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使節遇害了。</p>
在任何一個時代,使節遇害都是可以引發戰争的大事。</p>
十萬秦兵陳兵邊境,韓非不得不停止了改革計劃,趕回來處理使節案。</p>
巧的是,秦國新任使節,便是韓非的師弟,李斯。</p>
……</p>
“秦國使臣李斯觐見!”</p>
李斯持節大步走入皇宮,一邊走,一邊高聲說道:“我由渡橋經西門入新鄭,那裏熱鬧不凡,似已無人記得,前任秦國使節就是在那裏遇害。”</p>
當着韓王的面自稱“我”,且沒有施禮,李斯此舉可謂極爲無禮,便是昏庸的韓王安,也忍不住握緊了拳頭。</p>
韓王安道:“寡人一向以禮事秦,此等意外絕非寡人所願。”</p>
李斯道:“凡諸侯之邦交,歲相問也,殷相聘也,世相朝也。</p>
我大秦遵循周禮,遣使相聘,韓國卻未盡保護之責,這就是韓國的禮數麽?”</p>
李斯能言善辯,以一人之力舌戰姬無夜、白亦非、張開地等韓國大臣,說的衆人啞口無言。</p>
“使臣遇刺于韓,若是大秦無動于衷,天下人會以爲秦國軟弱可欺。</p>
但是,若王上願意纡尊降貴,親送使節遺體歸葬鹹陽,此事可就此作罷。”</p>
張開地道:“古語雲,諸侯相送,固不出境,王上送秦國使臣歸國,于理不合。”</p>
大将軍姬無夜道:“韓與秦同爲諸侯國,豈能屈尊護送。”</p>
李斯道:“雖并列諸侯,卻有分别,維鵲有巢,維鸠居之。</p>
韓固爲國主,卻是聯趙魏三家分晉地而得之,秦王乃周天子賜封世襲王爵,乃正統!”</p>
此言一出,衆人不知該如何辯駁,陷入冷場。</p>
就在此時,韓非趕了回來,高聲道:“天行有常,不爲堯存,不爲桀亡,三家分晉乃天道,非人意。”</p>
頓了頓,韓非用略帶譏諷的語氣說道:“李大人口口聲聲周天子,似乎忘了大周王脈被誰終結。”</p>
大周王脈乃呂不韋終結,李斯豈敢置喙,立刻扯過話題:“王上如果不願入秦,還有一種方法可以彌補。</p>
當年齊桓公出兵幫助燕國,勝利後,燕莊公親自送行,相談甚歡,不自覺的走入了齊國境内。</p>
齊桓公深感失禮,願意把燕莊公走過的土地割讓給燕國。”</p>
說到此處,李斯終于露出了獠牙。</p>
“韓國何不效仿先人之典,以秦使節遇害地點爲界,割讓土地給我大秦,此舉不僅可以消弭兵災,還能讓天下人知道王上仁德。”</p>
韓非道:“秦國使節從鹹陽到新鄭,走了幾天?”</p>
“十天。”</p>
“就以十天爲限,破不了此案,便依大人所言。”</p>
“當真?”</p>
不止是韓王,就連李斯都驚住了,他知道,韓非絕不是委曲求全的人。</p>
韓非緊跟着說道:“既然設了時限,若能提前破案,是否該減少割讓土地?”</p>
“可以。”</p>
韓非道:“從鹹陽到新鄭走了十天,五天在秦,五天在韓,如果案子少于五天破了,是不是相應的,秦國土地歸韓所有?”</p>
李斯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他已經入了韓非的套。</p>
無論幾天破案,秦國都不可能割讓土地,韓國也沒這個資格,韓非此言隻是打壓他的氣勢,順便給雙方一個台階。</p>
最終的破案時限隻有一個——五天。</p>
多一刻鍾不行,少一刻鍾也不行。</p>
自古以來皆有一個真理,就是“弱國無外交”,韓非縱然才智驚人,也隻能做到這個地步了。</p>
韓非不爽。</p>
李斯當然也不爽。</p>
從拜入荀子門下開始,他便一直被韓非壓一頭,兩人之間的差距遠大于蓋聶和衛莊。</p>
秦強韓弱,還占着理,李斯本以爲能赢一局,但他最終還是輸了。</p>
……</p>
“夫君,秦國使節李斯求見。”</p>
“左右無事,那就見見吧。”</p>
狄光磊無所謂的說道。</p>
春秋戰國,人才輩出,李斯也算是比較亮的一顆星。</p>
隻是“比較亮”而已,比起韓非、張良這些名傳千古的大聖大賢,還差了很遠。</p>
在狄光磊不看史書隻聽公衆号瞎幾把胡吹的時代,以爲李斯是絕世之才。</p>
看過史書之後,才發現曾經的自己有多弱智。</p>
爲了吸引流量,那些三流公衆号把蒙恬、張儀、尉缭子、王绾甚至是趙高的功績加在了李斯身上,對他的過錯一概用春秋筆法。</p>
李斯最着名的《谏逐客書》中最有名的那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其實是引用。</p>
被引用的恰好是韓非的作品,原文是“太山不立好惡,故能成其高;江海不擇小助,故能成其富”。</p>
狄光磊對李斯的感覺就是看到一個“曆史名人”,不喜歡,不讨厭,僅此而已。</p>
……</p>
“學生李斯拜見玄明先生。”</p>
不同于在韓王宮的咄咄逼人,此時的李斯彬彬有禮,便是再怎麽挑剔的老學究,也挑不出一絲毛病。</p>
秦國的情報能力不是天澤那種喪家之犬可以比的,李斯此行之前,還得了東皇太一提點,自然不敢在狄光磊面前表現出一絲傲慢。</p>
“東皇太一和你說了什麽?”</p>
