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從慈慶宮出來的時候,天色也就遲了,今天這一天,實在是人人都很慌亂,不過表面鎮靜而已。
然後衆人便分道揚镳,回宮裏的回宮裏,回無逸殿的回無逸殿,回家的回家。
禮部尚書張潮有意與嚴嵩等人錯開,與秦德威走在一起。等出了午門後,張老師便問起話來:
“你到底爲什麽提議由張太後監護太子?你到底有什麽目的,有什麽算計,下一步形勢會變成什麽樣,最好對我交個底,不然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秦德威長歎一聲,皺着眉頭說:“老師你要問這個,其實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我怎麽知道形勢會如何演變!”
張老師反倒感到奇怪了,難得一見不肖弟子有這種“無知”模樣。
在絕大多數時間裏,秦德威都是胸有成竹、一切盡在掌握的自信樣子,然後就有一步接一步,一環套一環的缜密布置。
而且每次結果也都證明,秦德威并不是虛張聲勢,确實是有把握。
張老師又問道:“伱這話是怎麽說的?你要是不知道形勢會變成什麽樣,還敢那麽果斷的推舉張太後?”
秦德威很無奈的答道:“因爲我實在别無選擇了,隻能選一個不是最壞的路子。”
張老師這些年,已經習慣了依賴于秦德威算無遺策的判斷,聽到這句很是詫異,“難道你也不知道下一步會怎樣?”
秦德威搖了搖頭,這次事情與往常事情不同的是,完全沒有曆史參考,無法利用先知先覺的金手指進行推演。
他知道會有宮變,但沒料到宮變會提前一年,張太後還活着;
曆史上嘉靖皇帝當天就醒了過來,沒有造成政治空窗期,但本時空嘉靖皇帝今天完全沒有醒過來的迹象。
往常遇到的事情,都是曆史偶然中的必然,找準規律就可以順藤摸瓜;
但今天遇到了曆史必然中的偶然,發生完全是随機的,沒有什麽可借鑒的規律可言,怎麽預判?
所以他秦德威也能表面鎮靜,依然是一切盡在掌握的作派,讓人看不出虛實。
張老師再三盤問後,确定秦德威不是賣關子,真的沒有一步接一步的缜密布置,頓時就感到無語了。
“你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絞盡腦汁的猜測你的意圖和布局!”張老師莫名的有點氣憤。
秦德威不能理解,好端端的老師你生啥氣?
張老師又問道:“那你總有個思路吧,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秦德威也明白,必須要讓老師知道自己想法,不然以後真不好打配合。便詳盡解釋說:“我是這麽想的,首先,我不能先支持方皇後攝政。
這裏又有三個原因,其一,張太後尊位在方皇後之前,又是長輩,比方皇後更名正言順,支持方皇後強壓張太後,違逆倫理綱常。
而且我大明從未有皇後涉政先例,所以支持方皇後的難度更大,要完全打破原有禮法,非天子不可爲也!
其二,隻要方皇後涉足政治,所有人肯定都會想盡辦法搜集方皇後的信息,肯定能注意到,她跟我是同鄉,甚至還是幼年相識。
在這種情況下,我如果公然力挺方皇後攝政,立刻就會成爲衆矢之的,别人都會全力反對的!
我還沒有到一手遮天、獨攬朝綱的地步,不能做這樣很容易被圍攻的事情。
其三,正所謂出頭的椽子先爛,現在下一步形勢誰都難以判斷,讓方皇後先試水涉政,風險很大。
再怎麽說,方皇後也是舊同鄉,以後關系發展的潛力很大,所以不能讓她輕易冒險,不如讓張太後先試試看。
舉個例子,萬一皇上過幾日醒了,遷怒起來也是張太後的事情了,不會影響方皇後。
等張太後試驗完了,證實攝政模式可行,皇上又還沒醒時,再想辦法支持方皇後也不遲。”
張老師仔細聽着,消化了秦德威今日沒有支持公開方皇後的理由,又詢問說:
“那你剛才說,你提議張太後監護太子,是最不壞的選擇,有是什麽意思?嚴格說起來,那張家與你是有仇的!”
