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掌印太監張佐是潛邸從龍出身,跟着嘉靖皇帝從安陸興王府過來的,這就是他能穩居太監圈子第一把交椅的最大本錢。
而秦太監是嘉靖皇帝上台後,親自提拔起來的,但與張佐這些藩邸老人不是一夥的,更不是同路人。
當初秦太監想進司禮監,就是一直被張佐阻攔。
再後來秦太監幹掉了前東廠提督畢太監并取而代之,又因爲東廠職務,按慣例才能挂了一個司禮監秉筆太監的名号。
秦太監和張佐關系大抵就是這樣,一号太監司禮監掌印和二号太監東廠提督互相看不對眼,這很有嘉靖朝特色,和首輔和次輔很少有真正和睦時候一個道理。
所以秦太監才能說出張佐想當“真宰相”這種話,真算是刻毒了,特别還是在皇帝面前說的。
雖然司禮監作爲天子代表,參與進朝廷公務流程了,但司禮監與外朝各衙門很少有直接接觸,主要打交道對象是内閣,稱爲“對柄機要”。
如果司禮監掌印太監掌管考成法,那就等于是把觸手直接伸到外朝所有衙門了。
這樣的話,司禮監特别是掌印太監“内外兼修”,既在中樞參與決策,又可以監管外朝部院,這權力不相當于“真宰相”又是什麽?
翻翻曆史書,擁有這種級别權力的内宦,大概也隻有漢代與唐代了。
而且話又說回來,你司禮監掌印張佐跳出來考成法,又是什麽居心?是不是想效仿漢唐?
這才是秦太監“内涵”張佐的惡毒所在,畢竟漢唐宦官都是行過廢立之事的。
張佐當然不能容忍這種内涵,怒道:“那你東廠又意欲何爲?都說你們東廠是皇上的爪牙耳目,莫非伱秦太監不甘心隻當爪牙耳目了?”
能當司禮監掌印太監,張佐當然不傻,剛才出面考成法,單純隻是爲了拆東廠的台。
總不能看着東廠擴張而無所作爲吧?萬一秦太監真把考成法拿到手,那豈不就成爲第一号太監了?
所以張太監必須要說話,必須旗幟鮮明的表現出态度,尤其是反對東廠的态度。
說秦太監不甘心隻當爪牙耳目,惡毒程度比“真宰相”不遑多讓。
爪牙耳目這種工具如果有了自主思想,那還是工具嗎?還能被主人完全控制嗎?
看着一号太監和二号太監之間唇槍舌劍了幾個回合,大臣們忽然有點興緻勃勃的感覺。
平常太監活動範圍大部分在宮裏,與大臣交集并不算多,在朝會上太監一般也不會發言。
特别是太監可以出宮,但大臣卻不能輕易進宮,所以大臣很難直接親眼看到太監互相争鬥的場面。
今天兩名大太監的内讧,讓不少大臣開了眼,不由得連連感慨,這太監互相攻讦起來,比文臣之間惡毒多了。
或許還要感謝一下秦中堂,讓大家看了場好戲,窺測到太監是怎麽内鬥的。
想到這裏時,有些心思比較靈敏的人就發現,秦中堂今天主持朝會——姑且算是主持吧,點名别人出來發言,都是很有技巧性的。
吏部尚書跳出來時,就點名政治野心比較大的都察院左都禦史發言;東廠跳出來時,就點名要壓制東廠的司禮監掌印說話。
然後秦中堂在中間“引導了”幾句,結果就吵得一地雞毛了。
聽着兩大太監撕逼,嘉靖皇帝忍無可忍的呵斥道:“張佐秦福你們兩個夠了,都閉嘴退下!這是朝廷的事情,内監就不要多嘴了!”
從這兩個人互相攻擊話裏,随便就能分析出,考成法給兩人中的誰主持都不行。
因爲這兩人實權太大,職位又太敏感,距離皇位太近,再得到考成法就有失衡的危險,甚至能威脅到皇權。
所以在皇帝眼裏,你們兩個太監不要浪費時間,可以退場了,這裏沒有你們的事情!
秦太監暗罵幾句,某位小兔崽子一點良心不也講,讓東廠占點便宜又怎麽了?
也不想想,今天是誰給你制造了“一言堂”的機會!
