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地人包括官府上下的眼裏,事情從頭到尾的輪廓是這樣的——
秦中堂聽說走私很賺錢,想撈一筆,便讓嚴世蕃和徐惟學運了幾千匹絲綢到三江口。
嚴、徐不懂本地商業規矩,自恃過江猛龍,與牙行本地人産生了糾紛和沖突。
事情越鬧越大,最後造成了二三百人規模的大鬥毆,還把三江口市場的建築燒了十幾間。
然後秦中堂駕到甯波,擺出了興師問罪的架勢。
至于秦中堂的目的究竟是所索要補償,還是爲了出一口氣,亦或是想借此在走私市場打開局面,各有各的解讀。
但不管怎麽解讀,秦中堂都是“找事”來的,問起被扣押的徐惟學,很明顯也是找由頭發作。
甯波衛指揮使劉玠排衆而出,對秦中堂禀報道:“徐惟學暫由甯波衛鎮撫司扣押。”
如果放在内地大多數地區,發生大規模群體性事件,一般都是由官府出面主導解決。
但在甯波城,卻由甯波衛出面扣押人,這一點都不奇怪,
甯波府這樣的沿海地方,衛所權勢遠比内地府州縣要大,這方面更像是北方邊鎮的衛所。
除了甯波城裏的甯波衛,海邊還有定海衛、觀海衛、昌國衛等許多實土衛所,海岸線其實是屬于這些衛所的轄境,甯波府府衙管不着。
這就是爲什麽甯波府知府沈恺看起來有點軟,很不夠強勢的原因。
秦德威盯着劉玠看了一會兒,正三品指揮使已經算是高級武官了,尤其還是一個有地方實權的武官。
秦中堂一直對屬員們說,甯波府的情況難辦,就難辦在這裏。
衆所周知,大明軍戶都是世襲的,所以甯波府這些衛所從軍戶到武官,也都是世世代代在本地。
所以甯波府不但有四大家族這樣的因科舉而興盛的士族,還有大量衛所武官家族。
這些勢力盤根錯節的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緊密的既得利益集團。而且這個利益集團是很排外的,這也是甯波地方勢力不希望自己到甯波的原因。
這個利益集團裏,一方面源源不斷通過科舉成功輸出政治人物,另一方面又有本土衛所的武力護航,足以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扭曲一切來自外界包括朝廷的号令。
朝廷禁海令在這裏确實得到了執行,但又不可能有多大效果。
導緻的結果就是,甯波府成爲走私貿易中心,甯波府的富裕程度超過了隔壁自然條件更好的紹興府。
秦中堂開口說:“你知不知道,徐惟學是由幕府派出去辦差的?”
甯波衛指揮使劉玠有理有據的答話說:“當時徐惟學拿不出憑證來,總不能隻憑他一句話就信了。
其次有傳言說,有一方是倭寇入侵,這就不是普通的鬥毆了。故而衛所不能掉以輕心,先将那徐惟學扣住也是應有之法。”
聽在衆人耳朵裏,劉指揮的回答一點毛病也沒有,十分在理,甚至可以說是滴水不漏。
除非你秦中堂不講理,直接下令放人,那也就隻能認了,但也别怪别人非議你了。
然後就聽到秦中堂咄咄逼人的直接呵斥道:“伱劉玠不想幹了?”
衆人十分無語,因爲秦中堂這句話十分沒有水平。
劉指揮擺出了道理,然後你秦中堂可以有很多種方式施壓,結果就這麽一句?這和潑婦罵街撒潑有什麽本質區别?
關鍵是這樣說,你讓劉指揮怎麽往下接?劉指揮完全沒有正常台階可下,要麽卑躬屈膝,要麽再給個軟釘子。
果不其然,其後便聽到劉玠别無辦法的回應說:“下官隻是秉公辦事,至于能不能繼續做這甯波衛掌衛指揮使,也要看朝廷的旨意。”
在衆目睽睽下,秦中堂最終居然一個字也沒說。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劉指揮,冷哼一聲,拂袖轉身,連聲招呼也不打,又上了官船,仿佛是被劉指揮氣到了。
秦中堂的随從們極其意外,差點就沒跟上秦中堂的腳步,說好的點艹這就沒了?
近些年來,一般都是秦中堂給别人氣受,從來沒見過秦中堂說不了兩句話,就被人氣得拂袖走人的!
難道這位劉指揮恐怖如斯?連能言善辯的秦中堂在嘴皮子上都讨不到便宜?
