齊氏将趙璃迎了進來,帶她進至收拾好的屋子裏。裏頭陳設雖簡,一應鏡台妝櫃擺放齊整,床紗帳簾俱備,書桌墨硯不缺。
趙璃瞧見這些,眼裏不禁流淚,雖說不如王府,在這鄉野中,卻也别具一番滋味。
回頭望着齊氏,千言萬語說不出,齊氏亦含淚光,笑道:“姑娘怎麽了,莫不是東西備得不全,或是有不好的。且同我說,明兒個替你整去。”
趙璃搖着頭道:“不是,很齊備,隻是璃兒千恩萬謝不知道說甚麽。”
齊氏帶趙璃過去榻邊坐下道:“可莫要和我見外,你的心,嬸嬸都知道。”
将趙璃的手握住,看着她道:“先生這邊也和我說了,你來這裏的緣故。你放心,縱使雨生不記得前事,有你在這裏,他的病便能好一半。你怕是不知,不過來了半日,嬸嬸可從沒見他這麽高興過。”
趙璃經她這麽一說,立時驚目,轉而一想,也明白了不少,隻是詫異這齊氏當真是徐大哥的娘親....
莫不是秦皇後?
趙璃忽地蹦出這個念頭,可也不便多說,若果着如此,也算母子相見恨晚,便同她說:“江公子不記得從前的事兒,如何會因爲我而高興?”
齊氏道:“這世上的事,本就是虛虛實實的,他縱然不記得,一顆心總不會變。姑娘該知道我說的是甚麽,天不早了,早些安歇罷。”
說罷坐起來,走出屋外,将門關好。
趙璃呆立靠在榻上,忽暖笑了一回,隻覺春意闌珊,花卉綻放。洗洗漱,便就地睡了。
豎日,趙璃卯時起榻,至院内拾起水桶,放進井裏盛滿。
又舉起扁擔夾置雙肩,放兩桶水置肩上挑起,往屋裏走,至廚屋放下扁擔。
動作輕緩,将桶内的清水倒入水缸,不時瞅向門外,生恐倒水聲将齊嬸與徐大哥吵醒。
完罷,趙璃又至院内,拿起掃帚清掃枯枝落葉,又見滿地的粗柴,遂至屋裏尋了半晌,才取出斧刀來。
搬起杌子,坐下挪木到跟前,就地劈柴。正要一斧頭下去,忽想到這砍柴之聲必将驚擾睡夢中的徐大哥,便放下斧頭。
複回屋内,尋廚房竈台後,添置些幹柴,又左右察看,瞥到米缸,便往那裏去。
剛取過米槽,盛起生米時,轉眼卻見馮雨生,趙璃一時慌了神,二人呆立稍刻。
趙璃當先開口笑道:“江公子,如何起得這般早?”
江雨生道:“方才聽見灌水之聲,還以爲是娘親起來備飯了。”
趙璃歉道:“實在對不住啊,都是璃兒的錯,打擾江公子了。”
江雨生笑道:“無妨,隻是這些活都不是你做的,你何以起早弄這些,又不是咱家的傭人。我們貧苦人家不講究這些,趙姑娘還是歇着才好。”
趙璃忙道:“這本是些笨活粗事,舉手之勞,不足挂齒。公子該是餓了罷,快坐着,璃兒給你備飯。”
江雨生見趙璃這般,也不便規勸。隻尋了木椅坐下,靜靜地瞧着趙璃。
趙璃将米槽内的生米倒進鍋内,再自水缸内舀出水來,往鍋裏灌。待水位漫過米時,拿鍋鏟混攪幾下,再蓋上蓋子。
将抹布拿過來鋪在邊兒上,以防熱氣冒出,又至竈台後生火。取火折子點着細枝,放進竈膛内引火,不刻火起柴着。
江雨生在一旁看着,忽想起一事,道:“趙姑娘,你家裏都是先煮飯後煮菜的麽?”
趙璃一愣,轉而道:“對啊,還要備菜的,我都忘了。”
江雨生噗嗤一笑,見趙璃着急模樣,忙朝她道:“不妨,昨晚還有些剩菜,在櫥櫃裏。你将它端了出來,熱一會子便好了。”
趙璃依言開櫥端菜,放菜置蓋頂,再取過木罩蓋上。這時齊氏來了,朝趙璃笑道:“姑娘如何起得這般早,還真是難爲姑娘了,這讓老身怎麽過得去。快些歇息罷,剩下的就交給我了。”
趙璃道:“不妨事,璃兒爲嬸嬸打下手。”
齊氏笑道:“你可别說了,快放下放下,陪我這孩兒說說話,嬸嬸便感激不盡了。他受不得煙火味,帶他去房裏罷。”
趙璃往江雨生那裏瞧去,見他有些不大适應,便走過去道:“璃兒不知道這些,公子還是回去爲好。”
江雨生道:“也好,你也交給我娘罷,先回房裏好了。”
遂站起身來轉過去,趙璃打簾子,二人走出屋外,經廊檐走入東房。
趙璃見江雨生步履遲緩,頗似經風欲倒一般,由是趕上去将他扶住。這一刻,她的心一震,三年以來,她從未觸碰過徐青,昨日又過于心急,縱然将他抱住,也隻顧傷痛流涕。
眼下這樣扶着他,觸着他的布衫,隻覺他往日碩壯的身骨,此時看來,卻是綿軟如絲,瘦弱不堪。
竟不抵京都城内,大家閨閣内的女兒身骨,想到這裏,不禁泣淚而出。
江雨生瞥眼見她哭泣,疑道:“姑娘怎麽了?可是想念家人了?”
