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秦德威講解完考成法相關事項,今天來參加朝會的大臣們也就散了。
諸公沒有再分頭去各衙門,都統一出了長安右門,然後回家。因爲現在大家理論上都是辭官狀态,隻能回家閉門反思。
放在以前,接下來也就是等待朝廷慰留罷了。但現在卻與先前慣例不同,都得先上交本衙門事務底冊,在軍機處通過了才能有被慰留的資格。
唯一沒有穿官服的秦德威也是唯一的例外,他出了文華殿,就直接來到對面的文淵閣。
經過今天上午,秦闆橋又變成了秦中堂,可以回文淵閣上班去了。
還有兩名小太監幫了把手,抱着幾十本奏疏跟在秦中堂後面。
當秦中堂邁着矯健的步伐,踏進他忠實的文淵閣院裏時,來往的中書舍人們愣了愣,便一起站着發呆,不知該如何反應。
主要是秦中堂有一陣子沒出現了,現在突然毫無預兆的再次出現,讓衆人猝不及防。
他們知道今天文華殿有朝會,但那邊剛散會,他們還沒收到消息,秦中堂過個馬路就來了,跑的比小道消息還快。
面對秦中堂,反應錯了就萬劫不複啊,所以站着發呆也比反應錯了強,這就叫甯可不做也不能做錯。
還有就是,秦中堂現在還穿着一身素衣,像個犯官似的,那麽到底是不是呢?反正衆人也不敢問,也不敢賭。
直到文淵閣首席中書舍人方佑匆匆忙忙從屋裏出來,對着秦中堂行禮,這才打破了安靜。
秦中堂對方舍人高聲問道:“最近這段時間,本中堂不在文淵閣坐鎮,有沒有什麽不開眼的小醜跳梁?”
方舍人連忙答道:“委實沒有!”
秦德威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對院門外招了招手,衆人便見兩個小太監捧着一堆奏折,走了過來。
秦德威這才吩咐道:“你将這些章疏都收置好了!”
方佑疑惑的問道:“這些是什麽奏疏?”
秦中堂輕描淡寫的答道:“這些是朝廷四品以上官員爲最近災異謝罪,而上的辭官奏疏,皇上命我拟票批答。”
方舍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在秦中堂身上,總是能發生很多讓人理解不了的神奇事情。
票拟不是内閣的權力嗎,這回怎麽就落到秦中堂手裏了?而且這一堆都是辭官奏疏,讓秦中堂來拟定批答合适嗎?
見方舍人也跟着發起呆,秦中堂叱道:“愣着作甚!速速講奏折都交接過來,然後按衙門分類,等我來檢閱!”
“是,是!”方舍人連連應聲道,“下官都明白了,中堂隻管進去安坐!”
秦中堂卻随便擺了擺手,“今天我就不進去了,明日再過來!”然後在一幹震驚的目光裏,轉身離開了文淵閣。
随即秦德威又向南一路出了宮,來到皇城東南的政務區,就是五部、翰林院等主要衙署所在的片區。
今天四品以上大佬都辭官了,等于是各衙署全都沒了主官,秦德威明顯能感受到,各處氣氛明顯歡快輕松起來。
不過路過官吏看到秦德威也是見怪不怪,秦中堂來這裏巡街已經不是新聞了。
就是今天有點不同,秦中堂居然穿着囚犯素衣,這是從天牢裏被放出來了?
秦德威沒有去各部晃悠,直奔翰林院而去。
說實話,這兩年皇帝躲在西苑修仙,作爲侍從的詞臣與皇帝關系漸漸疏遠,翰林院地位也就跟着下降了,變成了真正的清閑地方。
帶來的連鎖反應就是,秦中堂出現在翰林院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難得像今天一樣直奔翰林院。
與其他的衙署一樣,管事的、挂三品侍郎官銜的翰林學士們都辭官回家了,翰林院裏也像是放了羊。
當然在秦學士眼裏,翰林院平時照樣是放羊狀态,要不然怎麽能叫“清貴”,無非是松一點緊一點的問題。
在翰苑前院各廳堂,除了雜役之外,秦中堂就沒看到人,然後就繼續往後院柯亭走。
果不其然,一群翰林正圍着柯亭裏外高談闊論,這也是翰林院老傳統了。
走得近些,秦德威便發現發現這些人群隐隐然以郭樸、袁炜爲核心。
這個社會就是這麽現實,這兩人青詞寫得好,經常去無逸殿供奉撰稿,在如今的翰林院裏,算是比較靠近皇帝的詞臣了。
詞臣規矩,距離皇帝越近,就意味着地位越高!如果按照原有曆史軌迹發展下去,此二人将來就是四大新生代青詞宰相之二。
這時候,别人已經發現了像幽靈一樣靠近過來的秦中堂。不但是因爲秦中堂來的悄無聲息,還有他身上那醒目的素白囚衣。
有個老資格的詞臣招呼道:“秦學士怎得來了?”
