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今日慈慶宮碰頭會散場後,最忙碌的人不是什麽嚴閣老秦中堂,而是收獲滿滿的秦太監。
有大量戰利品需要他接收,自然比别人忙的多。從慈慶宮離開後,秦太監立刻去了司禮監文書房。
司禮監是一個很大的衙門,下面有不少附屬部門,甚至理論上東廠也是司禮監下屬,和經廠什麽的是平級。
但文書房是司禮監核心的地方,第一,内外奏疏流程上都要經過文書房,司禮監秉筆太監看奏本和代爲批紅都在這裏。
第二,在文書房當差寫字的小太監,地位類似于文臣裏的翰林,将來成爲大太監的概率很大。
所以秦太監被任命爲司禮監掌印太監後,第一時間就直奔文書房這個最要害之處,并召集了所有秉筆太監。
秦太監在司禮監文書房拿出了花名冊,并沒有動其餘秉筆太監,連差點與他競争掌印大位的鮑忠都沒有動。
但将張佐門下的徒子徒孫全部點了出來,然後從司禮監文書房剔除了出去。
作爲前掌印張佐的最大政治對頭,又掌握東廠多年,秦太監對張佐的各種情況了如指掌。
很多大太監都有個習慣,熱衷于在宮裏認幹兒子幹孫子,張佐也是這樣。
秦太監将張佐的徒子徒孫趕出去司禮監文書房,一是爲了立威,二是從政治上斷絕了這些人的前途,消除了潛在的後患。
新掌印即便是用最快速度在司禮監文書房整頓,等初步結束時,天色也已經到了黃昏時候。
秦太監歎口氣,今天真是空前繁忙的一天,而且節奏變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亂。
上午還在東廠門外與張佐武力對峙,中午就在慈慶宮鬥智鬥勇,下午又在整頓司禮監文書房。
但秦太監沒有時間感慨了,因爲他不能停下來,晚上還有事情。
于是趁着皇城門尚未落鎖,秦太監又從西安門出了皇城,徑自來到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張佐的外宅。
今天在慈慶宮議事時,張佐在突然陷入了内外交困處境時,在秦德威的友好勸說下,選擇了主動辭職,然後就回到了外宅,等待最終結果。
家大業大,跑是跑不掉的,又這麽大一把年紀了,過不了逃亡江湖的生活。
所以作爲政治鬥争失敗的一方,張佐所能做的,也就是安安靜靜等待勝利者的宣判。
當秦太監邁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張佐坐在前堂,穿着家居常服,宛如富家翁。
寒暄客套都沒有意義,秦太監也不拖泥帶水,直接上前開始宣布“處理意見”。
“第一,今後你不适合繼續住在這裏,若想養老,還是移居到西山寺廟,或者城外的道觀裏。”秦太監說。
張佐這處宅邸位于西安門外,距離皇城和西苑太近,所以秦太監才會說張佐不适合繼續住在這裏。
而且當時大太監還有個習慣,往往是京師寺廟道觀之類場所的大金主,很多寺廟幹脆就是太監出錢修的,等年老退休後就去寺廟道觀裏隐居養老。
雖然被趕出了宅邸,但張佐卻暗暗松了口氣。看來不會要自己的命了。
也不會把自己發配到南京或者鳳陽去種菜,他這把老骨頭真經不起那樣折騰了。
秦太監繼續宣布第二條,“你将所有貪占的田土地契交出來,不得保留任何田産。
但是身邊積存的金銀财寶,你都可以帶走,供伱今後養老使用。”
這條讓張佐很意外,他還以爲自己會被徹底抄家,以秦太監的陰狠絕對幹得出來。
卻沒想到,秦太監居然還肯給自己留下金銀财寶,讓自己不至于窮困潦倒而死。
“你這是想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張佐忍不住問道。
秦太監避而不答,敷衍着說:“你說是就是吧。”
如今唯一的變數,大概就是嘉靖皇帝了。張佐能做十年司禮監掌印太監,當然也是嘉靖皇帝信重的人。
萬一張佐挂了,而後皇帝又醒了,聽說老夥計張佐被弄死,誰知道皇帝會不會爲此發怒?
此後秦太監還有第三條,“把陳洪交出來,這是娘娘特别要求的。”
對這條張佐更沒想法,如今自己徹底敗了,連最看重的幹兒子周義都保不住了,一個陳洪又算什麽?