趙璃忙拭淚回道:“不是不是,該是煙塵熏了眼睛。江公子,我們快些走罷。”
江雨生雖心生疑惑,卻也不多過問,隻笑着說:“我也并非這麽弱不禁風,你何需如此?”
趙璃打起簾子道:“還是小心些好,公子少使些力,也有助益。”
二人說着話,到了房中,扶江雨生坐下,趙璃尋了杌子亦坐。江雨生躺在榻上,朝趙璃道:“不知姑娘家中還有甚麽人,倘若想家了,可随時回去,或是讓呂大哥去外頭将姑娘家人接到村裏來。家人團聚,住在一塊兒,豈不好?”
趙璃思忖後道:“多謝公子關心,璃兒父母雙亡,世上并無親人,便打算餘生都在這裏過活了。”
江雨生見她家事悲慘,不禁生了憐憫,又道:“往後我....娘,還有呂大哥,惠姐姐,村裏的人兒都是你的家人。”
趙璃道:“多謝公子。”
又道:“公子放心,璃兒絕不白吃白住,定會多做些粗活,來報答你們。”
江雨生道:“方才還說一家人呢,你又說兩家話了,女兒家的如何做男人做的活?”
趙璃道:“璃兒出身江湖,身骨壯碩,做這些活不在話下的。”
江雨生沒法,隻得笑道:“那便随你罷,隻是莫要太見外了。”
趙璃一口答應着,不時齊氏走進來傳飯。趙璃扶徐青出來用飯,這會子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隻要每日能見到徐大哥,直至生死病老,便足夠了。”
思完又流出淚來,江雨生看在眼裏,趣道:“又是甚麽進眼裏了?”
趙璃哭笑着道:“這回是真想念娘親了。”
齊氏歎道:“不知姑娘家人如何,倘若想念,便讓呂兄弟去接了他們來。”
趙璃笑道:“多謝嬸嬸,方才公子已說了,璃兒沒了父母,就在這裏住下便好。”
齊氏意味深長地看着趙璃,轉而拾起木箸,揀起肉片往趙璃碗裏送,口裏道:“好孩子,快吃飯罷。”
趙璃答應着吃了,江雨生則是飲些粥食,用些素菜素湯。
趙璃是不是瞧着他,包括他的一舉一動,皆看在眼裏,又是一陣心痛。
回想起那意氣風發的持劍少年,目今卻如弱骨如柴,又欲流出淚來,隻強行忍住。
托辭去拿個湯匙,奔進廚房。江雨生還正奇怪,問齊氏道:“娘,拿個湯匙爲何這般急?”
齊氏笑而不語,卻知趙璃定是心裏難受。
果不其然,趙璃奔到廚房,便倚在門邊痛泣。捂住嘴口,不發出聲音,以免被徐大哥發現,卻是滿面淚痕,忙着擦拭涕淚。
取了湯匙,走至外間,将湯匙放進碗裏。江雨生見趙璃眼眶微腫,便欲問緣。
又見她低着頭用飯,想來必是自己與娘親先後提及家人,惹得人家姑娘思親,這才滾淚,倒不便問了。
少時,用完飯菜,趙璃幫着齊氏收拾碗筷。江雨生稍坐小刻,又在門外瞅望遠方,出了會兒神,還隻得坐回去歇着。
趙璃幫着齊氏洗碗整拾,齊氏笑着道:“姑娘别幹這個,你瞧公子一個人在門邊,可不寂寞?”