再說剛才他秦太監之所以跳出來,那不是看到有大臣開始支持内閣嚴嵩,所以才跳出來吸引火力嗎!
都是姓秦的,怎麽一點默契都沒有!你難道沒有發現,隻有東廠才能通過明争暗幫的陰陽手段,才能幫助你與内閣争權?
在這個問題上,皇帝的心思是變幻莫測的,别以爲你秦中堂人多勢衆就能成功!
有的時候,人多勢衆、聲勢浩大反而是劣勢,你那些黨羽未必能發揮出作用!
簡直就是豬一樣的隊友!不知好歹!看你秦中堂怎麽與内閣争!
卻說兩個大太監先被秦中堂挑撥離間,又皇帝喝退後,大臣們的心思重新活躍起來了。
排除了外來的風險,肉又爛在鍋裏了,那麽誰才能伸手從鍋裏撈肉?
在“主持朝會”位置上越發得心應手的秦中堂,氣定神閑的開口道:“誰能告訴我,剛才諸君說到哪裏了?”
便有人暗自吐槽,秦中堂是不是得了“健忘”的毛病?沒多久之前的事情,這都想不起來了?
還沒有坐上宰輔位置,先得了宰輔“難得糊塗”的病!
大部分人都很謹慎的裝聾作啞,畢竟秦中堂已經在朝六年了,喜歡釣魚這個習性,已經廣爲人所熟知。
焉知這句明知故問,不會是魚餌?
秦德威見狀,心裏不由得再次感歎,釣魚真的越來越難了。
但終究不乏“大聰明”,開口答道:“剛才已經說到,如果吏部和都察院皆不合适,考成法不妨交由内閣主持施行!”
秦德威又笑嘻嘻的問道:“那麽是誰提議的?我想不起來了。”
“大聰明”也不禁愕然,難道你秦中堂連這都忘了?
不就是原左都禦史屠僑和原吏部天官許瓒吵架,然後屠僑發現吵不過老官僚許瓒後,就主動果斷轉進,轉而提議支持内閣嗎?
再說,屠僑這個“原左都禦史”能獲得發言機會,還是因爲被你秦中堂點名!你秦中堂怎麽能自己都忘了?
從其中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就連“大聰明”也不敢随便答話了。
在朝堂上說事或許可以随便說,但随便說人就是很危險的行爲。
在沉寂中,忽然有人開口答道:“就是屠總憲提議的,你秦闆橋莫非真記不起了?”
衆人循聲望去,答話的人卻是原吏部天官許瓒!顧不上揣測許瓒的心思,衆人又連忙去看秦德威的反應。
隻見秦中堂還是笑容可掬的模樣,對屠僑說:“屠總憲!我再給你一次組織語言的機會。”
屠僑預感有些不妙,但當中說出去的話,不可能随便收回來修改。
再說他也不覺得這有多大問題,難道必須支持你秦德威才行?難道你秦德威不知道什麽叫言路暢通嗎?
大明朝廷最大的政治正确之一,就是言路暢通啊!
見屠總憲執迷不悟,衆人又做好了迎接秦氏疾風暴雨的心理準備。
說實話,秦德威今天的“溫文爾雅”讓很多人漸漸的感到不習慣了。
又聽到秦中堂不疾不徐的對屠僑說:“昔年太祖高皇帝廢除丞相後,曾有诏令再敢言恢複丞相者斬,敢稱贊大臣德政者斬。
如果你提議讓内閣主持考成法,會不會讓世人誤會,你别有居心啊?”
屠僑:“.”
這兩件事,扯得上關系嗎?
秦中堂便稍稍解讀了一下:“内閣輔臣本就是執政了,再握有考成法,通過六科直接監管百官和各衙門,就更權重了。
仔細想想,這樣的加權後的内閣比丞相又差多少?
所以提議内閣管考成法,與複立丞相和稱贊大臣德政沒有本質區别,很可能就是殊途同歸啊。
雖然明面上沒有複丞相之職,實際上卻是複丞相之權。”
衆人:“.”
你秦中堂這個解讀,還能更生硬點嗎?你不能因爲現在是“一言堂”,就這樣濫用話語權啊!
