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的事情經常都是這樣撲朔迷離的,方皇後并沒有表現的太過于震驚,但仍然陷入了沉思。
在宮裏面,相信一個人是很難的;如果相信錯了人,那代價也往往會是非常慘重的。
眼看着方皇後半天沒說話,陳洪卻有點着急了,又憤憤的開口道:
“我看那秦太監的作爲,像是一個卧底!先前的卑躬屈膝,可能隻爲了騙取娘娘的信用!現在把授權拿到手,本面目就暴露了出來!”
方皇後回過神來,反問道:“那你認爲,又有誰能指使秦太監當卧底?”
陳洪也是因爲被秦太監輕蔑對待,所以在氣憤之下的随口而言。
他隻是想說明秦太監辦這件案不靠譜不可信,但面對方皇後的反問也答不上來。
如果說一個人是卧底,那這個人總要有個另外真正效忠的對象,但目前宮裏誰又能值得秦太監效忠?
皇帝還昏迷着,張太後自己都沒多大權柄,司禮監掌印張佐又是秦太監的多年對頭。
雖說秦太監的行爲看起來像是個卧底,但邏輯上說不通。
不過陳洪的話還是給了方皇後一個思考方向,要說受指使,秦太監還真是受了一個人的指使來的,那就是外臣秦德威秦中堂。
不管是花錢還是别的什麽利益交換,反正是秦德威指使秦太監想法子辦梃擊案的。
所以能夠推斷出,秦德威肯定認爲秦太監辦這件事靠譜。
那麽問題的本質其實就是,要不要相信秦德威,或者說要不要相信秦德威的判斷。
想到這裏,方皇後頓時思路豁然開朗。
從主觀上來說,秦德威或許總是避嫌,或許總是故意躲着自己,但絕對沒有理由坑害自己這個潛在的同鄉助力以及.昔日暗戀對象。
從客觀上來說,根據秦德威混迹政壇多年的戰績來分析,犯蠢的概率很低,勝率完全值得相信一次。
想明白了這兩點後,方皇後就對陳洪吩咐說:“你繼續協助秦太監,先不要阻礙他辦事!”
陳洪十分意外,沒想到告狀的結果竟然是這樣的,方皇後竟然選擇了繼續相信秦太監。
情急之下,陳洪憂心忡忡的說:“秦太監可是出了一萬兩重金,追查那幾個出逃之人的線索!
萬一真被挖了出來,該如何是好?到了那時候,想遮掩也就難了。”
當時幾個手持棍棒在慈慶宮打砸的太監,都是陳洪教唆指使的,出逃也是陳洪安排的。
本來逃出宮後,就像大海撈針,很難再被找到。但一萬兩的誘惑實在太大,讓陳洪也忐忑起來。
如果這幾個人被挖了出來,首當其沖被牽連到的,可能就是陳洪本人,由不得陳洪不擔憂。
方皇後仍然說:“讓你協助秦太監伱就去協助,先仔細看着,但不要妨礙!”
方皇後爲人處事還是很果斷的,不然當初也不會爲了争奪地位,又是搞出移宮案又是搞出梃擊案的。
秦德威當初親眼看到移宮案,又耳聞了梃擊案,立刻選擇了“滑跪”,并不是突然降智,也不是色令智昏。
而是因爲秦中堂通過這兩件事,看出了方皇後有能力有手腕,值得“投資”,所以果斷示好。
陳洪再三勸說也沒用,隻能無可奈何的從方皇後這裏出來。他實在理解不了,方皇後到底是出于什麽判斷,才會如此信任秦太監,甚至連自己這個身邊老人的勸說都聽不進去了。
然後陳洪又重新去了東廠,因爲方皇後命令他協助秦太監,他必須要過去,他還要盡職盡責的監視秦太監!
等到了東廠,陳洪就琢磨着,應該怎麽開口去見秦太監。
畢竟今天上午時,他是負氣離開的,這會兒告狀未遂後又重新回來,面子上有點挂不住。
但立刻就有個佥書對陳洪說,“秦公吩咐過,等陳太監到了,就請去後堂相見。”
這下陳洪也不用琢磨了,直接被引着,來到了令無數人聞風喪膽的東廠後堂。
在路上,陳洪心裏暗暗想道,從秦太監主動請自己相見來看,即便秦太監可能有異心,但此時終究還是不敢徹底撕破臉。
估計秦太監會對自己假裝以禮相待,以便于麻痹自己,就像昨天最後秦太監假裝寬慰張佐一樣。
或者看到自己真敢去告狀後,便對自己“好一點”,也好讓自己不要繼續去告狀?