趙璃聽罷雙顴一紅,羞着擦幹了手,走至外門。
見江雨生在那坐着吹風,忙過來說道:“公子在這風口兒上,受多了風寒可怎生得了?不如去房裏躺着罷。”
江雨生道:“今日風小,我還禁得住的,這屋子裏頭甚是憋悶。我若一直呆在裏間,不免得心慌意亂,還是外些好。”
趙璃将竹門往裏拉些,掩上一半兒,心想徐大哥雖體虛病弱,仍舊向陽興高,不由得心酸起來。
方朝江雨生道:“既是如此,公子待在外頭也好,隻是這穿得實在單薄,我去屋裏拿件藍襖褂子給公子披上。”
說着已往裏面去,至紗簾内,卻沒見着昨日所見的襖褂。推開衣櫃,左右看了看,方見着藍襖,取了出來。
順道也察看了其它衣物,也妨日後取物麻繁,正上下仔細瞅了瞅,卻見一道亮堂堂的暗光刺了眼眸。
趙璃閉眼複睜,将櫃子門開得全些,細細看時,見是一隻玉簪,忙取出來一觀,登時紅了眼。
那簪子卻是天下少有的紫金琉璃玉珍簪,本是自己一直配戴着的,後來放進衣服裏收着。隻是自與徐大哥雲江别離後,又中蠱大睡一場,後來便沒在意。
也不知哪一日察覺簪子不見,隻是諸事纏身,便不顧這些了。
今兒個卻在徐大哥的衣櫃中找到,又怎麽回事?趙璃心裏想着定要去問問他,一解心中疑慮。
剛邁出房外,轉而回至房中,靠壁思量。暗忖早已答允先生,不再提“徐青”二字,亦是不再糾葛前事。
如今冒失着問,徐大哥又不記得,終歸是得不到答複,如此問他又有何用?
趙璃晃了晃腦袋,使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又想既是斷絕前念,又何須在意這些?
由是笃定走至櫃邊,将玉簪原封送至二層裏角,關上衣櫃,提着藍襖褂子出來,至外門口。
見江雨生依舊坐着,回頭見趙璃走過來了,便朝她道:“姑娘怎麽去了這麽久?”
趙璃将褂子披在江雨生身上,道:“原是我沒找着襖褂,費了些功夫,才晚了些。”
江雨生道:“我見姑娘張口就來,又走得這般快,也沒來得及對你說,還以爲你知道呢。”
趙璃道:“我知昨兒個見着了,現在又不知哪去了。”
江雨生笑道:“定是娘将那褂子收起來了,她總愛收揀的。”
趙璃笑了笑道:“原來如此。”
二人說了回話兒,見齊氏出來了,趙璃忙道:“嬸嬸,這院子裏的柴還沒劈,我先替您劈了罷。”
齊氏笑道:“這柴也不急着劈,往前都是呂兄弟替我劈的。竈後頭還夠用呢,姑娘無需如此的。”
然趙璃堅持要做,隻說一時無趣,打發打發時辰也好。齊氏隻好任她而爲,趙璃遂笑着奔出屋外,坐在杌子上劈柴。
齊氏與馮雨生都看着她,也笑着交談幾回。
卻說呂子昂得了新方,趕早出門往東臨城去,與藥鋪掌櫃的約好,要替他置辦先前欠下的藥材,今日可一并帶回。
哪知去了過後,掌櫃的說出去買藥的小子至今未歸,還得候些日子,呂子昂又給了他一份藥方。
掌櫃的拿起來瞅了瞅,笑着說道:“這藥我櫃裏正好有,看我給兄台拿幾樣。用黃紙打包起來,挂上繩兒,兄台拎了回去。”
呂子昂謝了他,待他交給自己藥材,便問他缺失的藥物可有具體日子來拿。
掌櫃的卻說:“兄台五日後過來,必有的。”
呂子昂又謝了謝,出藥鋪往回走,走回村子已至晌午,天高悶熱的。呂子昂至了家裏,忙脫去外衫。
惠氏依照往前,過來将那汗衫送至外頭井水洗了幹淨,再晾曬于竹竿。呂子昂隻在外堂桌邊飲茶,惠氏走進來将藥包拿到後屋,攤開包紙,放在杌子上晾晾。
又走到外堂,卻見趙璃進來拜會,呂子昂忙站身回禮。
惠氏笑道:“姑娘不用多禮,快坐着吃茶罷。”
一邊說,一邊遞了茶來。趙璃接過飲下,惠氏忙過來接,趙璃隻笑着婉拒,走過去親自放在桌上。
呂子昂笑道:“姑娘可與一般的閨秀不同哪。”
惠氏啐道:“姑娘是江湖人,哪還容得你說?爲人直快,自與一般姑娘家不同了。”
呂子昂笑道:“倒是我沖撞了。”
趙璃忙道:“二位可别這樣打趣璃兒。”
惠氏拉趙璃坐下,坐在她旁邊,說道:“姑娘午飯可吃了?不如在這裏将就罷。”
趙璃道:“不用了,我來這裏的緣故,一來是問候一下哥哥姐姐,二來是想知道那蓋屋的事情,不知能否幫得上忙,隻求哥哥姐姐能省則省。三來記得公子要喝藥,來這裏是接藥爐子送回家的。”
惠氏趣道:“記得昨兒個還喚江公子呢,怎麽今兒個便叫公子啦?”
