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累死我了!”
戲園子裏,蘇青扶着雙膝不停的喘着粗氣,他隻感覺自己的肺都快炸了,喉嚨裏像是咽下去一坨冰碴子,吸一口氣刺痛無比,雪片隻往嘴裏鑽。
“你沒事吧?”
等緩了緩,他才問着馬王爺。
“我能有什麽事?”
身旁的漢子卻不似他這麽急喘,就連氣息像是都沒變。
蘇青卻一臉的不信,他斜眼瞅去,等吞了口冷風才道:“我可是瞧見了,你剛在背後挨了一下,死要面子活受罪,話說那老太監還挺厲害的,這都七八十的歲數了,手腳麻利的跟猴一樣!”
馬王爺頓了頓,像是有什麽心事。
“那老鬼練的是當年尹福教的八卦掌,而且還練出了火候!哼,可惜,但凡這些舊時代的餘孽,見到血滴子都跟老鼠見了貓一樣,那老鬼吓得連戰心都沒了!”
見他神色陰沉,蘇青鬼使神差的道:“咋滴,難不成你的仇家是尹福?那老太監不是死了十來年了麽?難道上次你是遇到了八卦門的人?”
馬王爺豁然瞪向他,定定的瞧着少年被凍得發紅發青的臉,他沉了口氣。“小子,往後遇到尹福的傳人或是同門,我教你的殺人術最好不要露出來!”
“别介,你把話說明白咯,什麽叫不要往外露?”蘇青一愣,忽又神情一變,冷冷一笑。“我是貪生,但我可不怕死,練了你的功夫,今晚又承了你的情,就事論事,這些情分我還是記在心裏頭的!”
“何況小爺我行的端走的正,練了就是練了,按你這意思我還要偷偷摸摸的,那索性不練豈不更好?可我就是練了,我不但練了,往後我還要練到登峰造極!”
見蘇青說的吐沫橫飛,馬王爺也不惱,隻是咧嘴一笑,伸手拍了拍他頭頂的雪。“你小子,口氣倒是不小,回頭等把功夫練好了再說,行了,出來的時間有些久了,快回去吧!”
說完也不理會蘇青是什麽反應,腳下一動,人已滑進了雪中。
就剩蘇青一人在那。
“嘁,藏着掖着的!”
嘴裏雖然這般說着,但他表情卻沒往日那般輕浮,望着馬王爺消失的方向,蹙了蹙眉。“這話聽着怎麽有點不對勁?總覺得這厮心裏藏着什麽東西?難道又要去找人報仇?”
蘇青心頭不由一凜,就是他一個唱戲的都知道,如今江湖上,八卦門可是厲害得很,走那街上過一遍,路邊說書的都能提到幾句“中華武術會”,話頭上就有這八卦門。
自打年初開始,入了春,就興起“北拳南傳”之說,蓋因“兩廣國術館”在廣州成立,大批北方拳手皆是奔南而去,留了個“五虎下江南”的說法。
算算時間,馬王爺那次受傷好像就是在年初的時候。
可惜他一直都在練戲,走不出去,對這些事也不上心,沒想到現在居然也和這些人有了糾葛。
他邊想着邊往卧房裏走,瞅了瞅裏面還在酣睡的師兄弟,蘇青并沒有進去,而是遲疑了一下,眼神晦澀,轉身走向後院。等瞥見被掩在大雪中的柴房,也不多言,走到近前,從懷裏摸出個殷紅的馍馍,放在了窗沿上。
“東西我帶來了!”
前腳剛放下,小癞子那張鬼一樣的臉便緊貼在了窟窿口上,他渾似沒看見蘇青,眼睛裏隻有那個染血的饅頭,隐約泛起了幽光。
宛如餓極的狼,飛快的伸出一手将之抓了進去,然後,是瘋狂咀嚼吞咽的聲音,還有吮吸手指的聲音。
蘇青靠在牆上,環抱着雙臂,垂着眼皮,神情平靜的聽着裏面的聲音,動也不動,像是睡着了。
“一定會好的——會好起來的——咳咳——”
含混的呢喃和吞咽聲,還有劇烈的咳嗽聲,交織出一種不可言說的癫狂。
會好?怎麽可能會好,蘇青也知道好不了,但他還是這麽做了,爲什麽?
也不知過了多久。
“咳咳……”
柴房裏,小癞子的嗆咳仍舊劇烈的厲害,像是胸膛被捅了七八劍,穿了心、破了肺,咳着,又急喘着,喉嚨似是卡着濃痰,比以往咳的還厲害,咳得血都出來了。
“啊,爲什麽咳嗽還沒停——咳咳——”
許久,小癞子的呢喃變了,變得歇斯底裏,絕望,痛苦。
這飽含着他最後希望的人血饅頭,沒用。
活不了了。
小癞子的嗓音開始虛弱起來,宛如這些時日來的壓抑,疲乏,病苦,痛楚,折磨,全在此刻爆發,像是被那最後一根稻草壓死的駱駝,軟倒在地,成了灘爛泥。
他無神的仰頭望着風雪呼嘯的窟窿,喉頭滾動,顫聲喊道:“小青!”
蘇青倚着牆壁,隔着窗戶輕聲道:“在呢!”
柴房裏,聽到這個聲音的小癞子沉默了許久,終于才又虛弱道:“這命,我認了!”
言罷,痛哭流涕。
“嗚嗚——是我對你不起——都是我的錯——咳咳——”
蘇青沒說什麽,隻淡淡道:“閉上眼好好睡一覺吧,你太累了!”
隻在小癞子的嚎啕大哭中,少年大步離去。
次日,天将亮。
整個京城都是覆着茫茫白雪,戲園子裏,一個管事急步朝卧房行來,神情微變,不知道是不是摔了跤,身上沾着一層雪,他推門之後的第一句話就道:
“都别睡了,趕緊起來,小癞子,死了!”
嗓音像是在打顫。
小癞子是凍死的。
這大冷天的,任誰脫個精光,怕是都挺不過一夜,等衆師兄弟套上衣裳,過去的時候,就看見推開門的柴房裏,一個脫了相的矮小身子,光溜溜的,蜷縮在牆根,都凍硬了,渾身體表泛着青紫色的斑塊,看的人不寒而栗。
關師傅早已趕了過來,臉色沉凝,也沒說什麽,招呼着兩個管事,扯了床褥子,把地上的屍體一裹,合力擡了出來。
屋子裏狼藉一片,牆壁上到處都是抓痕,全是血印子,屎尿一地,讓人毛骨悚然。
“師爺,你去置辦口棺材,還有柴房裏的這些東西全都燒了!”
關師傅吩咐着。
然後他又看着蘇青,小石頭,小豆子三個,擺擺手,有些複雜道:“你們三去送他最後一程吧!”
蘇青一言不發,隻是平靜的望着被擡出來的屍體,一陣風起,卷起的褥子裏落下來個臉譜面具,他眼皮一顫,伸手捏了捏眼角,而後望向卷着的屍體,居然展顔一笑,溫言道:
“好,我送你!”
那個風雪殺人夜,馬王爺殺了張公公,他殺了小癞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