狄光磊半句寒暄沒有,直接進入了正題。</p>
李斯對于狄光磊的反應做了多種假設,對此早有準備,恭敬的說到:“他說,大勢不可改,天道不可欺。”</p>
“何爲大?何爲小?何爲天?何爲道?這老東西,還是喜歡說這些狗屁不通的屁話。”</p>
李斯對此不做任何評價,而是問道:“先生覺得,何爲大勢?”</p>
“民心,百姓心中所思所想就是大勢。”</p>
“布衣黔首,何足懼哉。”</p>
“這話你自己信麽?”</p>
李斯認真的說道:“不信。”</p>
“看在你還算誠實的份上,今天我就不揍你了,回去給東皇太一帶句話:棋局什麽時候開始,他說了算,什麽時候結束,我說了算。”</p>
“學生必然把話帶到。”</p>
“知道你爲什麽練不成儒家的浩然正氣麽?”</p>
“請先生指點。”</p>
“不是你的天賦差,也不是荀況偏心,而是你的内心太亂,不夠誠。</p>
誠意正心,才能修成浩然正氣,如果做不到,還是早日換一條路吧。”</p>
說罷,狄光磊轉身離去。</p>
李斯呆呆的看着狄光磊的背影,半晌,躬身施了一禮,緩步出了紫蘭軒。</p>
不夠誠。</p>
當年荀子也這麽說過,李斯本人也明白,但他做不到。</p>
他心思雜亂,因此練不成浩然正氣。</p>
他心高氣傲,因此不甘心選擇别的路。</p>
在這種矛盾扭曲之下,李斯的武功已經很久沒有進步了,就連學識方面,也落下了一些。</p>
荀子和他說了“誠意”,狄光磊補充了“正心”。</p>
或許,他真該好好想想,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麽了。</p>
……</p>
夜。</p>
韓非和李斯把酒言歡。</p>
韓非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随後掏出兩枚金币,道:“要不要玩個遊戲?”</p>
“什麽遊戲?”</p>
“咱們各自手握一枚金币,我數三二一,一同亮出。</p>
如果同爲正面,我輸你三金,如果同爲反面,我輸你一金,如果一正一反,你輸我兩金。</p>
八次爲限,誰的金子多,誰就是最後的赢家,如何?”</p>
李斯道:“若有一次同正,我便可得三金,師兄豈不虧之?”</p>
韓非笑道:“遊戲尚未開始,師弟怎知結果?”</p>
從表面上看,這是一個數學概率問題,用“擲硬币概率”算數學期望,兩人的數學期望是一樣的。</p>
但實際上這是一個博弈論問題,并不能用“擲硬币概率”,而是要加上人爲的判定,即——我想赢。</p>
在這種情況下,出正出反的概率便不再是二分之一,數學期望也随之改變。</p>
(PS:作家等級不到,不能發彩蛋章,我會貼個圖,解釋一下解題過程。)</p>
李斯的最優解是“三正五反”,數學期望是負八分之一。</p>
韓非的最優解同樣是“三正五反”,但他的數學期望是正八分之一。</p>
換而言之,從數學角度看,這個遊戲從一開始,勝者就是韓非。</p>
在掌握數學優勢的情況下,韓非在遊戲中氣定神閑,大大占據心理優勢,最終取勝是必然的。</p>
同正,李斯3金。</p>
正反,韓非2金。</p>
同反,李斯4金。</p>
正反,韓非4金。</p>
同正,李斯7金。</p>
正反,韓非6金。</p>
正反,韓非8金。</p>
七局過後,韓非占據1金優勢,隻要最後一局出“反”,最差也是個平手。</p>
這個道理李斯也明白,但他好勝心比韓非重了許多,明知韓非很可能出反,他還是出了正。</p>
當兩手同時攤開的時候,韓非道:“不好意思,赢你三金。”</p>
李斯不服氣,道:“師兄的賭運總是很好,再來一次。”</p>
韓非也不在意,再次和李斯玩起這個遊戲。</p>
兩人一連玩了數局,李斯均以失敗告終。</p>
眼看李斯還想再玩,韓非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你赢不了的。”</p>
“爲什麽?”</p>
“這是我無意間研究出來的把戲,叫做‘不勝之勝’,示敵以弱,利用對方的貪念獲得勝利。</p>
出正,看似回報高,卻最終輸之,出反,看似回報低,卻是最終的勝利者。”</p>
李斯道:“仕途艱難,朝政變幻,人生之路,每一次選擇,都是一場不能重來的豪賭,選擇赢面較大的一方,也許不能勝,但或可保不敗。”</p>
說話功夫,兩人已經從遊戲說到了時局。</p>
韓非道:“位尊則必危,任重則必廢,擅寵則必辱,有些人,有些事,看似位尊,實則危機重重,勝與敗,或許早已注定。”</p>
“願聞其詳!”</p>
“聽聞秦國呂相位高權重,秦王政雖親政,卻尤稱其爲‘仲父’,秦國相權強而君權弱,師弟不覺得,這和方才的遊戲很像麽?”</p>
李斯聞言心中大驚,韓非此言,說到了最爲要緊之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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