說得趙璃雙臉飛紅,忙說着:“姐姐莫要取笑我了。”
呂子昂笑道:“你别聽你姐姐的,她就愛挑事。”
惠氏白道:“我怎麽愛挑事了?你見我幾時挑過你的事了?”
趙璃急道:“二位可莫要因爲璃兒不和才是呀。”
惠氏笑道:“你這孩子心可真實,好了,不打趣你了。你要的藥爐子就在後頭呢,本想着馬上端過去,你來了倒省事,一并帶了去罷。你若不在這裏吃飯,我也就不留你了。”
說着便至後屋去了,呂子昂道:“你說的屋子的事,可莫要着急。我這日初剛去外頭鎮城買藥來呢,容我緩緩,後午去替你說說,看他們能調派幾個人來。
至于那些松木石料,你也不必操心,定有專人去打理。”
趙璃卻不肯,笑着說道:“璃兒總不知可有幫得上的忙處,聽呂大哥這樣說來,璃兒也要随村裏的人出去砍柴砍木,出一份力總是好的。”
呂子昂道:“這深山野林豈是女兒家能去的?”
趙璃道:“無妨,我原是江湖人,走慣了野林子,不礙事。”
呂子昂拗她不過,隻好一口答應着,說晚些去置問。
趙璃謝過,見齊氏端來藥爐子,并上托盤,接過來笑着問了好,便出屋而去。
齊氏見趙璃走遠了,朝呂子昂道:“這姑娘實誠,模樣兒又是極好的。若是能照顧江小弟,與他做個伴兒,那該多好。”
呂子昂道:“目今她不就是頗有照料的麽?”
齊氏白道:“你個憨瓜,不明白我說得是甚麽?”
呂子昂看着她道:莫不是要給江兄弟許個親?”
齊氏道:“正是。”
呂子昂歎道:“他二人看起來倒是般配,隻是江兄弟身子虛,那女孩兒正值花季。縱使成了,也是一對短命鴛鴦啊。”
齊氏嗔道:“你這嘴總沒好的,若這姑娘願意,往後顧着他,對他的病定是極有好處的。”
呂子昂道:“走一步看一步罷。”
二人無話,自去用飯不題。
趙璃端藥回了馮雨生家,将藥爐子裏的湯藥倒于碗内。又将湯匙放于碗中,坐在馮雨生身旁,拈着湯匙攪動幾輪,湊嘴吹冷氣。
先自己嘗上一口,以試冷熱。頓然咳嗽兩聲,拿袖捂口,異道:“這藥怎這般苦啊?”
倒把江雨生逗樂了,笑着道:“這藥乃是先生所開了,既是先生開的藥方子,豈有不苦之理。所謂良藥苦口,村裏的人都說,先生所制的藥。比他自己開的藥,還要苦上十倍不止呢。”
趙璃睜大眼珠道:“這要是擱我,必然嘔吐了三四回。”
江雨生道:“首次自然如此,習慣了也就好了,這三年來沒斷過藥,活成了藥罐子。這藥湯進了嘴,也似白水一樣了。”
趙璃聽到這裏,不由得一酸,心裏難受得緊,用手觸碰碗邊兒,覺得涼了些。
便舀起一匙放在嘴邊試了試,自覺水溫正好,便喂給江雨生飲了。
江雨生抿完了藥,朝趙璃道:“你也不必如此,從前我一個人也過去了。不過多候一會兒,便罷了。”
趙璃道:“既是治病的湯藥,就要趁熱飲。若是放久了,沒掂量好時隙,必是不好的。”
說着又喂了江雨生一口,江雨生見趙璃這般細心,頗爲心動。
眼裏漲着淚,跟着飲了幾口。飲完一爐子的湯藥,趙璃将手帕與溫水遞給江雨生。
江雨生漱了口,擦拭一番,将手帕放在桌上。趙璃取來至院裏井水洗了,晾在杆子上。
齊氏走至前屋,見外頭風和日麗,便扶着江雨生出來,在門口走上幾步。
一會子又回至裏間歇着,趙璃守在一旁,見櫃旁杌子上放着兩本古書,便拿過來翻閱。
江雨生看着她,笑道:“姑娘愛讀書麽?”
趙璃道:“本是不愛讀的,我家中世代習武,算是個将門之弟。我自幼隻愛耍些棍棒,每日弄槍舞拳,頗不似個女孩兒。”
江雨生道:“自我醒來之後,從前的事一點都不記得。之後便是來至這村子裏,見到的女孩子,與姑娘倒有不同。隻是姑娘心細如絲,比她們又強上了不少...”
