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内閣要不要去文淵閣辦公,這根本就不該是一個問題。
大明内閣制度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與文淵閣綁定的,連内閣閣臣的差遣都必定加“入直文淵閣”。
所以内閣和文淵閣原來就是一體的,内閣就是文淵閣,文淵閣就是内閣。
隻是碰上個嘉靖這樣的皇帝,把閣臣入直地點都搬到了西苑無逸殿,造成了内閣實際上在無逸殿辦公的情況。
然後又碰上個更奇葩的秦德威,憑借勢力公然占據了文淵閣,然後又另立了軍機處,把文淵閣變成了近乎獨屬于他個人的衙署。
結果就導緻了目前的局面,翟銮、嚴嵩、張潮這樣的“入直文淵閣”們都不在文淵閣,唯一在文淵閣值守的大臣王廷相卻又不是“入直文淵閣”。
廷議若非特别标注内外集議,一般就是外朝核心骨幹官員列席,内閣閣臣并不參加,以示内外有别。
所以今天廷議上,最大的官員就是尚書和都禦史,其中左都禦史屠僑又充當了嚴黨這邊的主攻手。
屠總憲發表完看法後,沒給最大反對派王廷相太多思考時間,又對王廷相逼問道:“不知王大司馬以爲,我說的對不對?”
王廷相回應說:“總憲所言确實也有幾分道理,但是秦闆橋強調過,内廷格局應該遵照皇上先前的旨意,一切照舊,不應輕易更改,否則就是抗旨!”
衆人齊齊無語,甚至有些不可思議。
你王廷相今天到底是怎麽了?怎麽句句離不開秦德威?秦德威說是什麽就是什麽?
當初秦德威說這話,拿嘉靖皇帝旨意吓唬衆人的時候,嘉靖皇帝剛剛昏迷,誰都不确定皇帝會不會突然醒來。
現在皇帝都昏迷了有一段時間了,還是未曾醒來,大臣們心态上就開始逐漸對皇帝“放松”了,還守着“遺旨”幹什麽?
如果都像這樣僵化,那就該繼續嚴格執行太祖高皇帝的條條诏令,大家誰也活不成!
而且說起來你王廷相也是宦海四十多年的老臣了,性格人設上向來也是剛正的,今天怎麽臉面都不要了,活像個秦德威門下走狗角色?
秦德威到底給你灌了什麽迷魂湯?哪裏還有賣的?
所以屠僑聞言後毫不猶豫的答道:“時候已然不同了,焉能繼續刻舟求劍?豈不聞時移世易之理?
閣臣都是直接爲君王效力,是君王左近的顧問大臣,入直地點應該圍繞着君王!
昔日皇上在西苑,諸大臣要供奉皇上,自然就近入直無逸殿爲宜。
如今監國儲君在文華殿,輔政大臣和閣臣自然也應該在文華殿附近入直!最适合地點莫過于文淵閣!
總而言之,将内閣移回文淵閣,再将軍機處移往他處,如此才算合乎天理人情。”
說完了後,屠僑又環顧四周,對參加廷議的大臣們高問道:“諸君以爲然否?”
便有人發言說:“我以爲,目前朝廷當務之急,就是如何讓儲君親近大臣,以免遭受蒙蔽。
就如同屠總憲所說,如果秦德威不在文淵閣,儲君左近确實就無人了!”
又有人開口道:“文淵閣作爲距離文華殿和東宮最近的衙署,卻沒有任何輔政大臣在此入直,也實在稱不上合理。
所以将輔政大臣移到文淵閣,也是兩便,又有助于輔導儲君,何樂而不爲?”
在嚴黨眼裏,他們的“把内閣搬回文淵閣”訴求稱得上“撥亂反正”,具有很大的正義性。
很多中立的官員看待這個問題,差不多也是這樣認爲的。其實在嚴黨與秦黨的曆次争鬥裏,很少有這種中立官員傾向于嚴黨的情況出現。
故而這個情況反過來,又給予了嚴黨這邊巨大的信心,預感這次終于能扳回一局了。
王廷相注視着幾位踴躍發言的“中立人士”,冷聲道:“設若秦闆橋在此,爾等敢說這些話?”
别人簡直就無奈了,伱王廷相今天離開了“秦德威”,就不會說話了吧?
堂堂一個兵部尚書,威脅别人還不敢親自上,仍然要借着秦德威的名頭?
王廷相又道:“秦闆橋剛離開京師,後面就有人想要将軍機處移出文淵閣。難道爾等以爲,秦闆橋對此就毫無預見,不做準備?”