其實大家更想問的是,你秦德威現在到底是什麽身份?既然你以這個形象出現在翰林院,就别怪大家多想了!
秦德威沒有回應别人的疑惑,反而對着郭樸袁炜笑道:“郭、袁兩位爲何不在無逸殿供奉,卻出現在這裏啊?”
郭樸袁炜無語,這還用問嗎?伱秦德威難道看不出原因來?
顯而易見,入直無逸殿的大佬們都辭官回家了,他們兩個官位不及四品的小菜鳥留在無逸殿算怎麽回事?
秦德威對袁炜喝道:“前輩問話,你爲何不理!”
詞臣是極爲講究前後輩的地方,哪怕官至大學士,來了翰林院一般也隻能以前輩身份與其他人相見。
郭樸與秦德威是同年,秦德威不好擺前輩嘴臉,所以隻能逮住袁炜來喝問了。
袁炜無可奈何,隻能答話說:“前輩們都閉門自省去了,我們這些晚輩又豈敢不知進退?”
于是秦前輩就教訓說:“你們是不是害怕木秀于林,擔心成爲衆矢之的?
我的看法恰恰相反!正因爲此時無逸殿無人,你們才更應該留下,以備皇上召用!
你們不想着皇上需要不需要供奉,卻隻擔心自身名利得失,豈是侍君之道?”
袁炜:“.”
什麽叫不說人話,這就是了!
郭樸作爲同年,還敢說話,與秦德威争辯了幾句。
秦德威頓時恍然大悟,“那我明白了,原來你們擔心被嚴閣老打擊報複啊!
這種想法簡直荒謬,嚴閣老胸懷寬廣,豈是嫉賢妒能,看不得别人出色的人?”
郭樸:“.”
求求秦德威你閉嘴吧!别再說話了!
他們兩個就是給皇帝寫寫青詞,也沒得罪過你秦德威啊!
如果溫仁和等古董級老人還在,還能有人喝止秦德威虐菜,但這些古董級老人全都辭官回家了。
故而一幹翰林大眼瞪小眼,居然沒有人出來阻攔秦德威,因爲都沒有那個資格!
然後衆人越發疑惑了,秦中堂今天來翰林院到底幹什麽來了?爲什麽進來就這麽賣力氣的怼人?
秦德威歎口氣,忽而又對袁炜和郭樸勉勵說:“皇上銳意玄修,所需詞稿甚多,入直無逸殿大臣們年事已高,精力不濟!
你們二人既然有機會做青詞供奉,以後就勤快些,多寫青詞替前輩們分擔責任!
畢竟詞臣若想出頭,也隻有靠青詞了,你們兩人算是走對了路子,切莫辜負這份際遇!”
秦中堂這些話,從語氣上聽起來完全沒毛病,很像是前輩大佬鼓勵後進。
但大家還是感覺怪怪的,難道翰林的出路真隻有靠青詞了?
可是皇帝沉迷修仙,翰林沒有上升渠道了,除了寫青詞之外真就沒有别的進步途徑了?
秦德威不再理睬青詞二人組,又在人群裏看了看,指着趙貞吉和許谷這同年小弟二人組說:“其實我今天過來,是找你們兩個的!”
許谷詫異的說:“難道你想請我們遊春喝酒嗎?可季節都過了啊。”
秦德威忽然變了臉,斥道:“你看你這是什麽話!你這翰林難道是遊手好閑的街頭棍徒嗎?”
許谷和趙貞吉面面相觑,秦德威今天這是吃錯藥了?遊手好閑難道不是當翰林的常态嗎?
随後又聽到秦德威痛心疾首的說:“看到你們兩個安于現狀,不思進取,實在太讓我失望了!
你們跟我都是同年入仕,到現在仍然庸庸碌碌,簡直讓我臉上無光啊!”
許谷和趙貞吉齊齊無語,誰踏馬的想跟你比啊?無論誰跟你比,那都是庸庸碌碌好嗎?
秦德威繼續說:“看看你們,就頭三年跟着我積攢功勳,才升了兩級!