說到這裏,又覺失言,忙住了口。趙璃兩頰微紅,道:“這村子裏的姑娘多麽?我來了這兩日,如何不見她們來這裏說話?”
江雨生笑道:“隻是初來之時,頗有幾個家戶帶着女兒來這裏說笑,也有些姑娘來這裏問候,後來便不怎麽來了。”
言罷又道:“姑娘說自幼不讀書,現在如何愛讀了?”
趙璃稍加思忖,想着既然不許提起“徐青”二字,不許令徐大哥回記從前的事兒。
索性試探他一回,亦是有感而發,便道:“隻因我遇上了值得托付一生的俠士。那俠士頗喜讀書,可謂文武雙全,與他相處久了。
他的一些愛習,自己也學着試上一試。哪知亦覺得讀書有益,也沒讀多少,撿着空處,翻上一翻,也當怡情養性。”
江雨生聽到此處,也不知怎地,心裏頭極是不快,竟益發痛楚難當,可也不便令趙璃察覺,便朝她道:“姑娘說得那位意中人,現在何處?”
趙璃有苦道不出,便欲直說那意中人就是眼前人。然起諾在先,爲徐大哥身子計,也不可造次,隻好忍着道:“他自從與我金陵一别,便再也沒了消息,我苦尋他三年有餘,夜夜日日無不想着他。
然事與願違,天妒人心,終究隻是一場空。”
江雨生忙咳嗽幾聲,趙璃急着走過來拍着他的背,扶他躺下,問道:“公子這是怎麽了?”
又拿手帕替他擦了嘴,江雨生見是趙璃衫袖,忽地推開她,口裏卻說:“你何以對我這麽好?不如續自去尋你那意中人,直尋了三年,爲何此時卻要棄之?”
趙璃一時怔住,眼裏泛光,轉身奔了出去。
便靠在門檻外哭,又恐他聽見,往前奪了幾步,隻不住流淚。
齊氏走過來見她這般模樣,隻抱住她道:“姑娘你這是怎麽了?是不是雨生欺負你了?”
見趙璃不言語,隻搖頭不止,齊氏溫道:“好孩子,随我進去罷。”
趙璃不肯,心中有莫大的痛,隻挪出身子,往外奔去。齊氏本欲深追,但聽得裏頭大咳,一時慌了神,忙進去瞧瞧。
至榻沿邊,拍着江雨生的背,愁着臉道:“雨生,你這是怎麽了?”
江雨生咳了幾聲,拉着齊氏的衣襟道:“娘,你快去尋了趙姑娘回來,是我沖她發的火。
是我的不對,你快去,莫讓她走遠了不回來!”
齊氏驚道:“你素來是個脾性尚佳的孩子,如何會冒出火來?”
江雨生又咳了幾聲,急道:“母親莫要問了,快去尋了她回來!”
齊氏哭着道:“你這般模樣,讓娘如何走得開?”
正說着,隻見趙璃又趕了回來,後頭來的卻是神隐。
齊氏忙問禮讓坐,口裏急着道:“先生來得正是時候,有勞先生幫雨生看看!”
神隐坐在榻沿上,挪出江雨生手腕來,搭脈診情。
江雨生卻在看着趙璃,隻見趙璃滿眼淚痕,便朝她道:“趙姑娘,方才是我一時失态,你可莫要傷心。”
言罷隻是咳嗽,趙璃轉朝他道:“公子勿要說話了,且安安神罷,璃兒沒事的。”
齊氏看着她,又看了看江雨生,走到他身旁,朝神隐道:“先生,可有了結果?”
神隐放開手腕,江雨生挪手回袖,齊氏扶他躺下,神隐站了起來。
齊氏暗知他并無言語,便取了紙條并墨水來,放置在桌。神隐坐在桌邊,提筆作字,隻見寫着的是:“嗽因肝火過旺,許呂家幾味草芝藥熬之,方得大好。”
齊氏覽完字條,忙着道謝,親自送神隐出屋。趙璃接過字條來看,欲往呂家去,江雨生卻扯住她的衣袖。
一時又覺失禮,遂放開了,隻朝她道:“趙姑娘.....實是小生不明事理,平白無故地朝姑娘.....”
