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記來自嚴閣老的老拳,實在是猝不及防,秦中堂當真也是一點準備都沒有。他甚至都不明白,嚴嵩爲什麽要打人?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周圍一幹人已經把他和嚴閣老隔開了。
禮部尚書張潮按住了秦德威的肩膀,叫道:“冷靜!冷靜!不要還手!”
再怎麽說,嚴嵩也是六十多的人了,秦德威才二十多。
尊老是主流社會價值觀,年輕人動手打了老人,往往有理也變沒理了,從受害者變成被輿論指責對象。
秦德威像個五百年後公交占座不成反被老人打的上班族,氣憤的對張老師說:“難道我就白挨了一拳?”
張老師想了想,主持公道說:“你打了嚴世蕃那麽多次,如今被嚴世蕃的父親打了一拳,也算是互相扯平了。”
秦德威:“.”
他還想辯論幾句,卻又發現在場人裏,居然沒有人幫他這個被打的人說話,反而隐隐護住了嚴閣老,頓時就感到氣抖冷!
這個世道究竟怎麽了,嚴嵩這種青史上挂了号的奸臣,也值得你們這樣庇護?
是不是因爲我叫秦德威,所以我做什麽都是錯的?隻有我挨打了,你們才能暗爽?
隻有老好人京山侯崔元撿起了官帽,拍了拍塵土,遞還給秦中堂。
首輔翟銮威望不行,完全壓不住場子,司禮監掌印太監張佐便喝道:“皇上尚在殿中,伱們号稱文臣,卻在殿前動手,成何體統!”
被太監這樣說,文臣臉面都有點挂不住,秦中堂也隻能先顧全大局,主動往後退了兩步,以示沒有繼續動手的意思。
如此秦德威恰好退到了年方二十六歲的成國公朱希忠的身邊,不經意又瞥見朱希忠嘴角一絲笑意。
忍不住就張嘴叱道:“笑什麽笑!皇上如此狀況,你還能笑得出來,等着被參吧!”
朱希忠:“.”
你秦德威不能被老人打了,就找同齡人撒氣啊!你就不能反思一下,爲什麽沒人幫你還擊嚴閣老嗎!
太監二号人物,司禮監秉筆兼提督東廠秦福開口道:“秦學士!你說請張娘娘監護太子,不是說笑?”
秦太監這句話,總算把亂糟糟的場面重新拉回了正軌。衆人因爲嚴嵩突然打拳而中斷的思維,又重新接續上了。
衆人都難以理解,你秦德威推舉張太後監護太子,究竟是爲什麽?在場人裏,誰不知道秦德威是張家的仇人之一?
大明雖然沒有垂簾聽政的傳統,也沒有婦人幹政的體制,但太後名義上攝政的先例也不是沒有過。
比如仁宗朝的張皇後就在正統朝初年,以太皇太後身份,行過半攝政之實,當時就是著名的三楊輔政時期。
可是即便再有實權的人,推舉一個仇家來攝政,即便再能架空她,不也是多了幾分鬧心嗎?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嗎?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讓張太後攝政的話,如果嘉靖皇帝又醒了,你秦德威怎麽向嘉靖皇帝交待?
本來也有人看上了張太後的“秦德威仇家”這個身份,但秦德威這樣一波主動反向推舉,又把别人整不會了。
于是被重重迷惑攪得心煩意亂的衆人覺得,剛才嚴閣老打的太輕了,打的太少了。
在這個非常敏感的時刻,所有人最害怕的就是誤判!
這時候秦太監站了出來,代表衆人毫不客氣的對秦德威直接質問道:
“你和張家應該算是有仇,源豐号錢莊似乎也參與侵吞過張家的銀子!如今你反而推舉張娘娘,到底居心何在?”
這話問出了所有人的心聲,如果你秦德威這時候還不實誠,公然給别人挖下一個大坑,那簡直就是喪心病狂的毫無人性!
而秦德威則對秦太監的話十分無語,就算忠裝反,就算捧哏擡轎子,也要注意影響!
别什麽話都往外說!什麽侵吞張家銀子,沒有的事情!那都是因爲特殊曆史原因形成的無主賬戶!
“我秦德威一生行事,何須向爾等解釋!”秦中堂想起剛才被打後,卻沒人伸張正義的經曆,不忿的回應說。
張老師看不下去了,也斥責說:“此乃議事之處,不想說話就出去!”
秦德威隻能“解釋”說:“我與張家之間的關系,乃是私怨;如今議論的是穩定社稷,乃是公事!