後來我因爲升遷,淡出了翰林院後,你們就一事無成、原地踏步!”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縱然是小弟,那也是有尊嚴的!
再說原地踏步也不能怪他們啊,主要是大環境不好,皇帝這兩年忽視了詞臣,翰林院大部分人都在原地踏步!
于是趙貞吉就生氣了,怒道:“秦闆橋你就是來侮辱吾輩的嗎!
若你覺得對我有所施舍,大不了我不要這官職了,辭官回鄉就是!”
秦德威便回應說:“我說的哪裏錯了?你們也隻有跟着我,才能進步!”
一邊說着,一邊暗自揣摩,這波PUA火候應該差不多了,
先強化一下“隻有跟着我才能進步”的固有思維,然後接下來隻要說一句“招你們去軍機處”,這些沒有上升渠道的翰林小弟們隻怕會納頭便拜!
許谷與秦德威是南京同鄉,沒有與秦德威撕破臉的膽氣,一邊安撫趙貞吉,一邊對秦德威說:“啊對對,你說的都對!”
趙貞吉忽然醒悟過來了,對秦德威道:“聽你這意思,莫不是你要回到翰林院?”
其他人紛紛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意思!
難怪秦德威穿着囚衣出現在這裏,八成是被貶回翰林院了!也隻有被貶回翰林院。才會說出剛才那些話!
對大多數人來說,與翰林院沾邊都稱得上是榮耀和升格,但對秦德威來說,回翰林院就是貶職了!
所以秦德威才看起來氣不順的樣子,逮住誰就訓斥誰。
一半是因爲心裏有郁氣,一半是提前進入角色了,就算秦德威被貶回翰林院,那也肯定是個管事的學士。
念及此趙貞吉忽然不生氣了,對着秦德威安慰說:“秦闆橋啊,宦海起起伏伏都是常有的時候,不必爲此心浮氣躁啊!
你看我和許谷原地踏步,不也很好麽?你放心,你回了翰林院,有我趙貞吉作保,肯定沒人笑話你!”
秦德威:“.”
眼看着PUA已經接近成功了,怎麽氣氛忽然就變了。
不能再這麽下去!秦德威扒拉開趙貞吉,對着許谷道:“明天你去軍機處!”
許谷沒有反應過來,“我去軍機處作甚?”
秦德威答道:“暫且借調你過去辦事,給你一個軍機處行走的名号!”
去軍機處?許谷心頭一喜,那裏現在算是個有實權的地方。
關鍵在軍機處應對各種緊急突發事件,調度各種資源,很有“鍵政變實操”的職業滿足感。
無論如何,總比這兩年死氣沉沉看不到上升渠道的翰林院強啊。
許谷趕緊又問道:“如果我去了,負責做什麽事?”
秦德威:“皇上将所有四品以上官員的辭官奏折都放在了軍機處,你過去就是協助我處理這些奏疏。
而且這将是個長期的的事務,你有興趣就可以一直做下去。”
無論誰聽到這樣的信息,都會感到震驚,這些翰林同樣不例外。還有,秦德威沒有貶職?
“我去!”許谷的反應終于快了起來,迫不及待地說。
秦德威又重複了一遍說:“我剛才說過,你也隻有跟着我,才能進步。”
同樣的話,現在聽到和剛才聽到,對衆人而言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剛才聽到的是“過去時”,現在聽到的是“進行時”或者“将來時”。
“你剛才并不是這樣說的!”趙貞吉愣了半天,回過神來後,義正詞嚴的說:“你秦闆橋剛才說的是你們,而不是你!所以你指的是許谷和我兩個人!”
秦德威哈哈一笑說:“軍機處事務太多,我一個人實在應付不過來了,所以打算借調一批有才幹的翰林去辦事!
不止許谷,人人皆有機會!我今天到此,就是将這個消息告訴諸君!”
聽到這裏,柯亭裏外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苦于上升通道日漸堵塞的時候,忽然聽到這樣的消息,無異于久旱逢甘霖,沒有雷災的甘霖!
并不是每個人都有郭樸、袁炜那樣的臉皮,去寫青詞媚上的!
翰林們第一次感到,秦德威這個人是如此的通情達理和善解人意。
雖然嘴炮很響,怼人不給面子,但他真能辦事啊!
收取人心的秦德威擡擡手,壓下了歡呼聲,“我一直認爲,詞臣的效忠皇上的途徑不僅僅隻有青詞,還有詩和遠方啊!”
郭樸袁炜未來兩大青詞宰相忽然感覺,自己被孤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