說到這裏,也不知說甚麽,趙璃隻笑着道:“公子别放在心上,想來是璃兒說了太多,一時惹得公子不快。璃兒日後必改,還望公子多擔待。”
江雨生忙搖頭道:“不不不,姑娘沒一點兒錯,俱小生的錯,小生隻是. .....總之望姑娘多擔待。”
正說着,齊氏進來笑道:“你二人一人一句多擔待,那便都擔待着些罷。”
趙璃羞着臉,将字條捏在手裏道:“齊嬸,我去惠姐姐那和她說一下熬藥的事情了。”
齊氏笑道:“去罷。”
趙璃便走出簾外,出屋往呂家奔去,将字條交給惠氏,并将江雨生大咳之事一并說了。
待惠氏問及趙璃因何而嗽時,趙璃支支吾吾,不知怎生得說,隻道突發而緻。
惠氏點點頭,便去後廚熬藥,趙璃便随她進去,站在一旁候着。
惠氏笑道:“我這得熬好幾個時辰呢,你在這裏幹等着,不如先拿些安神的藥湯過去先同他服下。”
言罷往旁邊指指,趙璃循眼過去,便走過去,掀開一深琉瓦爐蓋子。
裏頭藥湯正溫,爐子不燙,趙璃光手握住爐柄,放置于桌。
惠氏瞧見,趣着她道:“姑娘日後可萬不能光手來拿藥爐子,倘若燙着了,藥湯灑了事小,姑娘一雙嫩手可要香消玉損了。”
趙璃笑道:“我見這藥湯尚溫,索性就這樣了。”
惠氏道:“我之前也同姑娘這般想,這事情做久了,總要吃些虧的,便是隻顧方便,一雙手燙得三天動不了。
你呂大哥還去城裏替我買來上好的金瘡藥,外加果子香仁,和着那個甚麽丸藥,我也忘了。
一起服用了好幾日,才拿得動藥爐子呢,都是先生替我寫的藥方子。”
趙璃道:“原是這樣啊,看來以後可不能馬虎。”
惠氏道:“好了,不說這些了。你快端了過去,那邊定缺着你呢。”
趙璃端着托盤,折回江家去,至屋中裏間,見到齊氏守在江雨生身旁喂他粥食。
趙璃将湯藥放在桌上,取了碗來,倒藥置碗,又問齊氏道:“嬸嬸何以要喂粥呢?”
齊氏道:“這孩子每回咳嗽,都要喝些白粥,才算通喉貫腸,不至于沒完沒了的咳個不住。”
趙璃将藥湯端來,盛一匙送入江雨生口中,又對齊氏說道:“惠姐姐說這劑湯藥要熬制好幾個時辰,令我先送些安神湯來。”
齊氏道:“這也好些,先穩着安安心神爲好,喂完趕緊歇着罷。”
趙璃與江雨生一齊點頭,倒把齊氏逗得樂了。待用完了安神湯,趙璃服侍江雨生睡下,方出至屋外。
見齊氏坐在門口,隻戰戰兢兢地走過去,朝她歉道:“都是璃兒的不是,才使得公子這般,還勞動先生過來診脈。”
齊氏将趙璃拉着坐下,朝她柔道:“姑娘别這麽說,你可知雨生這幾日氣色好了許多。剛剛這般大咳,我細細看了看,卻是無傷大雅。
往日似這等情形,先生過來定是要開一堆藥材予以調治,眼下卻隻是草芝藥即可。老身隻看姑娘在這裏,便安心了許多了呢。”
言罷又道:“不過你二人鬧了甚麽矛盾,這倒讓嬸嬸很是疑惑。”
趙璃愧道:“我隻提了自己在尋一位意中人,尋了三年,公子便大咳不止,我也不知是何故,璃兒日後絕不會胡言亂語了。”
齊氏幾下思量,笑着道:“傻孩子,你還瞧不出來麽?他這是吃了你的醋了。”
趙璃雙臉飛紅,眉色齊動,直若小家碧玉,羞怯着道:“嬸嬸說甚麽呢。”
齊氏道:“果然是個孩子,真是當局者迷。你說你有了如意郎君,還爲他跋山涉水,如此忠心不二,怎地不令我那傻孩兒望而生妒?”
趙璃道:“嬸嬸胡說,定不是這樣的。”
也不等齊氏說話,一股子奔到外頭砍柴去了,齊氏笑而不語。裏間江雨生雖是躺在榻上,卻是并未睡着,适才不過是假意入睡,好讓趙璃早些走開歇着。
且思至她說得那番話兒,心裏就痛得緊,隻是再不敢咳嗽,果然這白粥外加安神湯還是有些益處的。
又暗想自己病弱之軀,何以這般胡思亂想,終不過一堆白骨化爲炊煙飄散而盡。不免黯然神傷,骨髓皆痛。
如此流淚多時,直到趙璃端藥過來,又不敢喊自己起榻,便裝作蘇醒回神,坐起身來。
趙璃忙過來服侍,走到桌前,提碗用藥不題。
往後幾日,待呂子昂知會村内人,将諸事備齊,正夥同十幾位伐木農夫,要出村而去。趙璃卻也要跟着去,先前呂子昂隻當她鬧着玩。
這會子卻真要如此,隻得同她說:“你若随我們前去,江家小子又當如何?我們這日出而去,日落而歸的,倘使江兄弟有個急事,你如何能看顧?”