秦德威繼續答道:“無論如何,肯定會有人爲了博取富貴,提議張太後監護太子。那還不如由我先說出來搶一個先,反正也沒有别的候選人了。
而且我率先倡議後,還能獲得一些多餘好處。比如能占據道德高點,張太後如果報複我,就需要多掂量幾分了,不然豈不就成了恩将仇報?
其次的好處就是,可以借機在天下人面前樹立公私分明、絕不因私廢公的形象!
人人皆知我和張家有仇怨,也都知道我和方皇後乃是同鄉,但我仍然率先倡議張太後暫時攝政,豈不是鮮明的表現出了我的公心?”
張潮忍不住憂心的歎口氣說:“你也不怕玩火自焚?說到底,張太後肯定不是你的盟友,她要報複你又該如何是好?”
說到這裏秦德威終于展示出了文淵閣中堂的自信,“其實推舉張太後确實也是被逼無奈的選擇,皇上出了這麽大的變故,我也是猝不及防啊!
又沒有事先布置,也隻能盡力去找盡可能安全的站位了!我不是沒考慮過張太後涉政後的安全問題,但感覺沒有多大危險,或者說風險都是可控的。
第一,張太後不會獲得絕對的權力,更多隻是虛位攝政。我大明沒有後宮攝政的機制,她現在内外又沒有根基,拿什麽掌控權力?
第二,我看張太後壽命有限,怕是支撐不了多久,就算她想慢慢培植勢力,也來不及了。”
張潮發現了一個華點:“你還敢說你沒有預判?你這不是就預言張太後壽命了嗎?”
秦德威也不好解釋,從他穿越後的觀察來看,蝴蝶效應最不明顯的就是自然現象,地震旱災之類的該發生還是會發生。
其次蝴蝶效應不太明顯的就是自然壽命,他通過對名人正常死亡時間的觀察和計算,與原本曆史相比,偏差最多也就半年左右。
這樣算下來,張太後壽命也就是半年到一年了,完全熬的起!
秦德威解釋不清預言的來曆,随口說:“今日我觀太後面相,命數不多矣。”
張老師也就不追問了,畢竟嘉靖男兒自有神奇之處!
作爲秦德威最親近的人之一,張老師聽到過很多次神奇預言,早就習慣了。或者說,這才是他所熟悉的秦德威!
隻是張老師忽然想起另一個問題,又很擔憂的問道:“設若皇上醒來了,你又該如何向皇上解釋?”
秦德威面色沉痛的說:“其實我讓張太後出山,都是爲了皇上的安全着想啊!
皇上已經昏迷不醒,失去了自我保護能力,我在宮外鞭長莫及、憂心如焚!
現在張太後反而是最不希望皇上再出事的,隻有皇上還活着,在禮法上方皇後就很難與張太後相争,所以張太後肯定會在宮裏竭力保護皇上不受小人戕害!
故而我才會在明知與張家有仇的前提下,仍然支持張太後掌事!隻要昏迷中的皇上可以獲得安全,我個人受點委屈,被打擊報複又算什麽!”
張老師:“.”
正的反的都讓你說了,這就是你所說的“安全站位”?
這弟子也真是人才,在毫無防備的前提下,倉促間遇到了大事件,在短短時間内還能思考出這麽多東西,權衡過如此多的利弊關系!
這麽算下來,口頭上虛張聲勢的支持張太後,确實是看起來最不壞的選擇了。
臨别前,秦中堂又對老師說:“另外,如何增強自保能力,我自有辦法,老師不用擔心我的安全!”
