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掌印太監作爲公認的第一号太監,地位相當于文臣裏的首輔,在宮裏當然稱得上地位尊貴。
而且作爲從龍之臣,張佐除了對嘉靖皇帝态度恭敬,對其他人都是有脾氣的。
方皇後在張佐眼裏,大概也就是個進宮才十來年的小女人罷了。
而他張佐三十年前就在興王府侍候,二十年前跟着嘉靖皇帝進宮!
故而在這時候,張佐就忍不住就沖動發作了一句,也顧不上說出的話是否合适了。
還沒等秦太監針鋒相對的反擊,方皇後卻先對張佐質問道:“本宮不明白,什麽叫永無甯日?
張太監你是認爲不該仔細追查,還是别有隐情不願意看到别人追查?”
秦太監腦力全開,瘋狂的進行着計算。方皇後這句話細細品來,也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中!
方皇後主動指責張佐“别有隐情”,别人聽到了隻當是氣話,但秦太監總覺得這裏面内涵也很深刻,是不是隐含着“賊喊捉賊”的意味?
秦太監又回想起來,當日慈慶宮梃擊案發生後,張太後威嚴掃地,實在無法繼續主持宮務。
然後宮務就被移交給了方皇後來主持,形成了兩宮一内一外的局面。
所以嚴格分析起來,慈慶宮梃擊案的最大受益者其實就是方皇後。
那麽有沒有一種可能,慈慶宮梃擊案是由方皇後勢力暗地裏組織起來的?
想到這裏,秦太監頓時又感到思路開闊起來。
原本今天來找方皇後,隻是爲了初步建立互信,爲以後打好基礎。
但現在看來,可能還有意外之喜,利用好了絕對事半功倍。
除此之外,就算慈慶宮梃擊案是方皇後幕後指使,秦太監也不覺得這是“心黑”什麽的從而排斥。
在宮裏這種叢林法則環境下,不“心黑”怎麽活下去?
秦太監一邊完善着自己的臨時思路,一邊聽着方皇後與張太監吵架。
其實司禮監掌印太監張佐情緒失控主要原因并不在于方皇後,而是他很不适應秦太監突然展示出的攻擊性。
在張佐的認知裏,秦太監和東廠受皇帝昏迷影響巨大,是近期太監各衙門裏權力收縮最厲害的一家。
或者說,自從皇帝昏迷後,依附和依賴于皇帝的太監系統都走在了下坡路,但東廠的下滑卻尤其迅速。
所以在這個比爛的時候,秦太監應該是大輸家之一,做人應當低調,在司禮監掌印太監面前裝孫子才對!
可秦太監現在竟然名目張的把手伸了過來,硬生生地就要搶班奪權!
這讓堂堂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感到,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冒犯,是受到了“弱者”的挑釁!
特别是皇後這個蠢女人,竟然很輕易的就被秦太監這種老陰比說服,幫着秦太監來針對自己。
所以張佐很強硬的對方皇後回複說:“我的意思就是,宮裏這兩件事情,司禮監完全可以查明白,何須東廠從外面介入?”
秦太監在旁邊察言觀色,感覺又出現了機會。他敢斷定,張佐的态度越強硬,方皇後肯定就越不喜歡張佐。
這位方皇後并不是那種事事無主見的、習慣依賴于人的軟包子女人,絕對忍不了張佐的強勢表現。
而且“年輕新領導”上任後,最讨厭的絕對是不聽指揮的“老資格”。
想了想後,秦太監主動插話說:“司禮監太大了,需要操持的事務太多了,就連國事也需要司禮監與内閣對柄機要,甚至我們東廠名義上也歸屬于司禮監。
故而對這些宮裏的事務,司禮監還是稍稍擡擡手吧,不須什麽都要抓在手裏。”
張佐隻當秦太監說的都是屁話,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形勢?
沒了皇權撐腰,被文臣扶持起來攝政的張太後又不中用,太監在文臣面前很難強勢,還能幹涉什麽機要?
抓好宮裏的這一畝三分地,才是太監行業當前的正道!
你秦太監難道還能不明白這個?你秦太監今天跑過來,不也是爲了在宮裏搶地盤嗎?
