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師,同品級官員裏,武臣都比文臣數目要多,隻是武臣沒有六品以下而已。
至于四品以上的文臣,絕對數目更是不多,在官僚系統裏還是很值錢的,這次有資格來參加朝會的也就幾十人。
所以站在午門外等候的人數真不算多,不像正式的大朝會那樣人山人海。
又因爲人少,秦太監帶着犯官秦德威出現在這裏,就顯得很醒目了。
當然秦太監作爲太監,候朝地點不在午門外,便繼續帶着犯官往午門裏面走。
經過文官隊伍的最前面時,嚴閣老突然就發話了,“本次朝會隻爲議事和群臣謝罪,爲何秦太監你帶了犯官過來?”
無論秦太監也好,還是周圍其他人也好,絲毫不感到意外。如今滿朝文武中,隻怕嚴閣老是對秦德威最敏感的人了。
懂行的都知道,有秦德威出席的朝會,和沒有秦德威出席的朝會,那是兩種概念!
更何況還有小道傳言說,秦德威在天牢裏,無法無天的又把嚴閣老的獨子打了一頓。
至于秦德威的動機,一部分人覺得這是秦德威一時沖動。
畢竟在天牢裏關了十來天,是個人就有情緒,打人而已一點都不違和,先前不還打死過人命嗎?
另一部分陰謀論愛好者認爲,這是秦德威故意把事情鬧大,拖嚴閣老下水。
出于對閣老的尊重,秦太監停住腳步,答話說:“災異之後的情況比較急,我奉命連夜審問犯官秦德威,現在已經有了結果,所以要向皇上奏報。
但因爲秦德威特殊之處,皇上有可能要召見他,所以就帶上了秦德威。
故而并非是讓秦德威參加朝會,隻是順路經過而已!不想恰好遇上朝會日期,實在是碰巧了,其實與朝會無關!”
隻是碰巧順路經過?聽到秦太監這個合情合理的解釋,衆人無言以對。
嚴嵩立刻又問道:“審理的結果如何?”
秦太監“呵呵”幾聲,頂了回去說:“诏獄的事情,閣老也要預聞?”
嚴嵩回應道:“隻是想聽聽诏獄得到的結果,與三法司是否有出入,也好心中有數。”
被錦衣衛官校押着的秦德威不甘寂寞的開口道:“我以爲”
秦太監卻喝道:“犯官禁止與外人交流!不要逼着官校不給你體面,堵上你的嘴!”
秦德威張着嘴,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有嘴不讓說話,對于一半功力在嘴上的人來說,何其難受!
此時忽然又從宮裏傳來了聖旨,朝會改在文華殿。
大概是在這次朝會上,君臣要面對面說話,而奉天門這種地勢隻适合搞人數衆多的形式禮儀,并不方便對話。
所以朝會又臨時改在了文華殿,況且這次人數不算多,文華殿也能容納的下。
秦太監還要去裏面候朝,于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急急忙忙的帶着犯官先進了午門。
午門外又恢複了表面的平穩,衆大臣安靜下來,做出肅穆沉痛的樣子。這是災異之後的朝會,要注意表情管理。
其後又有旨意出來,宣大臣們觐見,衆人才排隊魚貫而入,進了午門。文華殿在左順門裏面,所以還要再折向東,進左順門。
但是衆人走到左順門時就發現,某秦姓犯官被官校押着,正站在左順門的門廊裏,看起來弱小無助又可憐。
讓大家想起了在地方官衙外面,那些被枷号示衆的人,再打幾鞭子就更像了。
同時衆人心裏都泛起了疑問,難道秦太監沒有說謊,真的不是帶着秦德威來上朝的?
朝臣列隊穿過左順門時,每一個人眼神都忍不住飄向旁邊門廊的秦姓犯官,仿佛是看景兒一樣。
而秦德威目送一個個從自己面前走過的人,心裏也是深深的蛋疼,也不清楚秦太監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此時的秦太監已經來到文華殿後殿,和其他司禮監太監一起,侍奉着皇帝準備上朝。
再後面就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套路了,皇帝禦殿升寶座,群臣趨步進殿朝拜,山呼萬歲之後平身站好。
文華殿功能上本來應該是天子便殿,日常辦公、學習、接見大臣的地方,但嘉靖皇帝卻有兩三年沒來過這裏了。
群臣行完禮後,文華殿裏忽然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按照正常套路,此時皇帝應該有幾句開場白,比如說自己德行不足治國無方,引緻天象屢屢示警什麽的。
然後大臣們才好找到切入點勸慰皇上,并表示他們做臣子的也有過錯。
可是嘉靖皇帝什麽都不說,就那麽直愣愣的坐着,完全沒有“罪己”的意思。
而作爲群臣之首的首輔翟銮,十分擔心引火燒身,被人抨擊“首揆失德”,也很沒有擔當的裝死不說話,反正皇帝不愛聽他發言。
還是東廠提督秦太監在旁邊說:“前日奉旨緝捕段朝用及其弟子若幹。
經嚴加審訊,有段氏弟子言稱,段朝用上次從诏獄出來後,口中多有怨言,心有不軌之意。”
朝臣便想道,還是秦太監會做事,要不怎能穩居東廠之位。這明顯是要循序漸進、穩紮穩打的,把災異的責任推給段朝用。
而且熟悉朝堂政治的都知道,東廠提督因爲特殊性,往往就是皇帝心思的風向标。
所以從秦太監的行爲,就能窺得皇帝的心意。那麽另一個核心問題來了,是誰放出并重用了段朝用?