但劉指揮本人則更意外,他還以爲要來來回回的拉扯幾個回合,然後假裝賣個面子放人便是了。
扣人的目的是爲了防着秦中堂拿那幾千匹絲綢問題來說事!難道還真能扣押着秦中堂的人不放?那沒任何好處,他又不是官場傻子!
可是怎麽才說了兩句話,自己才剛擺出點架勢,秦中堂就二話不說,生氣離去了?堂堂一個中堂大學士督師,就這點氣量?
不過本地人投向劉指揮的目光,則有點崇敬了,能把名聞天下的秦中堂給撅了,端的是條好漢!
七十幾歲的楊家名宿楊美璜鄭重其事對劉指揮行了個禮,稱贊說:“劉大人不畏強權,秉公守義,堪爲桑梓之楷模也!劉大人給甯波城漲了臉面,吾輩一定支持劉大人!”
劉指揮接受着贊美,頭腦還是稀裏糊塗的,自己這算是赢了?
甯波城對秦中堂的迎接儀式,就這樣不歡而散,草草的結束了。
其後秦中堂的座船從水門進了甯波城,住進了位于城内西北的公館。
按照接待規矩,還應該有一場接風洗塵,能上台面的人物共同歡聚一堂。
但秦中堂發了話出來,今日身體困乏,所以就不要宴飲了,接風宴推遲一日。
對秦中堂這道谕令,衆人紛紛表示可以理解。
這會兒消息已經傳開了,很多人都知道了劉指揮不畏強暴把秦中堂頂撞的事情。
秦中堂丢了個面子,心裏肯定過不去,需要時間來緩一緩,也是應有之義。
雖說接風宴這樣的公開活動被取消了,但還是不乏有人私底下去拜訪秦中堂,但也都被拒之門外,又被告知秦中堂今日不見外客。
隻有戶部郎中兼市舶司提舉馮某和巡海禦史胡某某沒有吃閉門羹,通報後又一起進了公館大門。
這也很正常,官場上沒有秘密,本地人早就知道這倆人與秦中堂關系密切。
今天的官方迎接儀式上,是公開場合人又多,兩人不好與秦中堂進行私下裏交流。
但兩人不約而同的感受到,秦中堂仿佛與過往有所不同了。不僅僅是連個指揮使都吵不過的緣故,還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秦德威在判事廳側會客室接見的兩人,主動說:“先公後私,把你們到任以來,所作所爲叙說一遍。”
在市舶司掌事的馮恩馮老爺就先開口說:“下官到任市舶司以來,因爲朝廷某大臣濫發勘合緣故,導緻朝貢倭人數量劇增,十倍于過往。
市舶司今年共接待倭人貢團八個批次,近兩千口人。
下官兢兢業業,竭力照管,已經組織互市六次,以宣示大明恩德,毆打懲戒倭人十八次,又揚我大明天威!”
秦中堂聽完了馮恩的彙報後,但并不關心毆打了多少次之類的數據,又問道:“你賺了多少錢?”
馮老爺詫異的想,這個問題是不是有點俗了?
市舶司職責并不像後來那樣簡單,首先這是一個外交接待部門,其次才是一個中介部門,順便兼管收稅,職責上并不以盈利爲目的。
秦中堂更詫異了,“不是吧?你在市舶司這樣地方,都沒有賺到錢?”
馮恩反問了句:“你指的是賺什麽錢?”
秦中堂很直白的說:“無論是利用市舶司官方身份,賺裏外差價,還是利用市舶司打掩護搞走私,都是賺錢!”
馮恩下意識的很誠實的回答說:“那倒沒有。”
他們馮家又不缺錢,在任上撈錢幹什麽?
秦德威歎口氣,評價道:“啥也不是!”
随即又問道:“皇上都昏迷不行了,策彥周良也就沒必要進京朝見了,他怎麽還滞留不去,是不是有什麽想法?”
馮恩禀報說:“朝見隻是他職責中的一項,他還要确認下一次朝貢事宜,比如是三年後朝貢還是明年繼續?隻有預先約定好了,他才算職責完畢!
如今朝廷成了這樣子,遲遲沒有最終決議,你也一直沒有發話,策彥周良也就隻能一直等着。”
秦中堂拍案道:“這就對了,既然我不發話,誰能确定日本國朝貢事宜?”
