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位康平王一次次的催促下,這支負責押送糧草辎重的隊伍在離開西北大營第十四天的時候,終于看到了義門關的城頭,這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總算放下了心裏的一塊石頭。
如今義門關的流民幾乎已經被驅趕出城,攻防之戰雖然還未正式展開,但也打了幾場遭遇戰,雙方死傷都不小。
有着這些山上宗門專門針對妖族的仙家寶物,讓這場原本一邊倒的兩國之戰開始變得有些焦灼,很難在短期之内分出勝負。
而這段時間,安甯除了每天練拳練劍,大部分時間都在疏導體内氣機重新構建道基。雖說如今安甯已經無法發揮《縱橫劍》和《開山拳》的威力,甚至連《七星步》也無法施展,但加以熟練并非壞事。
修行本就在于點點滴滴的積攢,很多時候看似無用功的做法,積攢起來,往往會在某一個時刻帶來意想不到的好處。
封靈也在一路颠簸中慢慢恢複,此時已經能夠行走,對于她身體的情況,她似乎并不在意,臉上依舊是那副一如既往的漠然,對于她與安甯發生的事情,她更像是完全不知道。
就好像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都跟她沒有一點關系!
安甯有時候甚至懷疑她到底是道心堅定,還是根本就冷漠薄情,亦或是根本就沒有心。可當時面對兩頭登峰鏡大妖的時候,她明明可以抽身,卻偏偏救下自己,硬扛了兩頭大妖的攻擊,若不是老和尚出現,及時幫她穩住渙散的氣機,恐怕她現在已經身死道殒了。
安甯見過很多奇怪的人,但像封靈這樣讓人捉摸不透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然後就是那串十八菩提珠裏鎮壓的蛇妖,她似乎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有事沒事就竄出來蠱惑人心,隻可惜曆經兩次幻境之後,安甯劍心越發通徹,每次都讓這蛇妖無功而返,而且每次都會妖力大損。
可這妖物偏偏就不死心,消停不了幾天,便會故技重施,有時候安甯甚至故意露出破綻給她,以此來砥砺劍心,收獲不小。
安甯還發現這蛇妖雖然能夠興風作浪,但其本體畢竟被鎮壓在十八顆菩提珠裏,隻要能堅守本心,根本造不成什麽威脅。而且在一次偶然的情況下,安甯發現隻要稍微撚動念珠,這妖物就會發出凄厲至極的慘嚎,根本就用不着什麽鎮妖符法。
從這蛇妖口中,安甯知道了何謂十方天地,何謂百聖之地。但也隻是個大概,這蛇妖說得模棱兩可,含糊不清。倒不是她有意隐瞞,而是她自己也了解得不深,隻知道百聖之地是一百個類似于桃源山這樣的地方,分别由這片天下最強的一百個聖人負責掌管,而十方天地則在百聖之地之上,是這片大陸至強的存在。
再就是關于妖族的一些事情,在安甯的威逼利誘下,這蛇妖也有了一些透露,說是妖族之所以發動這場戰争,是翼國跟他們領主做了一個交易,至于什麽交易,她并未透露。
有關此次戰鬥的部署,全是由翼國那位國師謀劃,他們妖族也不是很清楚,但其中有一條很有用的消息,那就是妖族礙于那些聖人,隻派出了四十萬妖軍,一旦全軍覆沒就會撤出戰局。
這個消息當時安甯就已經讓驿站快馬傳給了康平王,想必針對這個消息,康平王已經做出部署,至于這位王爺會做出怎樣的部署,就不是安甯該操心的事情了。
然後這蛇妖還說了一些關于那頭豹妖的情況,比如其在妖族的地位,本身實力境界等等,聽口氣,大有引誘安甯南下複仇的意思,對此,安甯也懶得跟她計較,輕輕撚動十八顆菩提子。
安甯可沒有什麽菩薩心腸,若不是老和尚出現,他如今恐怕已經被這蛇妖抽幹精魄,此刻對方淪爲階下囚,也就是安甯如今沒有辦法将她殺死,否則絕不會手軟。
康平王領着守城将領和各派長老親自出城迎接,甚至對着安甯等人深深作揖,可見這十萬石糧草對如今的義門關是如何重要。