所以張佐依然寸步不讓的說:“這不是司禮監想把所有事情都抓在手裏,而是權總内外就是司禮監本身的職責!”
秦太監假裝不耐煩的說:“不與伱讨論司禮監的職權,難道娘娘的旨意,你也不聽?
娘娘方才吩咐的很明白,宮變和梃擊兩件事情交由東廠負責追查!難道娘娘的旨意,還不如司禮監的死教條?”
張佐回應道:“娘娘毫無來由就剝奪司禮監的職權,從道理上也實在說不過去,或者懇請娘娘給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秦太監偷偷看了眼方皇後,然後繼續與張佐争辯說:“在我看來,你我就别讓娘娘爲難了!
這兩件事情,可以你我一家一件!你負責繼續追查宮變之事,而梃擊案可能涉及宮外,就交給東廠辦理!”
張佐完全不肯妥協,這兩件本來都應該是司禮監負責的事務,憑什麽分一半給東廠?就憑你秦太監你把皇後哄得不錯?
傳了出去,還以爲他這個掌印太監把握不住局勢!
所以張佐答話道:“從來沒有這樣的道理,你們東廠什麽時候能過問和幹涉司禮監的事務了?
梃擊案件一樣也要由司禮監負責追查,不用勞駕你們東廠了!”
秦太監帶有誘導性的問道:“你當真不願意将梃擊案交給東廠辦?”
“絕對不願意,除非我不做司禮監掌印!”張佐斬釘截鐵的說。
張佐雖然覺得自己回答的沒毛病,但還是感覺到了一點奇怪之處。
爲什麽秦太監忽然對“宮變”矢口不提了,隻抓着“梃擊”反複不松口?
難道秦太監真收了外臣秦德威的大筆好處,所以不得不出面,絞盡腦汁的争奪“梃擊”案的處分權?
然後卻見秦太監甩下了張佐,朝着皇後奏道:“好叫娘娘得知,張佐死活不肯交出“梃擊”之案,必定另有内情。
在我看來。張太監顯然心裏有鬼,所以不放心讓外人處置梃擊案!”
張佐不屑的瞥了眼秦太監,這算是“無中生有”還是“莫須有”?
你抓着慈慶宮梃擊案不放,難道就是爲了誣陷?
隻是這種誣陷手法太低端了,毫無證據的信口雌黃,根本不可能取得什麽效果。
甚至不像是誣陷,反而像是農村的長舌婦嚼舌頭。
稍微有點腦子或者政治素養的人,就知道這事兒不會有什麽真正結果。
想想就知道,他一個司禮監掌印太監哪有動機去在張太後慈慶宮門庭打打砸砸?
根本不需要證據,從邏輯上就說不通!
張太監正尋思着下面自己該怎麽辦的時候,忽然聽到方皇後對秦太監答道:“言之有理!有些人阻攔東廠查案,是很可疑!”
張佐:“.”
不會吧?皇後你居然相信了?秦太監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你是不是被秦太監下了蠱?
在相信秦太監這件事上,皇後你到底有沒有一個合理的動機和邏輯?
秦太監大喜,自己猜對了,也賭對了!方皇後果然有“賊喊捉賊”的心思!
在這個問題上,秦太監是旁觀者清,而張佐則是當局者迷,還沒有意識到因爲惹了方皇後不滿,已經準備要被收拾了。
什麽叫“賊喊捉賊”?通俗易懂的說,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把鍋甩給張佐!
秦太監對張佐的“憑空誣陷”,就是迎合了方皇後這個心理。
與此同時,秦太監故意用很拙劣的手法誣陷張佐,又未嘗不是一種測試,想看看方皇後到底會不會回應。
如果方皇後面對如此拙劣的誣陷,還能捏着鼻子正面回應,那就等于變相鼓勵誣陷。
從另一邊來看,如果有人願意去誣陷張佐,方皇後當然是樂意至極。
她有意積極響應秦太監,等于是兩人心照不宣、很有默契的對上了暗号。
隻有張佐怒極反笑,感到自己遭到了羞辱,“慈慶宮梃擊案與我又有什麽幹系,我若做了又有什麽利益!”