突然嚴嵩從班位裏出來,對嘉靖皇帝奏道:“先前京師數月無雨雪,春旱嚴重之極,黎庶苦不堪言!
是以君父憂心如焚,爲了百姓安康不惜病急亂投醫,竟被妖人所利用!”
後面群臣齊齊想道,沒有秦德威,真就是嚴閣老一枝獨秀了。
聽到這裏時,嘉靖皇帝終于開了金口,“今歲當真是災異連連,太廟雷火之前,還有個春旱!”
大臣們秒懂,皇帝這意思就是暗示,春旱的鍋他也絕對不背。
然後嘉靖皇帝又谕示說:“特旨廣開言路,诏許中外臣僚、天下軍民,直言谏議朝政得失,以修補上天警示!”
嚴嵩嚴閣老立刻又奏對說:“都是臣等不修德行,輔弼無方,緻使上天警示,降下大旱!幸有陛下誠意打動上天,才有前日甘霖解困!”
說着嚴閣老又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奏疏:“臣等皆願伏罪乞休,以求上天好生之德!”
本來這些話應該是由翟銮作爲大臣代表來說,但是翟銮心态比較弱勢,始終在擔心有陰謀推出自己單獨“頂罪”,所以不敢帶頭說話。
同樣的話,嚴嵩說了可能沒事,而由他說出來,可能就要出事,假辭官就變成真辭官了。
一直等到嚴嵩開口辭官,翟首輔這才确信,今天沒有把自己單獨推出去的陰謀,忙不疊的也跟上請罪。
嚴嵩心裏冷笑幾聲,就算發動也不是今天發動,怎麽也得等皇上下诏求直言時,讓言官圍攻翟首輔。
今天來上朝的大臣都懂規矩,謝罪辭官奏疏人手一本,大學士嚴嵩都帶了頭辭官,别人當然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早點把形式走完了,還能早點回家休息,這幾天不用上班了,就當是集體休假了。
今天最重要的天象“定性”問題,就這樣決定了。
君臣博弈就這樣,既然皇帝不願意罪己,又沒有強力宰輔,就做不到強按着皇帝認罪。
爲了朝廷正常運轉和對天下臣民有個交待,大臣們就隻能多承受一點了,承擔起向上天謝罪的責任了。
至于指摘皇帝過失,勸谏皇帝改過,那是言官們的事情,能做到四品以上的大臣,就很少這麽剛直的了。
嘉靖皇帝對司禮監掌印張佐示意道:“都收了吧。”
此後張太監就帶領,幾個文書房小太監,捧出了禦案,放在寶座前方。
殿内朝臣按照品秩輪流上前,将辭官奏疏恭恭敬敬的放在禦案上,很快幾十本奏疏摞了一尺多高。
今天的主要程序就是這些,嘉靖皇帝精神狀态不大好,意興闌珊的說:“無事就散朝!”
大臣們準備散夥時,寶座旁邊的秦太監卻趁機開口道:“臣還奉旨審理秦德威案,連夜突審已經有了結果,臣不敢自專,特來奏聞陛下。”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差點忘了,左順門那裏還有個犯官正在示衆!不過這次朝會還真沒他什麽事了。
嘉靖皇帝轉頭對秦太監問道:“審訊是什麽結果?”
秦太監非常肯定的答道:“秦德威并無毆死人命之罪!”
本來别人也沒太當回事,那秦德威就算打死了人,又能有什麽事?