入城之後,青陽宗四人被送往驿館,還派出一支精銳負責守衛,不讓别人打擾。封靈則是提出要回一趟青陽宗,說是如今大道無望,留在青陽宗也沒了意義,跟掌教真人辭别之後,投身江湖。
這個決定來得太過突然,讓安甯等人都有些手足無措,隻是這些同門并未說太多挽留的話語。
青陽宗的宗旨本就是道法自然,聚散随緣,所以從不要求門下弟子一定要留在青陽宗。如今封靈既然已經做了決定,除了掌教真人,别人也不好說什麽。
一場簡單的送别,這位青陽宗的四師姐徒步南下,隻身前行。離去前隻跟安甯說了一句話。
“不要記得我們相遇後的一切事情,但請不要忘了我,如果江湖再遇,希望你能再喊我一聲四師姐。”
那一刻,安甯才知道這位四師姐,并非真的什麽都不在乎。
安甯看着那位四師姐的背影,覺得有些難受,若不是爲了救自己,若不是此生大道無望,那她就還是落雲峰的四師姐,還是那個讓人敬而遠之的四師姐,那樣的她或許不會那麽讨人喜歡,但也不會讓人覺得惋惜。
安甯至今都想不明白這位四師姐當時爲何會義無反顧的救下他,真的隻是因爲同門之情?還是如六師姐說的那樣,這位四師姐隻是外表冷淡,實則内心善良。
封靈讓安甯忘記所有的事情,指的并不是安甯看過她的身體,而是讓安甯放下對那兩頭大妖的仇恨,是告訴安甯不用爲了她,去做什麽事情。
可安甯放不下,此刻看着她孤寂的背影,更放不下。
……
封靈一路南下,直到她停下腳步轉過身的時候,隻能隐隐看到義門關城頭,那雙拒人千裏之外的眸子中第一次有了淡淡的光輝,她低下頭,看着足以傲視大多數女人的胸脯,嘴角微微上揚。
然後她轉過身,繼續南下,擡起右手輕輕揮了揮,幽幽道:“不做神仙也沒什麽不好,隻可惜你不是良人。”
安甯不知道的是,封靈那時候突然出手,不是因爲同門情誼,也不是因爲慈悲善良,隻是那個家夥,在她受傷的時候,站在她的面前。
他提着木劍,身形消瘦,硬接一名登峰鏡大妖的一拳,卻依舊一步不退!
那一幕,她封靈這輩子都忘不了。
也是在那一刻,她才相信,原來這世上真的有那麽一個人,隻要他站在你身邊,就能讓你覺得安心,因爲無論什麽樣的危險,他都可以爲你擋下。
封靈是修士,但也是女人,女人所求從來不多。
所以爲了他,她願意付出一切,哪怕生命。
所以那個時候,如果安甯真對她做了什麽,她也不會責備,反而因爲安甯什麽都沒做,讓她覺得有些低落,所以她選擇離開,走下山去,去看看這人間的美好。
不論他今後在哪裏,都希望他能記得,在那個叫江湖的地方,有一個叫封靈的女人,隻要他願意去找,就一定能找到。
……
送走封靈之後,青陽宗衆人的情緒都有些低落,大師兄玄都坐在義門關的城頭上,感悟劍道。
之前跟那白衣男子的一戰,讓他領悟了《無痕劍訣》第七式,當時就隐隐有突破入微八重的氣象,隻可惜一直沒有找到那個契機,這一次面對妖族大軍突襲,一場苦戰,長劍崩碎,終于一舉突破,踏入第八重,所以他想趁着這個契機,一舉悟出第八式。
二師兄王洞明負責城池陣法的改進,此次抽時間送行,已經耽誤了不少,在那些兵士不斷的催促下,很快離開。
五師兄如今可謂軍務繁忙,比王洞明還要焦頭爛額,也很快離去,倒是三師兄跟安甯一樣,因爲受傷不輕,反倒無所事事,所以兩人便并肩在城樓上站了很久方才離去。
安甯回到驿館,并沒有繼續修複損壞的道基,而是拿着桃木劍不停揮動,一如最初,橫縱各十。
因爲封靈的突然離開,讓他心裏有些亂,所以不能修複道基,萬一再給那蛇妖趁虛而入,後果不堪設想。
他覺得心中有口氣,總想一吐爲快,卻又吐不出來,所以隻能揮劍,算是發洩。
念珠裏的蛇妖似乎看出了安甯此刻的情況,幸災樂禍道:“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沒用啊?心中壓抑着天大的火卻發不出來,是真夠難受的,要不奴家幫你消消火?隻要你将奴家放出來,奴家保證使出渾身解數,讓小哥哥欲仙欲死,保準所有煩惱都抛到九霄雲外。”
安甯依舊揮劍不停,滿頭大汗,喘息道:“總有一天,我肯定會親手宰了你!”