馮恩趕緊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朝貢使節團一直滞留在甯波,他這個市舶司管事也就要一直擔責,早點完事早點打發走,他也就輕松了。
秦中堂輕笑道:“你也知道,那策彥和尚其實是日本國諸侯大内氏的人,而大内氏開掘了一座銀山!
所以策彥和尚既然擔當使節,肯定帶着大批銀子!他們什麽都缺,就是不缺銀子!
既然想讓本中堂爲了朝貢繼續點頭,不獻上些銀子就說不過去吧?到底該多少,讓他們自己拿個數!”
馮恩:“.”
從未見過如此貪财之秦闆橋!眼前這個,是不是别人假冒的?還是被另一個鬼魂奪舍了?
此後秦中堂沒有繼續搭理陷入呆滞的馮老爺,又轉向巡海禦史胡宗憲:“你上任以來,都做了些什麽?”
胡宗憲拿出了自己認爲最漂亮的業績,驕傲的說:“下官出任巡海道以來,先後查獲走私案件二十餘起,彈劾衛所官員六次!”
秦中堂直勾勾的問道:“賺到錢了嗎?”
胡宗憲突然就卡了殼,你秦闆橋什麽意思?讓一個管監察風紀的禦史去琢磨賺錢?他們老胡家又不是沒錢!聽說過徽商嗎!
秦德威對着胡宗憲搖搖頭,“一看在任上就沒賺到錢!坐守生财之道,卻兩手空空,啥也不是!”
胡宗憲不想說話,隻對秦中堂翻了一個白眼。
但秦中堂的話還沒有完,又問道:“你當了這麽久巡海禦史,對浙閩沿海各衛所的掌事官熟悉麽?”
胡宗憲答道:“豈能不熟?”
巡海禦史是幹什麽的?一項重要職責就是監察,對轄區内衛所的主要官員怎麽可能不了解?
秦德威吩咐道:“那好,你把衛所的掌事指揮、千戶列個名單上來,并把每個人的情況注明了,本中堂有用!”
胡宗憲不疑有他,答應下來。
秦中堂要平倭剿寇,當然要知己知彼,熟悉沿海各衛所武官也是應該的。
随即又聽到秦中堂說:“我看這些衛所,因爲武官世襲的原因,所以久在本地,導緻弊端叢生!
我大明地方官員之所以會改任,就是爲了防範久任生弊,但這些衛所武官卻因爲世襲鑽了空子。
所以我有個想法,要将沿海這些衛所武官調任,要麽改到内地去,要麽互相調任!”
胡宗憲擊掌而贊,“這個法子甚好!”
秦中堂咬牙道:“那甯波衛劉玠膽敢不賣我面子,當衆頂撞了我,一定要把調到别處!”
胡宗憲又問道:“那麽其他人該如何調換?是調到内地,還是在閩浙兩省之間調換?”
秦德威指着判事廳方向的地圖,“地段有好有壞,怎麽調換很是讓人頭疼!
所以想來想去,還是看他們的表現吧!”
胡宗憲一時不明白,“什麽表現?難道要下官将他們過去的表現,都列到名單去,以供你參考?”
秦德威大手一揮,“不必那麽麻煩!你隻需要将我的話傳出去就行了!
想必有懂事的人,會知道怎麽做的!這幫衛所的王八蛋,放縱走私不知吃了多少好處,吐出來一些也是應該!”
胡宗憲:“.”
這就是你秦闆橋所說的生财之道?除了卧槽,還能說啥?
這是人性的堕落還是道德的淪喪,本來是走沽名釣譽路線的一代權奸竟然變成了貪官污吏?
以秦中堂的權勢地位,又沒有皇帝制約了,真要貪起來就沒别人什麽事了!
在邊上的馮老爺忍無可忍的說:“你秦闆橋真的變了!”
當年的秦闆橋,做官都是很純粹的權力欲,沒有以錢财爲主要目的;而眼前這位秦中堂,滿口錢财,簡直有辱斯文!
秦德威看了眼馮老爺,長歎道:“變得不是我,是這個時代!現在要一切以經濟建設爲中心了!
還有,我那幾千匹絲綢受阻于三江口,你們兩個爲什麽不肯出手幫忙?你們眼裏還有沒有我?
以後我要跟嚴世蕃合作,讓他負責走私業務,你們兩個多配合點!”
馮老爺憤怒的指責說:“難怪你秦德威連一個指揮使都吵不過了,理不直則氣不壯,心虛就氣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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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