屠僑激将說:“秦德威到底做了什麽準備,王大司馬倒是讓我們見識一二,總藏着又有什麽用處?”
可以說,這個回應說到了所有人的心裏,誰都好奇,秦德威會怎麽應付?
隻是王廷相這會兒終于有點卡殼了,他是真不知道秦德威到底都有什麽安排。
到目前爲止,秦德威的布置沒有顯露出半點端倪,而且無論問起誰,都表示完全不知道秦德威留下了什麽布置。
出于對秦中堂的“敬重”,大家就多等了一會兒,可是王廷相還是沒有任何表現。
不由得讓很多人産生了一個想法,莫非王廷相在虛張聲勢,上演的是一出空城計?
讓别人誤以爲秦德威設下了“埋伏”,然後吓退别人?
最後王廷相隻能說:“秦闆橋之安排,豈能随意廣爲人知?”
其他人開始懷疑,看王廷相今天這表現,莫非是被秦中堂當炮灰了,準備被犧牲掉的?
能站在這裏的人都不缺乏觀察力,到此誰還能看不出來?王廷相是不是炮灰不知道,但肯定黔驢技窮了。
可王廷相也沒辦法,這次秦德威體驗卡的體驗太差了,就算是捏造什麽,他也編不像!
秦德威所能幹出來的事,往往比瞎編胡扯還瞎編胡扯,讓别人怎麽編?
不得不說,嚴黨這次尋找的角度還是很精準的,時機拿捏的也不錯。
而且一定程度上把握住了“大義”的名分,堵住了王廷相的嘴。你王廷相又不是“入直文淵閣”,憑什麽繼續占據文淵閣?
所以王廷相今天遇到“大逆風”,真不是能力不行,真有點非戰之罪的意思。如果不是強詞奪理,還撐不到現在。
事已至此,王廷相不由得歎口氣,他和秦德威的差距大概就是這樣了。
如果秦德威本人站在這裏,根本不需要對此“辯解”什麽。
在秦黨公認的三大骨幹裏,禮部尚書張潮因爲晉升爲内閣大學士,所以沒有參加今日廷議。
那麽今日在場的,除了王廷相之外,就是戶部尚書王以旂了。
但王以旂昨日就對王廷相坦白了,同樣不知道秦德威是否另有安排。
如今看到王廷相的窘境,王以旂琢磨了一下,就伸出了援手說:
“其實屠總憲所言,無輔政大臣與儲君接近的問題,也不是沒有其他解決辦法。
輔政大臣原本有五位,秦闆橋離開京師後,便少了一人。
如今兵部王大司馬暫代秦德威主持軍機處,已經開始駐守文淵閣了。
不妨再繼續推舉王大司馬遞補爲輔政大臣,也是兩便之舉,還能見少朝廷的動蕩。”
衆人紛紛陷入了深思,這是戶部尚書王以旂本人的态度,還是秦德威的幕後指示?難道傳說中的秦德威的布置就是這個?
雖然秦中堂并不在廷議現場,但每個人總是不約而同的想到秦中堂。
有人反駁說:“推舉兵部尚書爲輔臣,難道朝中無人了嗎?還是王大司徒念及私情?”
再傳統挂念裏,推舉輔政大臣應該和推舉閣臣模式差不多,“非翰林不入内閣”的那種模式。
王以旂又解釋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如今輔政大臣中,皆以文事見長,唯一精通戎政的秦闆橋,又暫時離開。
所以推舉王大司馬遞補爲輔政大臣,便可彌補缺憾。
況且其他輔臣多是館閣出身,隻有王大司馬久任地方,對輔導儲君同樣不無裨益!”
對王以旂能列出幾條看似合理的理由,衆人完全不感到意外。
政治就這樣,對任何一件事物,每個人都可以從不同角度列舉出對自己有利的條款。最終所比拼的,還是話語權大小。
廷議所在的東朝房裏,暫時出現了冷場。
大概“中立人士”也覺得,王以旂講出了幾條道理的情況下,犯不上去硬剛,把秦黨往死裏得罪,那是白白當炮灰。
得到義父撐腰和授權,今天一直再尋找機會表現的趙文華,這時候感覺終于等到了。
确定沒有人搶自己風頭後,趙文華站了出來,沒有回應剛才最後發言的戶部尚書王以旂,卻又對兵部尚書王廷相說:
“我剛才就在想,你王大司馬強行盤踞在文淵閣,無論說什麽也不肯離去,究竟爲的什麽?
按道理說,軍機處遷移到哪裏,也不影響你主持軍機處吧?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王大司馬你原來還是滿心貪圖富貴,所以欲借助文淵閣爲晉身之階!