念珠裏便沒了聲音。
她毫不懷疑安甯真會那樣做,也不敢質疑他是不是有那樣的能耐。
随着這段時間的相處,她發現這家夥身上有很多她看不透的東西,不是那柄桃木劍,也不是那所謂的縱橫劍,而是這家夥有些時候展現出來的氣勢,饒是隔着那十八顆菩提子,都能讓她感到恐懼。
一名登峰鏡大妖卻會對一個入微鏡且已經道基損毀的人類畏懼,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荒誕的事情,可那種感覺總是萦繞心頭,揮之不去。
暮色降臨。
安甯回到房間,沒有研究《水注經》,而是拿出一個紫檀木盒子,愣愣出神。
念珠裏很快傳來蛇妖的聲音:“看來你也不是那麽無情嘛,當時你若聽我的,把事做了,我保證那小丫頭絕不會走。”
安甯冷聲道:“你若是再管不住嘴,我不介意撚動一晚上的菩提子。”
安甯将紫檀木盒子打開,裏面已經被安甯塞滿了各種物件,覆蓋着那尊金甲小人。安甯心念一動,金甲小人便出現在桌面上。
金甲小人巴掌大小,立在桌上,剛好跟桌上的茶壺持平。
這金甲小人一出現,念珠裏便傳來蛇妖驚咦之聲,“靈傀?你這身上好東西還真不少。”
安甯看着念珠問道:“你知道這東西?”
蛇妖便道:“你先前說了,讓我不再說話的。”
安甯已經拿起念珠,開始撚動,任由那蛇妖如何求饒,安甯手上不停,一直撚完十八顆菩提子,方才停下。
念珠裏的蛇妖憤憤道:“王八蛋,對待女人都這麽狠,怪不得那小妮子明明喜歡你卻還是離開,就你這樣的,就算證得大道長生,也注定是孤家寡人。”
安甯冷聲道:“如果你知道,就說,不知道,就閉嘴。還有,我有喜歡的人。”
念珠裏短暫沉寂,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奇聞。半晌後那蛇妖咯咯笑道:“原來小哥哥還是個癡情種呐,倒是奴家看走眼了……”
似乎是感受到安甯的殺意,她便硬生生的住了口,有些不耐煩的道:“這東西叫靈傀,傀儡中的一種,除此之外,還有符傀屍傀等等,其制作類似于煉丹,所以傀儡也有品階之分,你手中這隻,勉強算得上是玄品,所以又叫玄靈傀。”
安甯點了點頭,直接問道:“有什麽作用?”
蛇妖繼續道:“用來戰鬥呗,因爲傀儡本身就是死物,不知疼痛,所以戰鬥力很是驚人,至于戰鬥力的高低,除了取決于傀儡的品階,還跟操縱傀儡之人息息相關。像你手中這隻,應該能夠承受住龍鳴鏡的攻擊,不過以你現在的情況,就算能操縱它,别說龍鳴鏡,入微鏡都夠嗆。”
安甯再次問道:“如何操縱?”