秦太監迅速接上話說:“在宮裏面,按照禮法,侍奉皇上的内監最爲高級,其次就是侍奉太後的。
當年張太後雖然不問外務,在宮裏也沒什麽影響力了,但侍奉太後的内監品級依然還在!
随便問一個外朝的官員就知道,這樣品級高、事情少、責任小的差事,向來是安排自己人過渡或者熬資曆熬級别的最佳位置!
你張佐身爲司禮監掌印太監,徒子徒孫衆多,難道太後慈慶宮沒有你的徒子徒孫?”
對這個問題,張佐沒法回答,主要是做不出對自己有利的回答。
秦太監确實說的也沒錯,當初慈慶宮雖然被整成了冷宮,但太後再落魄,人物等級還在,身邊的太監級别也還在。
他張佐肯定會安插幾個自己人去慈慶宮過渡,出來後就而可以去某些衙門當少監了,這都是應有之義!
秦太監也沒指望張佐回答出什麽,反正應該都有記錄,一查就知道有沒有了,目前就當有吧。
然後秦太監一陣見血的說:“所以說,當初參與過虐待張太後的人裏,一定有你張佐的徒子徒孫!
畏懼張太後報複的人裏,一定也有你張佐的徒子徒孫!那麽去慈慶宮鬧事的人裏,大概也缺不了你的徒子徒孫!就算你的徒子徒孫沒有參加,但最後他們也受益了!”
張佐:“.”
此後秦太監咄咄逼人的說:“現在你該敢說,慈慶宮梃擊案與你沒有幹系嗎?
你還敢說,慈慶宮被梃擊,你并沒有得到利益?那些徒子徒孫,與你沒有利益關系嗎?”
張佐真聽不下去了,駁斥道:“你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胡亂臆測,全都是強詞奪理,強行攀扯!”
秦太監卻沒有繼續針尖對麥芒,口風一轉,語重心長的說:“當然,這些也不能怪你。你作爲司禮監掌印太監,身上因果千絲萬縷,牽扯到方方面面。
所以你很難做到真正無私,這是一個客觀事實。
可是你站在娘娘的角度上想,她能完全放心讓你去追查宮裏的案子嗎?她能相信你完全不徇私嗎?”
沒給張佐太多思考機會,秦太監又說:“如果你還繼續堅持下去,那就是真的心裏有鬼了!
事情傳了出去,别人都隻知道,爲了區區一個慈慶宮梃擊案,你竟然不惜屢屢頂撞皇後娘娘!”
張佐很不爽的道:“若娘娘信不過,可以另委他人!”
秦太監接上話說:“所以慈慶宮梃擊案還是交給東廠去辦吧!
放心,我隻是收了秦德威的好處,所以要幫張太後出氣而已,沒有别的心思。”
張佐冷哼一聲,表現出很清醒的樣子說:“你隻是找個借口,争權罷了!”
但他還是覺得在這裏呆不下去了,轉身就離去。此外沒有再反駁什麽,算是默認了。
半晌沒有說話的方皇後目送張佐背影離開,然後才對秦太監問道:“你打算怎麽追查慈慶宮梃擊案?”
秦太監反問道:“娘娘還有什麽指示?”
方皇後便道:“本宮身邊有個太監叫陳洪,讓他協助你查案。”
秦太監知道拒絕不了,不然就會破壞初步建立的一點信任,點頭說:“多謝娘娘派來得力助手。”
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個陳洪沒準就是暗地裏幹髒活的。
然後秦太監才又說:“至于怎麽追查并不重要,重要的而隻是結果。
我相信,結果一定與張佐有關,也隻能與張佐有關!”
剛才對張佐的寬慰,隻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
對這個回答,方皇後并不感到奇怪,翻臉無情才是宮裏的常态,人都要适應環境。
但方皇後不欲再多談查案的事情,轉而又問道:
“本宮察覺到,你似乎有些着急了?今日面對張佐,難道不覺得太急迫?”
秦太監歎道:“沒辦法,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不得不行險。”
沒兩三天,秦德威就要出發了。
方皇後很敏感的問道:“什麽時間不多了?”
秦太監解釋說:“太監這行向來弱肉強食,如今我和東廠陷入了困境,從影響力到權力都急劇下滑,隻怕很容易就遭受反噬。
所以說,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惟願娘娘日後多加照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