無論加了入直文淵閣也好,還是遞補爲輔政大臣也好,都能讓你更上一層樓!
能從一個外朝尚書,變成橫跨中外的宰輔級别人物!大概這就是你王廷相内心真實的想法!”
趙文華的話可謂是十分誅心,直接往王廷相身上潑髒水,但卻又似是而非的很有迷惑性。
于是就引起了現場的議論紛紛,向來口碑硬朗的王廷相真是那樣的人嗎?在官場中,從來就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别人。
王廷相有口難辨恍恍惚惚,往常秦德威經常對别人這樣“攻心”,沒想到今天同樣的招式也落到了自己身上。
趙文華的那些話如果傳開了,不會對自己的身後名造成影響吧?會不會被寫進史書?
還有,如果這是報應,爲什麽是自己替秦德威遭受?
自己強行守文淵閣,歸根結底就是替秦德威守的!
官職俸祿都不足惜,但如果把自己名聲再賠進去,那損失就太大了!
此時此刻,王廷相心裏十分煎熬,陷入了空前糾結和兩難的境地。
最後王廷相面上鄭重其事的對衆人說:“我有幾句肺腑之言說與諸君,當前秦德威剛剛離京,正是他心裏最敏感的時候,諸君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以我對秦闆橋之了解,他對于離京之後的事情,絕對不會沒有防範。就算他一時不防,事後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一定會反擊報複。
如此一來,朝廷又紛争無窮,沒有甯靜之時了!
我王廷相守在文淵閣不願離去,并非爲一己之私,實乃是不想看到朝廷内亂。”
不少人暗暗發笑,都這樣情況了,王大司馬你還迷信秦德威呢?
難怪秦德威找你來守家,盲目迷信到你這個地步的人,還真不好找。
屠僑終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這是他入朝一年半以來,被秦德威反複羞辱過後,第一次對秦黨獲勝!
略顯輕狂的打斷了王廷相的陳述,開口道:“别的事情就不勞王大司馬操心了!隻說今日公論如何?”
王廷相歎口氣,便道:“如果文淵閣容不下軍機處,就移至西苑無逸殿吧。”
其它該提醒的提醒過,該警告的也警告過了,他已經盡力了。
别人聽到這裏,心裏也明白,大概這是王廷相最後的“倔強”了。畢竟無逸殿距離皇上近,又是閣老們呆過的地方,說出去也不太掉價。
屠僑看王廷相“服軟”了,又對主持廷議的吏部尚書許瓒催促說:“今日公議再無疑議了!”
許瓒立場比較中立,雖然也從詫異秦黨的潰敗,但還是公事公辦的說:“今日諸君的公論就是,内閣閣臣應當重回文淵閣入直,軍機處可移至西苑無逸殿,我會照此具本回奏!”
今天的廷議,到此就結束了。
嚴黨衆人喜笑顔開,真感覺這是曆史性的一刻!苦戰多年,屢敗屢戰,終得首勝!
群臣剛從東朝房出去,就看到門外站着個太監,有人認識,是一個叫馮保的文書房小太監。
馮保見大臣們出來,就上前行了個禮,高聲道:“奉命前來告知諸公,今日司禮監文書房搬遷至西苑無逸殿。
從明日起,司禮監文書房隻在西苑迎和門接受奏疏!”
卧了個槽!群臣頓時就震動了,這可也是個大事!
在大明朝廷的公文流程中,内閣和司禮監相當于陰陽兩半,内閣負責拟票,司禮監負責批紅。
如果皇帝不能正常履職或者偷懶,司禮監和内閣的作用就更大,兩邊加起來相當于實際上的皇權代理。
皇權裏屬于司禮監代理的那一半,突然搬到無逸殿去了,怎能不是個政治大事?
尤其是廷議剛決定了,内閣從西邊無逸殿搬回東邊文淵閣,然後司禮監文書房卻要搬到無逸殿去,這是諷刺誰呢?
更要命的是,剛才朝臣把軍機處趕到了無逸殿,結果司禮監也搬到無逸殿,這就很微妙了。
以後軍機處豈不就可以和司禮監無縫對接了?那中間還有内閣什麽事兒?
這一出實在令群臣猝不及防,嚴黨的笑容都僵住了,搞的剛才廷議勝利像個笑話似的。
王廷相無可奈何的歎口氣,痛心疾首的對左右說:“我一直說過的,别去招惹秦闆橋,别去亂動秦闆橋定下的格局!
我反複強調過多次,諸君就是不聽,以至于如此!我也沒有辦法了,現在可如何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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