念珠裏微微沉寂了一下,才傳出蛇妖的聲音:“賦予精血靈魂之力,加以溫養,跟你禦劍差不多。”
安甯沒有直接照着她的方法嘗試,而是将金甲小人收回紫檀木盒子中,等有機會跟五師兄讨教讨教,再嘗試也不遲,萬一這蛇妖心懷叵測,别到時候自己沒有完成操縱,反倒讓她給操縱了去,沒死在兩頭登峰鏡大妖的手中,反倒載在一隻靈傀之上。
蛇妖似乎看出了安甯的想法,嘲諷道:“小小年紀,心思卻如此沉重,活着不累嗎?”
安甯随口道:“累些總比沒命好,不然你怎麽不自盡了事,反倒願意被我拽在手中,指手畫腳?”
那蛇妖便道:“能夠跟在公子身邊修行,是奴家幾世修來的福分,奴家哪舍得去死,還指望着今後能跟公子生一堆蛇寶寶呢。”
安甯開始撚動珠子,那蛇妖卻是哈哈大笑,隻是笑得有些凄慘,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
等到念珠裏徹底沒了動靜之後,安甯拿出《水注經》開始研習,如今雖然實力大損,但煉丹不同于戰鬥,對安甯來說,還是不算難事。
外面突然火光沖天,接着便一片嘈雜,安甯側頭看着窗外,并沒有太多感觸。
這一場戰鬥,早晚都是要打的。
接下來的日子,安甯每天除了練劍,便是重建道基,偶爾也會參與煉制藥物,送給戰場上下來的傷員,隻是大多數傷員頭天剛從鬼門關爬回來,第二天就再次踏了進去,對此安甯早已習慣,并無太多感觸。
戰鬥持續了半個月左右,義門關的護城陣法一直沒有啓動,按照那位康平王的布置,每一場戰鬥幾乎都是在義門關外進行,山上修士也好,山下兵士也罷,每天都會有大批人員投入那個巨大的絞肉機中。
義門關這邊損失慘重,翼國大軍也不好受,面對義門關的嚴防死守,讓這場戰鬥的勝負看起來遙遙無期。
世俗王朝跟山上宗門一樣,越龐大的宗門,底蘊越是深厚,越是不怕拖延,任你再如何勢如破竹,銳不可當,隻要陷入僵局,就能憑借着深厚的底蘊将你拖垮。
南陽帝國畢竟是七大帝國之一,且除了西北兩條戰線,東面并無鄰國,而反觀翼國,雖然國強民富,但終究隻是小國,而且深處妖族腹地,此次若不是跟妖族結盟,别說南州,西南州都很難占據。
義門關這邊打得如火如荼,每天都有大批人死去,北邊驿道也不安生,負責輸送糧草援軍的青陽宗損失并不比城裏那些門派小。已經報上來的傷亡名單中,就有兩名内宗長老,三名外宗長老,還有内外宗弟子近五百人。
這還是十日之前統計的,還沒統計出來的更不知有多少。
再長的黑夜,也總有黎明到來的時候,再慘烈的戰場,也有結束的時候。
經過長達了三個月的浴血厮殺,最終以妖族大軍先退出戰場而臨近尾聲。然後南陽帝國開始收攏西北戰線,聚攏了将近五十萬兵馬,開始反擊。
那位康平王确實做到了不讓翼國一人進入義門關,但因爲動用武力驅逐流民,甚至不惜以血腥手段鎮壓,讓這位康平王赢得贊譽的同時,也不免被人腹诽。
這場戰鬥是打赢了,但整個南州山上山下,卻是一片沉悶。
各宗門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損失,法器損毀不計其數,門中天才悉數隕落,沒有個百八十年幾乎很難回複元氣。一些小宗門更是徹底消失在南州版圖之上。
而這三個月,安甯隻做成了一件事——重建道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