我秦德威一生行事向來公私分明,大公無私,豈能因爲私人恩怨而影響國事?”
這些大道理太正确了,衆人竟然無言以對,冷不丁的被秦德威硬凹了一把人設。
秦太監異常刁鑽的繼續質問道:“據我所知,方娘娘乃是江甯人,與你是地道的同鄉!你爲何不推舉方娘娘監護太子?”
秦德威慷慨激昂的回答說:“宮中尚有太後爲尊,若方娘娘權位居太後之上,則是名不正而言不順也!我秦德威若推舉方娘娘,就是因私廢公也!
難不成在你們太監眼裏,我秦德威行事隻有私心,沒有公義?難不成在你們太監眼裏,隻有自私自利的行爲才是正常人?
我們這些大臣的,無論文武,無論内外,皆要謹記四個字,克己奉公!”
秦中堂的宣言光輝奪目,其他人有那麽一瞬間恍惚感到,秦中堂的形象陡然偉岸高大了一下。
這些話傳了出去,又不知要受到多少吹捧。畢竟在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不明真相的。
又是嚴閣老忍無可忍了,對秦太監大喝道:“你閉嘴!别問了!”
秦太監稍稍錯愕,大家都是同級别的人物,你嚴嵩竟然如此無禮!
而後又見嚴閣老擲地有聲的說:“就請張娘娘監護太子!誰若反對,就請先罷免我嚴嵩!”
衆人忽然明确感受到,打完秦德威的嚴閣老隐隐然多了幾分小霸氣,似乎像是解開了封印,又像是産生了蛻變。
嚴閣老平常給大家的印象,是口蜜腹劍、隐忍陰狠這種類型的,沒有前兩代權臣張孚敬、夏言那種霸氣。
難道動手打秦德威,還有這種改變性情的效果?
如果嚴閣老和秦中堂兩大權臣一起支持張太後監護太子,那基本就是定局了,無論對面太監怎麽想的。
司禮監太監們互相看了幾眼,卻隻能暗歎一口氣。
雖然說對于宮中事務,理論上當權太監具有更大的話語權,但是這有一個前提,就是在皇帝正常的情況下。
一旦皇帝駕崩,或者像現如今的嘉靖皇帝這樣狀況,當權太監反而就不如大臣說話響亮了。
一是因爲在這樣極端敏感時候,本身就在宮中活動的太監天然具有“原罪”。
你是不是想趁機弄死太子?你是不是想趁機弄死皇帝?你是不是想狸貓換太子?你是不是想另立新君?
掌權太監的任何一個舉止都可能有巨大的嫌疑,都有可能會被外面人猜疑,甚至有可能會被全天下人群起而攻。
就像秦中堂剛才說的“你是不是想當王振”,一句話就能噎死人,輿論是掌握在讀書人手裏的。
連出身清流華選、仕途極正的秦中堂都爲了避嫌,不敢推舉同鄉方皇後攝政,何況是太監。
二是太監的權力完全來自于皇帝,皇帝都“沒了”,太監拿什麽去鉗制大臣?大臣又憑什麽還要忍你們太監?
所以大明那些極度嚣張的太監勢力,往往在換皇帝時,很容易就被清算。
而那些事業長久的幾朝元老大太監,所具有的共性基本都是低調、溫和、大度,才能一直不倒善終結局。
秦太監突然急着認兒子,并不是降智,未嘗沒有自保的原因。
一場突如其來的宮變,就這樣改變了很多人。
嚴嵩環視四周,一錘定音道:“國不可無主,事不宜遲!如果沒有異議,我等現在就去東宮,請太子監國,再去慈慶宮,請太後出面主持大局!”
文臣、武勳、國戚、太監都在場,足以代表整個廟堂和天下人了。
忽然又小太監跑過來,對衆人道:“方娘娘在偏殿召見入直無逸殿、文淵閣諸公!各自按順單獨觐見!”
方皇後也是半個“人主”,非常時期就近召見,于禮法上不好拒絕,衆人也隻能暫時多等候一會兒。
大家都是政治老手了,能猜得出方皇後大概有兩層意思。
一是代表皇家勉勵群臣,非常時期繼續盡忠職守;二是試探群臣,有沒有支持她的意思。
文臣一個一個進偏殿,首輔翟銮、大學士嚴嵩、禮部尚書張潮進去後,沒多久就出來了,神色仍然如常。
對于官場老手們來說,說幾句車轱辘話應付年輕的皇後,并不算難事。
第四個進殿的人,就是以禮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入直文淵閣、協辦夷務大臣,以兵部侍郎兼領軍機處,以工部侍郎兼管軍器局秦德威。
皇後端坐于寶座,殿内沒有外人,閑雜人等在外面等候傳喚,隻有皇後最親信的女官侍立在旁邊。
此時的秦中堂是古井無波的,作爲一個莫得感情的政治家,該表現冷漠的時候他也會!