這個先倨後恭的套路,昨天他陳洪都親眼見過一次了,今天怎麽可能再上當?
不過秦太監如果真打算對自己施展懷柔,要不要趁機幹脆勒索一點個人好處?一千兩銀子不過分吧?
在浮想聯翩中,陳洪卻看到秦太監正悠閑的坐在公案後面,手裏端着茶盅,正在細細品茗。
見陳洪進來,秦太監隻是對左手邊位置揚了揚下巴,開口道:“上前來說話!”
一般人進來見秦太監,地位低的都是跪在正前方,有點地位的可以站在正前方。
能讓别人站在公案側前方說話,在秦太監看來,就是足夠給面子了。
但在陳洪眼裏,這就實在太輕視自己了,他不要求平起平坐,但怎能連個座位都不設?站起來表示一下迎接禮節,也是應該的吧?
而且秦太監的神态十分輕慢,與陳洪先前的預計完全相反,看不出半點示好的意思。
真實情況和心理預期之間的巨大反差,讓等着拿架子的陳洪又有點接受不了。
但想着自己“協助秦太監”的任務,盡職盡責的陳洪忍着怒氣,往前面站了站,然後才說:“秦爺還有什麽要說?”
秦太監吹了一口茶湯,放下茶盅,用嘲弄的語氣對陳洪說:“你不是找娘娘告狀去了,怎麽又回來了?“
陳洪竭力維持着不卑不亢的體面答道:“奉命協助秦爺辦案,差事未曾結束,當然還要來東廠。”
秦太監也就不再嘲諷了,轉而說:“那就遵照娘娘旨意!你也不能閑着了,你我二人應該各有分工,分頭辦事!
我想了想,你提議從宮裏的人查起,也是很有道理的,所以宮裏方向就交給你了!
而我負責宮外方向追查,撒網窮追那幾個出逃之人。這樣你我一裏一外,各有側重,兩不耽誤!”
陳洪想了想後,提議說:“分工是應該的,但要換一換,由我負責宮外方向,秦爺負責宮裏。”
秦太監似笑非笑的問道:“這又是爲什麽?”
陳洪答道:“自然是因爲宮外方向比較辛苦,而我更年輕,可以多擔些辛苦。”
陳洪心裏的小九九打的很清楚,宮外在逃的那些人才是與他有關的人!
如果自己負責宮外方向,萬一真挖出了線索,自己還有機會“毀屍滅迹”,阻擋真兇被查出。
秦太監卻直接否定了陳洪的提議,“不必換了,是你提議先從宮裏追查,不由你負責由誰負責?
再說了,宮外追查涉及到大量人力物力的調動,這本來就是東廠的事務!
你陳洪确定自己有這個本事進行指揮?還是說你陳洪想借這個機會,插手廠衛的事務?”
陳洪無語,秦太監的理由讓他無法辯駁。
忽而秦太監又問道:“剛才你去見娘娘,娘娘又怎麽說的?”
陳洪也不是純粹的小白,很有态度的說:“娘娘的話是對我說的,不便洩露與秦爺。”
秦太監笑了笑,又一次很嘲諷的說:“你都老老實實回來東廠了,看來娘娘也沒說什麽。”
雖然很不爽,但陳洪依舊很努力維持着尊嚴說:“無論娘娘說了什麽,大部分與秦爺無關,隻是還吩咐了,仍然讓我協助秦爺。”
對陳洪的“不配合”,秦太監不以爲意,仿佛是要再次确認說:
“娘娘沒說阻止我追查宮外在逃的人吧?也沒說讓你負責去追查那些在逃的人?”
陳洪沒有正面回答,隻說:“娘娘自有娘娘的想法,非我等可以随便揣測也。”
剛才一直沒拿正眼看陳洪的秦太監,突然站了起來,走到陳洪面前。又長長的歎了一口氣,眼神逐漸變得柔和起來。
陳洪莫名其妙的,不知這秦太監又抽什麽風。剛剛已經習慣了秦太監的輕慢和嘲諷,怎麽忽然又變了畫風?