趙璃聽他這般說,隻得打消了念頭,隻一味顧着感謝,回至江家。
因江雨生大咳一事,趙璃便少有與他推心置腹,平日間少語少言。
江雨生雖覺怪異,但細細一想,便知緣故何來。既是心裏清楚,也就不再多說,哪知日複一日,月複一月,總是心痛不已,卻也無可奈何。
數月以來,門前槐蔭邊,呂子昂同村裏頭的工匠将屋子已然蓋完。趙璃稍加做些雜活,隻因還得顧着江雨生的身子,便時常折返至屋,來回兩地。
呂子昂幹脆令她不必來此幫襯,隻照料江雨生即可,趙璃隻好從命。
月末,房屋大成,趙璃便可搬進屋中,呂子昂舉辦酒宴,村裏人都拎着雞牛鴨鵝過來助興,夜間飲酒至深。趙璃本爲女兒家,不喜飲酒,不過久曆江湖,酒量自也見長,席間受工匠村夫敬杯碰盞,隻得一一接了。
不時酩酊大醉,齊氏忙接了她回去。江雨生坐在屋後闆杌,見屋前有聲,便走過來瞧看。
果見齊氏扶着趙璃進屋,趙璃口中卻是瘋言瘋語的說不清道不明。江雨生走過去問,趙璃見他來至,笑嘻嘻着道:“徐大哥....你爲甚麽這樣狠心....抛下璃兒一個人.....璃兒找了你三年....整整三年....你卻不記得璃兒了...我看你并非....不記得....而是故弄玄虛....還起了個江....”
說到這裏,齊氏忙扯着嗓子吼着道:“你這鬼丫頭,說得甚麽瘋話!快些上榻睡了罷!”
趙璃見齊氏打斷他,遂大哭着起來。江雨生也從未見齊氏這般生氣,便要過來扶趙璃。
齊氏卻讓他回去歇着,自己扶趙璃回屋,将她放倒在榻,抹去額頭上的汗珠,歎笑着說:“你這姑娘,真是口無遮攔的,險些壞了大事,要讓我說你甚麽好。”
趙璃睡成八字,咧着嘴癡笑,眼睛閉着,該是做了甚麽美夢一般。
經過此夜,江雨生愈發認爲趙璃心中早有意中郎,且癡情至此。自己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一顆心沉入海底,也是潑瀾不驚,心如止水。
不過趙璃卻是益發日裏夜裏,都巴不得時時都能瞧得見他。雖說上回惹出尴尬,卻也不避嫌,隻想着江雨生的病體能否安康,能否吃好睡好。
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要看在眼中,由此更加貼心照料,寸步不離,然她越當如此。江雨生越是心痛,甚至沖她發怒,給她臉色,意欲逼她離去。
趙璃雖說不解,可見他這樣薄情冷面,心裏自是不好受。
由是家去數十日,不再踏進江家一步,齊氏見狀,拉着惠氏呂子昂來趙璃家解勸,然終是無果。
回屋卻見江雨生躺在地上,慌得個趕緊抱他起來,趕去神隐家求醫,神隐迅步來至,診脈紮針。費時頗久,隻留呂子昂在屋,一幹人退出屋外。
李成姝亦來此處,哭嚷着要趕趙璃離去,趙璃聽聞立趕過來,滿臉淚痕,隻恨自己如何這般賭氣?雖說病情危急,卻好在神隐醫術精湛,開了新方子親自制藥。
李成姝在旁協助,不消五日,藥材已成,拿去給惠氏熬了。趙璃端了藥爐去喂,江雨生才漸漸好來,隻是一年内不得下榻一步,然是否挨得過冬季,還待另說。
齊氏泣不成聲,呂家夫婦亦是眼中漲淚。李成姝見此情狀,益發恨極了趙璃,哭喊鬧天,惠氏齊氏拉她不住。隻江雨生低喝一聲,她才滾淚罷休。
往後的日子,趙璃依舊每日端藥給江雨生,江雨生問她爲何不去尋自己的如意郎君。
趙璃淚着道:“公子,聽我一言,不論日久月長,年深歲遲,璃兒此生認定是公子。哪算花枯葉落,雲散霧藏,霜凝雪化,公子都莫要擺脫璃兒。璃兒此生此世,隻願服侍公子一人.........”