就是垂目肅立了一會兒後,還聽不到寶座上那位皇後說話,秦中堂就忍不住好奇心,擡頭直視了幾眼。
然後就看到了鑲滿珠翠的小鳳冠壓着發髻,以及明黃色的對襟直領羅衣。
就是看不清臉,因爲這年輕皇後正垂頭抹着眼淚。
于是秦中堂就感到深深的蛋疼了,你這女人哭什麽啊?這是你應該哭的場合嗎?傳了出去怎麽辦?
幸虧自己是最後一個被召見的,如果後面還有人進見,又發現皇後哭過,自己就解釋不清了!
然後秦中堂忽然又感覺,靈魂深處産生了一絲絲悸動,仿佛某個神識想要覺醒,并試圖突破封印控制自己。
在這一瞬間,秦中堂有種精神分裂的幻覺,但很快他就用強大的意志力,将那股源自前身的神識壓制了回去。
人家現在是皇後,不是你那個教書先生的女兒兼夢中情人,你最好老實點!
氣氛這麽尴尬,秦德威有點無奈的奏道:“若無吩咐,容臣暫且告退!”
召見前面幾個大臣,時間都不太長,而自己如果在殿裏時間太長,也會引起别人懷疑的!
寶座上的皇後終于擡起頭,露出了連生性挑剔的嘉靖皇帝都欣賞的花容月貌。
秦中堂的靈魂深處的那縷神識再次劇烈的跳動了幾下,見慣美人的秦德威也不能不承認,這位皇後的顔值确實有當夢中情人的資格。
又聽到皇後開口道:“若請伯母太後監護太子并主攝宮中,那本宮該何以自處?”
方皇後所說的伯母太後就是張太後,張太後對嘉靖皇帝肯定有恨意,但她肯定又最不希望嘉靖皇帝駕崩,說不定要遷怒于其他人。
最起碼方皇後日子沒有以前好過,就好像一家之女主突然多了個惡婆婆來管事,能舒服就見鬼了!
秦中堂公事公辦的答道:“有臣等看顧,娘娘可無憂也!”
皇後似乎很失望的說:“别人都是這麽說的,連你也這麽說?”
旁邊大概是皇後親戚的親信女官,此時瞪着秦德威。
秦德威無語,不怕公事公辦,就怕夾雜私人感情問題。政治就是政治,别這麽夾雜不清啊!
又環顧四周,确定沒有外人,秦德威反問道:“假如臣還是平平無奇的讨生活之人,娘娘還會多看臣一眼麽?”
方皇後很實誠的說:“不會。”
秦中堂這意思很明顯了,大家如今都是成年人了,還是現實點吧,别拿小時候的破事夾雜不清了。
可是方皇後又繼續說:“但你現在是大臣,是最厲害的大臣,是讓本宮都不得不敬重和禮遇的大臣。現在本宮除了你,又能指望誰?又能信得過誰?”
想象一下,如果一個功成名就、有權有勢、有能力助人爲樂的人,聽到依舊美麗的昔日夢中情人說“你現在真厲害,我好崇拜你,求你幫幫我”,是什麽感覺?
反正秦德威靈魂深處那縷神識遭不住了,秦中堂很理智的不敢多留,連忙主動告退。
臨走前,還是忍不住說了句:“臣心裏有數,娘娘真不用擔心!”
走出偏殿後,秦德威擦了擦汗。幸虧及時走了出來,不然就壓制不住前身殘存的二逼意識了。
賣好可以,但也是講究政治技巧的,畢竟大家都是政治人物,可是不能盲目跪舔啊!
不過秦中堂又記起來,那位想當自己爹的太監說過,方皇後是個沒主意的軟弱人物。可從剛才情況看,也不太像是啊?
一個沒主意的軟弱人物,會那麽到位的拿捏情緒?
按道理說,秦太監這樣的東廠提督,不說是火眼金睛,但也不會輕易看走眼。
所以隻能解釋爲,有些人被外界環境劇變刺激後,也會進化改變?
還是上午更新感覺好。。以後就這麽愉快的決定了,求月票慶祝一下這個能有效減少斷更請假的決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