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和号松石,資曆很老,乃是正德三年的進士,比張潮張老師還要早。而且能力也很強,事業心也不缺。
就是此人在朝中沒有太過硬的人脈,所以大部分時間都在西北邊鎮打轉,在甘肅、陝西、三邊幹了一遍,就是沒有在京師刷過存在。
但劉天和還是憑借過硬的功績,一直做到了三邊總督,還把官銜加到了兵部尚書。
在秦德威的豐州大捷之前,嘉靖朝督撫對北虜作戰的斬首記錄應該就是屬于劉天和的,曾經創下過斬首四百多的戰功。
在曆史上,劉天和還有個孫子叫劉守有,比爺爺還要出名。
這孫子在萬曆朝的後張居正時期,幹到了正一品左都督、太子太傅、錦衣衛都指揮使掌衛事、缇騎總巡捕。
此時此刻,看着手裏的七八份名帖,劉天和隻要不是老年癡呆就能猜得出來,朝廷肯定發生了什麽自己還不知道的變故。
雖然劉老大人即将緻仕,已經無欲無求,但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
随後他便對長随吩咐道:“你去找人打聽!”
大人物都要講究一個鎮靜,哪能親自慌慌忙忙的到處探風,一點體面都沒了。
一個時辰後,這長随就回來了,對自家老爺禀報道:“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劉老大人親臨一線久了,是個很接地氣的人,長随又是個跟随二十多年的老人,也敢和自家老爺說笑。
劉天和便笑罵道:“你這刁才,倒是學會賣關子了!好消息是什麽?”
長随答道:“好消息就是,今日朝廷諸公廷推兵部正堂官,老爺你被列爲備選,奏報給天子了。”
大明以京師爲貴,但凡是督撫回京任職都是爲升遷。
劉天和聽到這個消息後,頓時就愣住了。
在邊鎮熬了這許多年,心态早就磨平,已經對入朝完全不抱希望了,突然聽到這樣消息還是很震驚的。
今天這又是什麽情況?鐵樹開花了?臨到緻仕反而更上一層樓?
他要有這種人脈,何至于在西北幹了二十年?還是說,自己多年任勞任怨,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
一瞬間,這個老帥想到了很多,無數過往畫面不停閃現。
寒窗青燈下的苦讀,考場上的奮筆疾書,第一次站在邊牆上的躊躇滿志,第一次臨陣指揮殺敵.
心情突然就激蕩了起來,站在長随面前的劉老大人不知不覺走神了。
“老爺?老爺?”長随連忙又輕輕喚了幾聲,讓劉老大人回過神來。
然後他不敢繼續賣關子了,萬一弄出個大起大落心情,讓老爺挂了就虧大了。
所以就趕緊說:“壞消息就是,備選不隻老爺你一人,另一個是督師東南的秦中堂。”
劉天和:“.”
踏馬的就知道,事情不會這麽簡單!坐堂兵部尚書怎會平白無故的送給自己!
他總算明白,張璧讓自己“風緊扯呼”是什麽意思了!
秦中堂是什麽人,大明官場上誰不知道?
再看看那七八張名帖,劉天和還明白了,這七八個人大概并不是一路人。
裏面肯定既有想勸自己退讓的,也有想勸自己不要放棄的。
“依小的看來,還是别趟渾水了,還是早點抽身走人吧!”長随很誠懇的建議說。
劉天和卻狡黠的笑了笑,“爲什麽要早點抽身走人?難道那秦德威還能吃了我不成?”
老長随忍不住又提醒說:“老爺這是有人想利用你啊!”
“那我也不能白讓人利用了,也可以反過來利用别人!”劉老大人很有點逆向思維精神。
長随很奇怪的問:“那老爺你想幹什麽?”
劉天和撚着白胡子,若有所思的說:“你說,如果我讓幼子去拜禮部的張尚書爲師,他會不會答應?或者換成戶部的王尚書?”
長随驚道:“那四爺豈不就成了秦中堂的師弟了?”
“所以這是天賜良機啊。”劉天和說,“平時還沒有理由呢!”
還沒等劉天和再說什麽,會館的管事又領了個人過來。
劉天和對此十分不滿,即便自己即将緻仕,就不要排場了?怎能不經禀報,就随便直接帶人到自己面前?
但被帶過來的人馬上就自我介紹道:“晚輩吳舂,奉首輔之命,邀請老大人赴宴!”
