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雖然蘇醒過來了,但感覺卻異常焦躁,甚至有時候會想道,還不如不醒!
一開始,他發現自己動彈不得,還以爲隻是剛剛蘇醒,渾身乏力麻木再加上血脈不通。
但已經過了幾天,還是動不了,而且連最基本的觸覺都沒有恢複,這就讓嘉靖皇帝感到,情況可能沒有那麽簡單了。
嘉靖皇帝本來就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以這樣一切完全不能自理的窩囊樣子出現在别人面前,内心是十分羞憤的。
但他又離不開人伺候,所以最後還是隻固定了若幹名太監宮女輪班專門近身照顧。
守衛嘉靖皇帝的,還是陸炳、徐妙璟等親信錦衣衛官校。嘉靖皇帝也不肯再換人,不然又要多一些人看到自己的模樣。
除此之外,能見到嘉靖皇帝的也隻有方皇後和司禮監諸太監了,想要向外傳達诏旨,也不得不依靠這兩人。
然後嘉靖皇帝又對能見到自己的人下達了封口令,嚴禁将自己的身體狀況外傳。
雖然明知這個封口令效果存疑,但能自欺欺人也好,至少杜絕了公開議論。
嘉靖皇帝的奶兄弟陸炳陸指揮下了直,從仁壽宮外面走,一邊走一邊唉聲歎氣。
他原本以爲,若能等到皇帝再次醒過來,自己的春天也就能再次出現,然後憑借與皇帝的關系重新“複興”。
誰能想到,皇帝醒過來後,不肯再見外人,繼續把他陸炳按在了仁壽宮當護衛用。
結果大好的春光仍然在仁壽宮熬着,不能去外面飛揚跋扈争權奪利,與皇帝昏迷的時候沒什麽兩樣。
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皇帝昏迷時,還有個盼頭和希望,可現在似乎連希望都看不到了。
所幸的是,最大的競争對手徐妙璟那家夥與自己一樣倒黴,都像是牲口一樣被拴在了仁壽宮。
陸炳走到仁壽宮門外面時,卻看到了一個很久沒見但卻又很熟悉的身影,不是原首輔夏言又是誰?
“夏閣老向來可好?”陸炳随意打了個招呼,然後就離開了。
他知道夏言肯定是剛到京師,然後馬上就來朝見皇上的,隻怕沒心情與自己寒暄。
另外陸指揮也不得不感歎,這夏言回京師的速度也真快,他還以爲,夏言再要過半個月才能抵達京師。
陸炳估計夏言大概是晝夜兼程的趕路了,六十歲的人了也真不要命。當然也可能大部分路段都是水路,在船上也不用動。
夏言也沒太在意陸炳,心事重重的站在宮門外候見,不知過了多久,才看到太監黃錦從裏面出來了。
“陛下可曾宣我觐見?”夏言迎上去問道。
黃錦搖了搖頭,傳達了嘉靖皇帝的口诏:“夏言不必入見了,官複原職,再加少師華蓋殿大學士,明日直接去内閣入直。”
大學士名号有五個,華蓋殿、謹身殿、武英殿、文淵閣、東閣。
上次夏言被罷官之前,官居謹身殿大學士,但去年年底内閣經過調整後,嚴嵩也是謹身殿大學士了。
如今夏言回來,按慣例肯定還是要當首輔,但總不能與嚴嵩一樣待遇。
從另一方面,嘉靖皇帝把夏言官職重新提升到嚴嵩之上,也是明示夏言重新當首輔的意思。
夏言既然無法觐見,又獲得加官,便隻能在仁壽宮門外面,朝着北邊宮裏方向,三跪九叩的謝恩。
在夏言抵達京師之前,原來的府邸又被賜還了,從宮裏出來後,就又回到了昔日的老宅。
此時在家中書房,已經有人等候多時了。在這種敏感時候,能直接坐在夏府書房裏等,那肯定不是一般人。
此人乃是禮部左侍郎費寀,号鍾石,也是江西人,與夏言和嚴嵩算是同代人,還有個重要身份是已故原首輔費宏的弟弟。
有這樣的身份,費寀在江西幫裏也算地位超然,無論夏言和嚴嵩都得給幾分面子。
費寀見夏言回來,主動問道:“夏兄此次入宮,境遇如何?”