但聽到秦太監的奏答後,有些細心人還是小小的驚訝了一下。
因爲秦太監說的是“無罪”,而不是“免罪”,雖然結果差不多,但性質絕對不一樣。
皇帝現在情緒不穩定,秦太監也不敢賣關子讓皇帝猜,連忙又繼續說:“經查得,秦德威并沒有戕害人命,那傳言中被打死的道士奚元任仍然活着。”
秦太監很機智的沒有提“反對段朝用”之類的,這時候不适合說這些,隻會讓多疑的嘉靖皇帝心裏感到難堪,盡力淡化就好。
就是還沒有散朝的群臣聽到這些,再一次感到驚訝,秦德威沒有打死人?
秦德威一直給人有“驕橫跋扈”的刻闆印象,讓别人都相信他真指使家奴打死了人。
那奚道士都上門挑釁了,橫行慣的秦德威哪能受的了這個?
指使仆役毆打挑釁的人,然後不小心打出人命,完全像是有好幾條命的秦德威所能幹得出來的事情。
嘉靖皇帝問道:“那秦德威先前三堂會審時,怎麽就招供認罪了?”
秦太監奏答說:“臣并不清楚秦德威爲何在刑部認罪,臣隻查出奚元任還活着,就是被打成重傷後,強行送到城外莊子做苦力去了。”
在場衆人全都反應過來了,那奚道士一定是被“詐死”的!秦德威充分利用了别人的心理,制造出了人人都以爲他打死人的輿情!
他在刑部認罪,豈不就可能是被“屈打成招”?三堂會審屈打成招,那麽三法司一起被拖下水?
嘉靖皇帝現在心理很消沉,懶得琢磨大臣之間勾心鬥角的套路,随口:“朕本以爲,秦德威橫暴不法,殘害人命,故而下獄懲戒。若無此事,不妨釋放了。”
既然沒有人命事情,也算是個台階了,當釋放赦免理由足夠了。
秦太監奏道:“押了秦德威在左順門,本想請陛下當面問罪。若陛下天恩赦免,可以叫他來謝恩。”
嘉靖皇帝點頭道:“可。”
反正來都來了,今天順便就見了。不然以後秦德威要跑到仁壽宮謝恩,還得再抽空見一次。
秦德威在左順門都困得打瞌睡了,冷不丁被叫醒,然後押解到了百步外的文華殿,他對這裏熟的不能再熟。
正在秦德威謝恩的時候,嚴嵩突然說:“陛下!秦德威故意放出打死人命輿情,又在刑部故意認罪。
實乃以詐術謀私害人,居心叵測殊爲可惡,連陛下也蒙在鼓中,一并算計在内了!有欺君之嫌疑!”
衆人暗暗驚呼,嚴閣老終于忍無可忍了!
嚴嵩這幾句話十分刻毒,直接讓嘉靖皇帝心情極爲不爽了。
不要以爲伱秦德威“詐死”釣魚就天衣無縫!不要以爲别人猜不出你的心思!你以爲自己在釣魚,焉知不知是别人在釣你!
你還想裝着被屈打成招,把三法司一起拖下水?沒門!
秦德威連忙叫道:“陛下明察,臣甘領死罪,實乃别有苦衷,并非以詐術害人!”
嚴嵩指着秦德威喝道:“你能有什麽苦衷!難不成不認死罪,就會讓你難過?”
秦德威答道:“閣老說得太對了,确實是這樣!如果我不認下死罪,确實就很難過!”
衆人隻覺得,這句話理解不了,像是瘋言瘋語。
然後又聽到秦德威對着嘉靖皇帝辯解說:“以大明律例,殺人是斬刑!而毆傷他人,若血從耳目中出、及内損吐血者,是杖八十!
臣有陛下所賜鐵券,可以免死罪,所以才認下了毆死人命的罪名!
不然隻是毆打重傷,臣就要被罰杖八十,隻刻了頂替死刑的鐵券不知能不能頂杖刑!
如果法司不認可鐵券頂杖刑,臣就要挨八十杖!
所以不得已,甯願背負毆死人命的罪名,以鐵券頂罪可以策萬全!”
嚴嵩:“.”
做夢也想不到,律法條文還能這樣活學活用?
滿殿群臣無比驚愕,都說秦狀元有段黑曆史,當年曾經是南京第一訟棍,看來傳言是沒錯的!太踏馬的專業了!
還有,果然隻有秦德威不在時,嚴閣老才能一枝獨秀。隻要秦德威在場,嚴閣老和翟首輔似乎也差不多。
嘉靖皇帝隻覺得好笑,近日難得忍俊不禁,揮了揮手說:“赦你秦德威無罪,官複原職吧!”
反正秦德威也沒什麽真的罪行,也沒真想把秦德威趕盡殺絕,複官很正常。
就是“官複原職”這幾個字出了皇帝的口,滿殿所有辭官的大臣頓時都覺察到,好像有什麽不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