劉天和心裏暗暗吃驚,不動聲色的問道:“你與夏閣老是什麽關系?”
吳舂就如實答道:“乃是翁婿也!”
劉天和便知道,按照禮節不去不行了。夏言以首輔之尊打發了女婿來請人,無論是誰也要應邀的。
通過夏首輔急急忙忙又勢在必得請人的情況,聰明人基本都能猜出點真相了。
如果夏首輔沒點特殊想法,會有這樣表現嗎?
随後劉天和就跟着夏首輔的女婿吳春走了,并直接來到了夏府。
而且是公然進去的,完全不避人了,估計也是故意想讓外人看到的。
然後劉天和又在夏府外書房等了一會兒,夏首輔才下了直,從宮裏回到家中,坐在了劉天和面前。
夏言一邊吩咐仆役準備宴席,一邊與劉天和閑聊起來,“松石久鎮西北,多著辛勞,實乃元勳戎臣。我向來卻少有親近,是我的失職了。”
劉天和心裏就“呵呵呵呵”了,還差點下意識的冷幽默了一句:前年我任滿到京師叙職過,可惜夏閣老不在京師啊。
然後又聽到夏言繼續說:“天子信重,兩次起用我爲内閣首揆,我一直想做些事功,怎奈朝中總有奸人掣肘,叫人不能得志啊。”
劉天和又想問一句,奸人指的是哪些人?
客觀的說,夏言相教于嚴嵩,最大的區别就是還有點“政治抱負”的,而嚴嵩則完全沒有。
或許曾經的嚴嵩也有一點點的抱負,但是嘉靖十七年的“稱宗入廟”事件就像是一道分水嶺。
在嘉靖皇帝強逼之下,嚴嵩被迫帶頭鼓吹獻皇帝“稱宗入廟”後,就與二十年前的張孚敬桂萼之流一樣,也背負上了奸佞罵名。
然後嚴嵩心中僅存的抱負都被打碎了,此後就是破罐子破摔了。
當然這一切跟即将緻仕的劉天和沒關系了,他就是繼續聽着夏首輔說話。
夏言轉而又說:“近日收到消息,北虜酋首吉囊死了?”
劉天和終于能開口了,點點頭答話說:“确有此事。”
在近些年的北虜勢力裏,俺答勢力最大,而吉囊則是俺答的兄長大哥,兩人共同執掌北虜右翼三萬戶。
但在俺答雄起之前,嘉靖初年時,寇邊最兇猛的勢力就是吉囊了。
隻是近些年來,吉囊漸漸老去,而俺答正值壯年,所以俺答的風頭漸漸才蓋過了吉囊。
但兄弟兩人沒有内讧,俺答渡過黃河向東發展,主攻宣大方向,而吉囊則留在了河套地區,主攻延綏甯夏等三邊。
所以劉天和擔任陝西巡撫和三邊總督時,多年來的主要對手就是吉囊,一次斬首四百的功績也是從吉囊這裏獲得的。
就是因爲吉囊去世,西北邊鎮壓力暫時減輕,短期内不會有問題,劉天和才會借着機會奏請緻仕,這樣不至于影響大局。
就是劉天和不明白,夏言忽然提起吉囊去世,又是想說明什麽。
夏首輔說話是直來直往的風格,不會雲山霧罩的讓别人猜,馬上就說到了正題:“趁着吉囊去世,是不是有了複套的時機?”
劉天和:“.”
作爲一個即将緻仕的老臣子,他就是抱着不得罪人,混吃混喝的心态來的。
卻不料,夏首輔居然提出了一個如此宏大的議題。
所謂複套,就是重新收複河套,恢複河套衛所,把西北邊防拓展到黃河北岸。
三邊防線的對面就是河套,所以作爲三邊總督,劉天和對朝廷關于複套的議論也是有所了解的。
兩年前夏首輔就提出過複套,然後被秦中堂評價爲“十賭九輸的軍事冒險”,然後冷嘲熱諷的掐滅了夏首輔的複套提議。
萬萬沒想到,夏首輔今日居然會舊事重提。
如果秦中堂在場,肯定又會感慨,曆史的慣性真踏馬的大;然後又再感慨一遍,夏師傅爲什麽非要作死?
劉天和猜測,夏首輔接下來會詢問“勝算有幾分”之類的技術性問題,所以心裏就急劇的盤算起來。
無論是不是緻仕,但凡還有點責任心的老臣,該給建議時也不能藏私。
然而夏言卻沒有詢問任何技術問題,隻是鼓勵說:“如果朝廷決定複套,就沒有人比你更适合坐鎮兵部了!