最後張佐說:“雖然我不該有非分之想,但也有一條,煩請秦太監你奏報與娘娘。
有個侄兒蔭封爲錦衣衛世官,如果有可能,還請保住他,以便以後給我供奉香火。”
秦太監點了點頭,答應說:“可以。”
一個普通武官真掀不起多大風浪,秦太監并不介意多做一件好事,換取張佐安心養老和司禮監平穩過渡。
除此之外,張佐别無所求,當即就收拾了金銀細軟,然後離開外宅,将這裏的剩餘一切都留給了秦太監,包括被軟禁的陳洪。
前晚張佐接納了陳洪之後,就将陳洪單獨軟禁在跨院。
如此内外消息不通,陳洪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直到秦太監出現在他面前。這時候,陳洪才意識到,真要完了。
“這是爲什麽?”陳洪憤然問道。
如果旁人聽到這句話,肯定隻會覺得沒頭沒尾的,聽不明白到底是問的哪個“爲什麽”。
但秦太監肯定明白了,問的就是“爲什麽他忠心耿耿的陳洪會被皇後抛棄”。
不過秦太監不想對将死之人浪費口舌,隻說了句:“都到這時候了,你還在問爲什麽,活該你落到如此下場。”
然後又說:“你自己選吧,是自行了斷,還是我送你上路?”
對秦太監而言,死掉的陳洪才是最好的陳洪。一是因爲陳洪知道方皇後的秘密;
二是因爲陳洪與方皇後之間分裂,是他秦太監故意離間并一手促成的,甚至還利用了皇後。
如果陳洪這個當事人忽然開竅琢磨出真相了,又嚷嚷出來,那自己在方皇後面前就尴尬了,至少也會埋下一顆不利的種子。
所以陳洪必須死,而且盡快死,這樣才能杜絕後患。
看着磨磨蹭蹭還不願意去死的陳洪,秦太監終于不耐煩了。揮了揮手,就讓幾名長随上前按住陳洪,并強行灌下了毒藥。
秦太監對失敗者張佐客氣,那并不是宮鬥常态,對待陳洪的手法才是真正的宮鬥。
處理完張佐和陳洪,就已經到深夜了,秦太監終于有了疲倦的感覺。
這倉促而又繁忙的一天終于結束了,秦太監就回了自己外宅去休息。
及到次日,秦太監一大早就起來,急急忙忙進了宮,繼續接收。
昨天時間緊張,隻是在最核心最要害的文書房進行了整頓,而今天則要在司禮監各處部門巡視,進一步的擴大、深化、鞏固。
作爲一個倉促上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必須在最短時間内掌握局面,才能對得起上上下下的信任啊。
就是秦太監總感覺自己仿佛忘了一件什麽事,但一時間想不起來。
大約在中午時候,秦太監路過左順門附近,看到有大臣在那裏呈遞奏疏,還有人在慷慨激昂的發表演講。
望着這群大臣,秦太監非常敏感的對左右長随問道:“這又是怎麽了?”
左順門是宮裏收奏疏的樞紐,有司禮監文書房的太監在這裏常駐。當即就有個長随過去,喊了人過來說明情況。
那文書房太監倒是一點也不緊張,禀報說:“聽說老娘娘明日要臨朝聽政,這些文臣都是來遞交奏疏勸阻的。而且還要請求入見,當面去勸谏老娘娘。”
秦太監這才放了心,這是大臣和太後掰腕子,與他們太監關系不大,隻管看熱鬧就行了。
細說起來,這麻煩還是秦德威惹出來的,隻是爲了尚方劍,故意忽悠太後罷了。
反正秦德威明天就走人了,就算鬧得一地雞毛也與他無關。
等等!秦太監想到這裏,猛然拍了拍額頭!他終于想起來了,自己到底忘了什麽事情!
昨日張太後被秦德威忽悠完了後,當衆答應賜予尚方劍,并說讓自己去辦!
畢竟宮中禮制問題都歸司禮監管,賜尚方劍這項新制度更需要司禮監研究。
秦德威明天就要走了,而今天都已經到午後了,還沒有把尚方劍發下去!