夏言也如實答道:“雖未見到聖君,但我的事情也已經塵埃落定了,明日便回文淵閣去。”
費寀便笑道:“那先恭喜夏兄了!”
然後又提醒說:“但朝廷今時不同于往日,與夏兄當初離去時,已經大相徑庭了,所以夏兄還是要慢慢重新适應。”
夏言完全沒有畏懼的意思,有點豪邁的說:“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有很多物是人非之處了,待我重新收拾局面就是!”
不過夏言也不是盲目的人,不然當初也不能隻用七八年就從給事中升到了首輔。
所以又對費寀問道:“近兩年鍾石一直在朝,熟知朝廷狀況,可有什麽能教我的?”
費寀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說:“對夏兄而言,最大的情況就是内閣制度了。
這一批閣臣搞了個什麽集體決議制度,如有不決之事,所有閣臣一人一票,票多者勝。”
夏言立刻就叱道:“簡直荒謬!如果這樣,豈不是不分對錯,不論是非,隻要人多勢衆,便可以黑白颠倒?
首輔調和鼎鼐,協理萬方,若無決議之權,朝廷事事扯皮推诿,還能成什麽事?
待我向皇上進奏,把這個集體決議的規矩取消了,一切遵循照舊即可!”
費寀又勸道:“皇上蘇醒後,肯定已經知道這個規矩,但沒有表明過說要改正回去。
夏兄如果坐席未暖,就急忙上奏讨要權力,看在皇上眼裏,隻怕會起猜疑之心。”
夏言便又想了想,費寀說的确實也有道理,與嘉靖皇帝打了這麽多年交道,他還能不清楚嘉靖皇帝的猜忌多疑性格?
然後又聽到費寀繼續說:“依我看來,夏兄稍安勿躁,且先去内閣入直,看看情況再定。
如果能不驚動皇帝,就把事情化解了,那自然最好。如果還是難以化解,等過一陣子再上奏,效果比現在就上奏更妥帖。
而且在内閣裏還有嚴兄在,可以幫着夏兄重新掌控局面.”
夏言冷哼一聲,打斷了費寀的話:“鍾石老弟你說的是哪位嚴兄?我怎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人?”
費寀苦笑幾聲,“嚴兄似是已經有了悔意。”
夏言指着大門方向,高聲說:“他如果有悔意,此時就應該在大門外面,爲了求見我而從天亮一直站到現在!”
費寀也很苦惱,好端端一個江西幫,卻夏、嚴兩個人的問題,弄出了這樣内讧。
如果不是江西幫内讧,嚴嵩又何至于去拉攏浙黨?要知道,論起科舉,江西不比浙江差,甚至近二十年官場綜合勢力還要強過浙黨。
今天費寀這個身份超然的人來拜訪夏言,就是存了說和的心思。如果夏言瘋狂報複嚴嵩以及嚴黨,但最後重創的還是江西幫。
又考慮了一會兒,費寀斟酌着開口說:“夏兄當初被罷官,也不是嚴介溪導緻的,何苦記恨嚴介溪?”
夏言不可能不記恨嚴嵩:“雖然上次我被罷官的直接原因不是嚴嵩,但是在罷官之前,在内閣與我争權最厲害,嚴重分散了我精力的人,就是嚴嵩!”
還有些話夏言沒有直接說出來,真正記恨不僅僅是因爲嚴嵩入閣後争權。
很大程度還是在于,嘉靖十七年之前,嚴嵩就是他夏言一首提拔起來的,從一個國子監祭酒幾年間就升到了禮部尚書。
在他夏言的眼裏,嚴嵩就是自己的小弟黨羽,可是不但不再輔助自己,甚至還進了内閣與自己争權奪利,這種“背叛”怎能不令夏言憤怒和記恨?
這些意思不用明說,費寀也很能明白夏言的心思,但他也隻要能盡力想法化解了。
費寀仔細斟酌着詞句,還要顧及夏言的臉面:“嚴介溪這個人确實做了錯事,也對不住夏兄你,但也不能完全怪嚴介溪。
當初嘉靖十七年時,皇上要爲獻皇帝稱宗入廟,群臣以爲違反禮法,都不願意附和。
而皇上則一定要群臣表态,當時首當其沖的就是秦德威和嚴介溪兩個人。
最後還是秦德威在鬥法裏技高一籌,把嚴介溪逼到了被迫表态同意的處境。
當時嚴介溪也别無他法,擔着奸臣的名聲,率先贊同了皇上。然後皇上才會投桃報李,直接欽點嚴介溪入閣。
再後來,嚴介溪也是身不由己,他是被皇上操縱的,很多事情也不得不去做,包括得罪夏兄這件事。”
夏言不耐煩的擺了擺手,“不用再說了,我不想再提到這個人!還是再來說外朝部院的事情,有什麽可以着手整理之處?”