最後秦中堂語重心長的說:“何況屠總憲你身爲原都察院之首,職責本該是統領禦史監察百官糾劾風氣,但你卻主張給内閣加權,這實在有些不合體面。
你屠總憲去年才入朝,很多時候經驗不足導緻考慮不周。若不聽我這種老人之言,吃虧就在眼前啊。
聽我一句勸,你對此要慎重三思,再重新組織一下語言可好?“
聽到最後這段,很多人忽然又感覺,秦中堂前面的解讀又不那麽生硬了。
其實屠僑的心思,有些人也明了,可能是指望嚴閣老拿到考成法權力後,分點職責給都察院。
畢竟内閣大佬不可能事事親曆親爲,分出一部分具體工作給都察院,也是很順理成章的。
應該說,想争權是人之常情,屠僑的言行從官場邏輯上來說,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真架不住“一言堂”的秦中堂的魔鬼解讀啊!
本想看笑話的秦太監,忽然感覺自己可能是個多餘的?秦德威可能根本不要什麽隊友?
直接搞出今天“一言堂”的秦太監,初衷隻是想着,讓秦德威能站在一個有利的位置上,無論形勢怎麽變幻,都可進可退遊刃有餘。
但沒想到,秦德威還藏着“考成法”這樣的思路,借着“一言堂”機會就開始興風作浪。
目前看來,吏部不行,都察院不行,内閣不行,東廠不行,司禮監也不行!
假如采用排除法來做決策,到底是哪裏才行?
秦德威友好的勸退了原左都禦史屠總憲,又顧左右而道:“考成法事關重大,不可輕忽,諸君盡可暢所欲言!”
這會真冷場了,真沒有“大聰明”了。
但嘉靖皇帝開口了,對秦德威質問道:“若都按你的心思,朕也别無選擇,莫非隻有軍機處才行了?”
秦德威連忙朝向皇帝,不假思索的奏道道:“若說隻有軍機處,倒也不是!”
嘉靖皇帝顯然不信,又喝道:“那你又是何意?難不成還有更合适的?”
秦德威奏對道:“臣所構想的是,各衙門呈交的底冊放在軍機處,每月核對一次,每年總核一次。
然後每次的稽核結果,都由軍機處報給内閣,由内閣進行處置!”
殿内衆人聽到這裏時,齊齊詫異不已,難道秦德威今天真改性了?竟然懂得分權了?這就是傳說中的共享精神?
還以爲你秦中堂打算讓軍機處獨占考成法,結果竟然拉上了内閣一起。從曆史經驗來看,不會有這麽好心吧?難道還是魚餌?
嘉靖皇帝也是有點錯愕,好像自己又錯怪了秦德威?
但嘉靖皇帝細想後,感覺這個構想沒什麽毛病,也很對自己的口味,就下旨道:
“就按秦德威所獻方略執行!軍機處收取底冊并負責總核,内閣負責對結果處置!”
然後又指着那一堆辭官奏疏道:“等各官先交上考成底冊後,再由秦德威批答奏疏!”
說完了後,疲憊不堪的嘉靖皇帝沒有再停留,直接起身走人了。
衆人正要散去,忽然秦中堂高聲道:“諸君慢着!關于考成法,我再講一刻鍾!”
衆人一起歎氣,但又不敢不聽,辭官奏疏還在秦德威那裏呢!
秦德威又清了清嗓子後說:“交上來的考成底冊所列事項,第一要有本衙門或者本部門當前正在做的事務,以及該事務的進度和未來期限!
第二要有今年計劃開始的事務,畢竟一年之計在于春,現在規劃本年的事務還不晚!同樣要有進度規劃和期限!”
最後秦德威總結道:“望諸君認真對待考成法,不要掉以輕心!
若有瞞報或者因爲渎職不能按期完成,又被軍機處核查出來,就按照陛下旨意,交給内閣嚴懲不貸的發落!”
默不作聲的嚴閣老聽到這裏,突然醒悟了!
核查結果是你們軍機處定的,但具體懲罰卻由内閣來作出!
應該處置誰,你們軍機處說了算,但壞人讓内閣來當!
也就是說,在考成法問題上,你們軍機處負責決策,内閣負責執行?
内閣這踏馬的不就成了你們軍機處的工具了?
秦德威的奪權思路看起來不難,但爲什麽總是慢一步才想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