畢竟放眼天下,肯定沒有人比你更了解西北邊鎮的情況,你就是最适合的兵部尚書。對此你是怎麽想的?”
這意思就是想讓劉天和表态了,但劉天和苦笑了幾聲,答道:“還請朝廷慎重三思!”
也不知道是說對複套慎重,還是對兵部尚書人選慎重。
夏首輔又鼓動道:“松石你鎮守西北,與河套虜騎反複厮殺多年,難道就不想一勞永逸,收取全功嗎?
如此巨大的功業,若是在你手裏做成了,足以讓你彪炳史冊。朝廷求才若渴,松石你這樣的人才緻仕就太可惜了。”
不得不說,劉天和頗爲心動,如此宏圖大業,很能誘發出激情。
略加思索後,劉天和又對夏言試探說:“不提其它,單說因爲吉囊死去,就認爲良機出現,可能并不準确。”
夏言詫異的反問道:“盤踞河套的吉囊剛死,按照北虜的習氣,勢力内部肯定要先内亂一兩年吧?這難道不是天賜良機?”
劉天和耐心的分析說:“今時不同往日,北虜還有俺答這個強人在,能讓一些内亂消弭。
俺答勢力與吉囊勢力本來就是同流同源,強勢的俺答直接兼并吉囊遺留勢力也很容易。
這樣俺答勢力更加壯大起來,對邊防的壓力反而要加重,這是非常有可能的。”
夏言卻說:“這也隻是你的一家之言而已,别人不見得這樣想,或許真會以爲這是天賜良機。”
從夏言這句話裏,劉天和聽出了一點弦外之音。
吉囊之死到底是不是天賜良機并不重要,隻要有人比如皇帝能以爲這是天賜良機,這就足夠了!
然後就可以“拉風險投資”,把“複套”這個大項目啓動起來。
而他劉天和,也将是項目中的一枚重要棋子,可以增強對風險投資人的說服力。
如此劉天和便可以徹底斷定,“複套”是夏首輔用來争權奪利的工具,夏首輔大概想借着操弄“複套”來攬權。
針對夏首輔這個心态,劉天和心裏不由得産生了質疑。如此艱難的事情,如果心思不純,能辦好嗎?
夏首輔就沒有想到過,如此宏大的設想,投入也是巨大的,萬一辦砸鍋了,後果會有多嚴重?
劉天和一邊想着,一邊搖了搖頭說:“看來是在下見識淺薄了,不配受此重視,朝廷還是另請高明之人吧!”
夏言有點惱火,就是爲了貼近劉天和的條件,增加劉天和的競争力,才找了複套這個議題,不然劉天和拿什麽與秦德威争?
這劉天和到底是裝傻,還是沒意識到這件事的精髓所在?
想到這裏,夏首輔便收起了先前和藹可親的申請,嚴肅的說:“朝廷用人自有法度,爲人臣者若被朝廷選中,隻管盡心盡力就是!
我今夜請你前來,隻是事先與你通個氣,你不必有太多的壓力。”
這意思大概就是,你怎麽想的不重要,老老實實等待組織上安排!
當然,如果你劉天和真擠掉了秦德威當上兵部尚書,那麽你肯定要與秦黨徹底翻臉了。
到了那時候,還怕你劉天和不投靠過來?這兵部尚書最終還是要落到夏黨手裏!
而且他夏言還有一個想法,如果朝廷開始籌劃複套,可以将遼東巡撫曾銑調到三邊去!
讓秦德威後爹直接操持複套的事務,這樣足以鉗制秦德威了。
從夏府出來後,在回會館的路上,長随随口問道:“夏閣老與老爺都說了些什麽?”
劉天和歎道:“也許你說的對,早點抽身走人才是上策。”
京城這些大佬花樣真多,真心玩不過他們。連夏言都已經這樣了,那秦德威又該是何等威猛?
長随又出了個主意:“要不找張閣老斡旋一下?”
劉天和無奈道:“找他也沒用!”
長随所說的張閣老就是鄉黨張璧,可是張璧的地位雖然不低,但卻一直都是虛高,所以遇到紮手的硬點子時,也未必幫得上忙。
又到了開新階段劇情的節點,每次遇到這樣節點,都是思考最痛苦得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