江雨生聽此一說,熱淚盈滾。趙璃躺在他的懷裏,心裏雖是悲痛,卻還是能感受到徐青那熟悉的溫度,便這般躺着。
此後日複一日,亦是悉心照料,二人卻不再拘禮,甚至眉目傳情,時常互自打趣。
身子一日好過一日,阖家共渡難關。不論春暖冬涼,不懼艱愁。江雨生終能下榻行走,喜笑顔開。
齊氏歡喜不盡,同呂家夫婦商議着要促成一段美好姻緣。至春暖花開,擇吉日舉辦大婚,村裏數十人舉酒狂歡。鬧洞房,點花燭,掀蓋頭,春宵一刻,有情人終成眷屬。
然脫仙根,褪神形,幻化成人,枯骨命短。待得知江雨生命不久矣,看着神隐的面具。
趙璃滾淚湧出,這時候,她已是江雨生的妻子,悲恸過後。隻想着爲他掙的一日是一日,與他待着一刻是一刻。
便時常帶他遊步,這一日,二人來到一片山林,沐浴着和藹日光,很快便出了林子。正要尋一汪清泉解渴,見到的卻是兩座墳頭。
二人湊近了細看,看着墳前的碑文,上頭寫道:“弱女玉珊之墓。”
另一碑文寫道:“癡姐玉蘭之墓。”
江雨生不識得這二人是何人,便問向趙璃。卻見趙璃已哭成了淚人,趙璃瞧着這二人的墓碑,想起了彭槐曾在她身前提起。
他有兩個女兒,一個是個癡弱病女,一個是隻愛妹妹的姐姐,他餘生隻希望這兩個平安喜樂。
趙璃思至此處,湧淚不止。江雨生見她哭得厲害,也眼中含着淚光,将她擁入懷内。
隻可惜天意弄人,越是善良的女兒,越是命短。後來經神隐口中得知,彭玉珊弱症未除,又日夜念着意中人。終至餘力耗盡,便如秋後的花兒,枯落而亡。
層層高峰雀林,不知明處,伫立一位鐵具挂面的絕塵老翁。
老翁取下面具,回頭一看。眼前竟是一抹白袍裙衫,紮着秋長絮發,宛如天人的仙子。
老翁看着她,便如十萬**一般深邃的眼眸,也不知經年多久,總不見絲毫異樣的變遷。
那女子道:“時過境遷,沒想到你已是這樣老了。”
老翁道:“歲月不饒人,隻要心境明和,便不懼。”
女子道:“你果然還是沒變。”
老翁道:“可你已經變了。”
此話一出,那女子面色微漾,也不知是喜是愁,隻笑着道:“是啊,人總會變的,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老翁望着她幾眼,嘴角似是有些抽動。
女子見他如此,隻笑道:“師兄,這麽多年了,你好像還沒看開。”
老翁跟着笑道:“哪會哪能呢,我若看不開,早去你玉笛山了。”
女子道:“玉笛山早沒了。也許山還在,但已是物是人非。”
老翁道:“是啊,到了如今,這已是最好的結局了。”
女子盯着老翁道:“這真的是最好的結局了麽?”
老翁道:“那你如何看待?”
女子搖搖頭,歎了口氣道:“無需多論,該來的總會來的。”
老翁道:“你今日到此,不是與我說這些的罷。”
女子道:“自然不是。”
老翁瞧了她一眼道:“你放心,他很好。”
女子道:“真的好麽?”
老翁道:“他沒死,就已經很好了。”
女子道:“他還能活多久。”
老翁道:“沒多久了。”
女子語塞,頓了會兒,又道:“憑一己之力,就能扭轉乾坤,這也是算甚幸了。他那般情況,竟也能活得下去,可不得不佩服師兄了。”
說完卻見老翁面色凝重,女子也頓時沉下臉來。老翁道:“隻可惜我那師弟,終究還是一命換一命,留複塵幾年光陰,自己卻墜入九泉。這個徒兒,他還是最心疼的。”
女子道:“畢竟師徒之情濃于水。”
二人再叙幾句,各自作别。
老翁道:“師妹,臨别之際,可否高奏一曲。”
女子含着淚,道:“大戰過後,我已多年未掌笛了,今日爲了師兄,破例一回。”
說完便拿出玉笛,一曲《情思怅》破笛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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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鳴山位于西境之巅,山上有一座寺廟,名喚“鍾臨廟”。
廟裏來了個毛發蓬松的瘦弱小子,進了門,小和尚問他來此爲何?
他隻說一句:“我要出家。”
便有和衆寺僧,各位齊聚在佛堂,爲他開光剃發。
那方丈隻問他一句:“你俗家是何名諱?”
那人道:“彭家大公子玉博。”
方丈又道:“家人在何?”
男子雙目無神,道:“不在了。”
方丈又道:“由何出家?”
男子道:“紅塵已絕,由何不出?”
方丈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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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年累月,金陵城内,這一日滿天飄雪,一将軍貴府門前,有一位孩嬰被抛棄在此,尚在襁褓之中。
伴随着聲聲啼哭,門漸漸開了,出來一對貴人夫婦,看着這水靈嬰童,不知所故,但見他哭得厲害,隻得收回家中。
就在府外一裏處,站着一位蒙面老翁,他揮一揮衣袖,不見一片雪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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