秦太監擡頭看了看日頭,已經沒多少時間可以磨蹭了,迅速對周圍人做出了一些列指示。
“你先去武功胡同豐州伯秦府,提前告知秦德威,尚方劍即将到來,準備受賜!”
“你去午門外面,組織儀仗和彩亭!”
“你去起草诰書,然後用寶!”
“你随我去取劍!”
還好宮中很多事物都是常年準備的,比如午門外常駐錦衣衛官校,專門負責傳旨之類的差事,也有常用儀仗放在廊房中,隻需要把資源調動起來即可。
衆随從應聲而去,各自去辦各自的事了。
終于在日頭偏西的時候,才準備的差不多了,然後将禦用劍放在了彩亭中,由秦太監帶領着,擡着趕往武功胡同。
時間有點緊,儀仗隊伍的腳步也有點急。
到了武功胡同後,早做好準備的秦府大開中門,讓彩亭一直擡到了前院正堂。
如今秦府接旨接的多了,各項禮儀也熟練了,不需要再專門提前一天教導了。
儀式舉行完畢後,秦德威終于拿到了心心念念的尚方劍,也沒來得及細看,便先禮節性的請秦太監落座喝茶。
這次秦太監沒有拒絕,坐下後随口問道:“獲賜尚方劍,感想如何?”
秦德威有點不滿的答道:“從早等到晚,感想就是饑腸辘辘。”
秦太監反正不會承認自己也會出現錯漏,回應說:“反正把尚方劍送過來了,時間早晚那不重要!”
秦德威繼續很不滿的說:“這賜劍儀式和頒诰儀式幾乎一模一樣,隻不過彩亭裏的诰書換成了禦用劍而已。莫不是宮裏人偷懶了?”
秦太監裝傻的反問道:“偷什麽懶?不是都辛苦一趟,把劍給你送來了嗎?确确實實、如假包換的是禦用尚方劍。”
秦德威吐槽說:“這可是賜予尚方劍!大明一百幾十年來的第一次!禮制上不應該隆重對待麽?
結果制度上完全沒有創新,平平無奇的與普通頒诰沒有區别,又如何激勵大臣?又如何凸顯出尚方劍的威嚴?”
秦太監差點脫口而出說一句“你愛要不要”,但還是強行忍住了,轉移話題說:
“對你而言,此去東南肯定不比在京城安逸,你真的做好準備了?”
秦德威端詳着鑲金嵌玉的劍鞘,克制住了拔出來試劍的沖動,信口答道:
“我當然準備好了,從做官的第一天起,就爲此而準備。甚至還可以說,從十一年前開始,我就在爲此而準備。”
秦太監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句話,說是吹牛皮吧,偏偏一本正經的不像是胡咧咧;但要說是實話吧,誰信你秦德威十一年前就能預知到大倭寇?
又提醒說:“東南衣冠士族衆多,其中利害複雜交錯,海上走私猖獗,那些大族往往具有兩面性,十分難以應付。”
秦德威舉起了尚方劍,有點中二的說:“吾劍未嘗不利!”
正在這時,忽然從後院傳來一陣陣歡呼聲,音浪一層層的傳到了前堂。
還沒等秦德威發問,就有個婢女跌跌撞撞的沖進前堂門内,口中叫道:“生了!夫人生了!是公子!”
難怪後院出來了如此巨大的歡呼聲,這可是整個秦家的嫡長子,從上一輩算也是長房嫡長孫,還是未來的豐州伯。
已經是好幾個孩子他爹的秦德威鎮定的坐着沒動,倒是秦太監下意識站了起來。
秦德威淡定的對秦太監說:“你不應該做點什麽嗎?”
秦太監有點激動,莫非秦德威想讓自己去看一眼這個注定天生貴胄的麒麟兒?
想着就迅速答話說:“你覺得我能做什麽?”
秦德威提醒說:“我在嫡子麟兒誕生之際,卻馬上要骨肉分離,遠赴三千裏外,朝廷不應該給點表彰和封賞嗎?
而你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恰逢此事,難道不應該向朝廷奏報,好讓朝廷知道我爲國家不顧小家的先進事迹嗎?”
秦太監:“.”
這踏馬的總算理解了,怎麽才能用短短六年就爬到人臣巅峰。
他秦福從入宮做到近似于秦德威當前地位的東廠提督,也用了足足十三年!
這就是六年和十三年的差别,自愧不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