費寀見自己無法說服夏言原諒嚴嵩,便也隻能暫時住口,免得把夏言說怒了,那就适得其反。
他身份超然,全是靠夏言給面子,如果夏言真不給面子,他也得無可奈何。
所以費寀隻能順着夏言的話,答道:“部院本來是堅固的宛如鐵闆,但現在卻開始松動了,夏兄回來的正是好時機。隻要把握住,輕易就可以重新掌控朝堂。”
這才是夏言真正感興趣的話,“再細細說來!”
費寀便詳細的介紹說:“其一是兵部,王廷相病重兩個月,無法視事也該讓出位置了,上月嚴介溪也打過主意,可惜沒有成功。
如果病重不久,王廷相還可以拖延不辭官,但這都兩個月了,王廷相還是不肯辭官就說不過去了。
其二是禮部,閣老張潮以大學士兼任管部禮部尚書,内外兼顧雖然可以爲特例,但不宜爲長久之計啊。
所以張潮于情于理,應當把管部禮部尚書的位置讓出來,這樣六部又能空出一個了。
兩部尚書出缺,難道還不夠成爲夏兄回歸朝廷後,充當三把火的抓手嗎?”
夏言連連點頭,兵部人選或許還需要仔細斟酌,但要說起新的禮部尚書人選,眼前這位費寀不就是現成的嗎?
禮部左侍郎本就是禮部第二把手,在尚書出缺時,升爲尚書也是合情合理的。
費寀沒有求官,夏言也沒有承諾什麽,但很有默契的一切盡在不言中。
如果費寀沒有這個意思,至于跑到夏府來等半天?如果隻是爲了說和夏言和嚴嵩,犯不上費這麽大勁。
及到次日,夏言早早的就醒了,然後洗漱完畢,又等到天色蒙蒙亮,就出了家門,前往紫禁城去也。
一路都是很熟悉的道路,又熟門熟路的進了左順門來到文淵閣。
接受了沿途中書舍人和其他路過官員恭恭敬敬的問候和行禮參見後,夏言才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真的回來了。
站在文淵閣的閣門外,夏言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數十名中書舍人的目送下,大踏步走近了文淵閣。
随即夏言就皺起了眉頭,這裏面是什麽鬼?怎麽一群閣老全部都擠在中堂裏辦公?
跟随夏言的中書舍人解釋說:“自從秦中堂在中堂辦公後,内閣就流行這樣了。”
此時夏言面朝北,右手邊第一個位置空着,似乎是剛收拾出來的,從桌椅到筆墨紙硯都是嶄新的。
夏言不太滿意的說:“莫非我也要和同僚們一起擠在這裏?”
四個人就已經夠擠了,再加一個人,那中堂內部空間簡直就不堪重負了。
中書舍人不說話了,他也變不出空間來給夏閣老,而且也沒本事把其他閣臣都送到别處。
此時其他已經早到的四個閣臣,一起站起來,朝着夏言微微行禮,算是打過招呼了。
夏言随意的還了個禮後,穿過狹窄過道,走到了新擺出的桌案旁邊,卻沒有坐下,轉身對其餘閣臣說:“聽說内閣最新的規矩是集體決議制度?”
從首輔重新降回次輔的嚴嵩答話說:“确實如此。”
夏言根本沒看嚴嵩,卻盯着武英殿大學士兼管部禮部尚書張潮說:“如果我覺得,這個集體決議制度應該廢止,你意下如何?”
張潮想也不想的答道:“那就集體表決好了,然後将結果上奏。”
夏言這才看向嚴嵩,淡淡的說:“嚴介溪你又以爲如何?”
嚴嵩也很幹脆利落的說:“就按規矩表決吧。”
嚴嵩這個回答讓夏言略感意外,稍微愣了愣後才說:“那就讓我長個見識,看看爾等是怎麽表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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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