秦太監搖了搖頭,再次歎了一口氣,然後伸出手,拍了拍陳洪的肩膀。
此刻秦太監的眼神又從柔和變成了同情憐惜,層次變化之豐富,達到了一個巅峰。
“你真是”秦太監欲言又止,頓了頓後又重新組織語言:“看到你,真有兔死狐悲之感。言盡于此,你自己仔細想想吧!”
随即秦太監邁步離開了,隻留下了陷入迷茫的陳洪。
秦太監這種人好端端的,突然開始同情自己,又是幾個意思?
陳洪拼命回憶之前與秦太監的對話,秦太監最後一句是:“娘娘沒說阻止我追查宮外在逃的人,也沒說讓你負責去追查那些在逃的人”。
再聯想起秦太監說完這句後,突如其來的同情,陳洪忽然産生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想法。
難道自己即将成爲“替死鬼”?
直白一點的說,難道方皇後有意犧牲自己這個“黑手套”?不然爲什麽放縱秦太監去追查宮外的在逃人員?
如果一切黑鍋都扣在自己頭上,而自己恰好又永久閉嘴,那麽所有梃擊案的知情人都真正消失了,方皇後才會徹底安全。
而且方皇後如此相信秦太監,是不是已經瞞着自己,與秦太監達成了什麽合作意向?
又有什麽合作意向,是需要瞞着自己這個親信太監的?
陳洪拼命的阻止自己這樣去想,但一些不好的念頭還是不可遏制的不斷從他腦海裏湧現出來。
在皇宮裏這樣的變态環境,從小耳濡目染見過太多翻臉無情的事情了。
犧牲掉一個“棋子”真的不算什麽很特别的事情,陳洪不敢去确定皇後不會這樣做。
他很想去問問方皇後,到底是不是這樣想的。但是他又不敢,甚至根本就不能去問。
隻有他敢去問方皇後,就等于是公開表示對方皇後産生了懷疑,就算是假的也要成真了。因爲身爲一個奴婢,原本就沒有懷疑主人的資格。
但是不問不核實,陳洪就無法徹底消除自己内心深處的懷疑。
如果普通人遇到這種事,那也就遇到了,後果無非就是被甩鍋,把責任扛起來。
但宮裏這種刀光劍影的地方,太監遇到這種事,後果往往就是丢掉小命。
陳洪就這樣按照分工,漫不經心的在宮裏查了一天,渾渾噩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查出了什麽。
他去東廠寫文字材料時,走到前庭就忽然看見,有兩個人被五花大綁的推進了東廠,就是頭上蓋着厚布,看不清楚臉的模樣。
此後陳洪又聽到辦理交接手續的佥書歎道:“果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沒想到如此快就從周邊縣裏抓到了慈慶宮梃擊案件的線索人物。”
陳洪心裏當即就是“咯噔”的一下,然後亂跳個不停。
在東廠嚴刑拷打之下,被抓來的人扛不住的,那麽會不會牽連到自己?
一旦牽連到了自己,那下一步又會怎樣?在自己能發出聲音之前,順理成章的成爲犧牲品?
心懷對死亡的恐懼,陳洪實在熬不下去了,也不敢去賭。他想了個主意後,立刻離開了東廠。
秦太監得到線報後,微微一笑,起身去西苑仁壽宮,連夜求見方皇後。
方皇後毫無心理準備,大吃一驚說:“什麽?陳洪剛才去了張佐的外宅?”
大太監都有外宅,張佐作爲司禮監掌印肯定也有。
而且最近皇帝昏迷,宮裏管理松懈了不少,很多大太監開始嫌棄直房條件差,經常留宿外宅。
秦太監非常肯定的說:“千真萬确,東廠密探親眼所見!陳洪确實進了張佐外宅!
本來就是出于安全考慮,所以會公事公辦的另外安排人手盯住己方關鍵人物,沒想到卻真有這樣收獲。”
方皇後簡直無法理解:“他爲什麽會這樣?”
秦太監深藏功與名,很無辜的說:“我也不知他怎麽想的,但這件事實在幹系重大,不得不連夜向娘娘奏報。”
方皇後有點慌,親信太監都這樣不可靠,那麽現在能依靠辦事的,隻有眼前這位秦太監了?
秦太監淡定的等待指示,世人皆以爲張佐是他的首要目标,其實己方的陳洪才是真正的首要目标啊。
把陳洪坑掉,自己才有可能在方皇後身邊上位,取代陳洪成爲最親信的太監。
宮鬥嘛,不寒碜,坑自己人又算什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