與張老師分開後,秦德威回到家裏,又直接去了祠堂旁邊那座院落。
坐在明堂的陶修玄見秦德威進來,放下了手裏的古籍,蹙眉道:“你又有什麽事情?如果還是說爲了我坐天牢下诏獄,那就免開尊口。”
秦德威很熟練的坐在旁邊的蒲團上,歎口氣說:“仙姑啊,我現在很迷茫,不知此身将去何方。”
陶修玄答道:“抱歉,貧道修習的是性命雙修大道,不是占蔔算卦小術,無法幫秦先生指點迷津。”
秦德威又道:“你不知道,今天發生了很多事,真讓我感到了一些不安。”
“所以呢?”陶修玄坐直了,稍稍遠離了一點。
但秦德威又繼續靠近了點:“所以隻有在你這裏時,心境才能得到片刻安甯。不求指點迷津,隻求仙姑解開心結。”
陶修玄又拿起了古籍,假裝重新翻看起來,口中回應道:“貧道沒有這個本事。”
秦德威别有感慨的說:“我乃大學士兼三部侍郎,身上不知牽扯多少人的利益,裏裏外外皆對我有所求也,上上下下無不考量與我之得失也。
唯有仙姑,心中隻有大道,對我除了雙修别無所求,簡單而純粹,使我心境可得安甯也,實乃獨一無二的存在。”
陶仙姑手裏的古籍拿起又放下,似乎很冷淡的問:“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跑到我這裏攪擾個沒完?”
秦德威垂頭喪氣的說:“宮裏面出了點事情,皇上昏迷不醒,目前未有醒來迹象,太醫對此束手無策。
嘉靖皇帝若此,我這樣的嘉靖男兒宛如無根之飄萍,又何去何從?”
陶修玄煥然大悟,難怪秦德威看起來情緒很低落,想必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對他的打擊也是很大的。
但陶仙姑并不擅長安慰人,想了好一會兒,才對秦德威開解說:
“名缰利鎖這種東西,順風順水時,隻覺被纏的都是别人,自己就是天選之人。一旦遇到失控之時,就是自己深陷其中了。”
秦德威握住了陶修玄的一隻手,苦笑着說:“我這心裏亂得很,充滿着對将來的恐懼,就像是快要死了一樣,如今唯有仙姑可以解救我了。”
在陶仙姑印象裏,秦德威位高權重,從來都是強大而自信的,沒見過他這樣無助的時候。
秦德威漸漸靠近了陶修玄,誠懇的輕聲道:“求仙姑傳我仙法!”
罷了罷了,陶修玄閉上了眼睛,臉色微紅。
如果隻是爲了讓他得到片刻歡愉,而不是爲了長生大道,也就不強求築基百日了。
秦德威慢慢将陶仙姑兩隻手都抓住了,“聽說仙姑手裏有仙法,能長期維持屍厥之人的生命,不至于因爲無法飲水進食而徹底喪生?
求仙姑将此仙法傳授給我,必能使我心中的困境得以解脫也!”
陶修玄睜開了雙眼,冷冷的看着已經近距離面對面的男人。你秦德威是怎麽做到能用最溫柔的話,說着最功利的事情?
秦德威還在抓着陶仙姑的手不放,“仙姑!我想學醫術!你意下如何,倒是說句話啊!”
陶修玄有很多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她奮力的将手抽了回來,又狠狠把秦德威推遠了點。
然後氣惱的說:“你想學這個幹什麽!”
秦德威理所當然的說:“當然是要親手醫治皇上,不然還能幹什麽?”
陶修玄感覺心境又不穩了,現在需要開解的可能是自己!強行按下波動的情緒,又反問道:“是祖父告訴你的?”
秦德威點點頭說:“若非陶真人提起,我還不知道。”
沒見過這樣的下頭男!陶修玄站起來就要回裏屋:“秘法不外傳!秦先生請回吧!”
秦德威連忙拉住陶仙姑的道袍:“我學這個,也是爲了仙姑你好!不然别人若知道仙姑有良方,隻怕要讓仙姑進宮去給皇上續命!
宮裏人心複雜,我怎麽舍得讓仙姑去那虎狼環伺之地,若有個三長兩短,豈不讓我追悔終生?不如就傳授給我,讓我代替仙姑去冒險!”
陶仙姑:“.”
你秦德威是怎麽做到總能打着“爲你好”的旗号,說着最功利的事情?
陶修玄又看了看外面,不爽的說:“今天已經夜深了,你先走吧!”
秦德威着急地說:“皇上還在宮裏昏迷,已經一日未有進食,實在等不得了。故而事不宜遲,我們秉燭夜談!這樣明日就能用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