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鳌在嚴府前廳等待的這段時間,内心是糾結而無奈的。天理和人情,人倫和道德,讓何老師陷入了沒完沒了的彷徨和搖擺。
别人去權臣家登門拜訪時,都希望得到主人家的重視和熱情款待,但何鳌此時心态卻有點扭曲崩壞了。
如果這次遭到了嚴閣老的輕慢和排斥,他何鳌也許以後就不用這麽難受了!
如果這次被嚴閣老直接羞辱,那他何鳌就可以徹底解脫了!出了嚴府大門,就可以直奔武功胡同秦府去!
沒等多久,就有嚴府仆役領着何鳌往裏面走。
又進了書房後,除了嚴嵩坐着沒動,其餘等人一起站起來表示迎接,畢竟官面上何鳌是正三品,比其他人都大。
何鳌迅速掃了一圈後,這心裏就又沉重了幾分.
可以認得出來,這書房裏在座衆人都是嚴閣老最心腹的人,聚集在這裏肯定是密談。
但嚴閣老卻中斷了會談,并且毫不介意的讓他何鳌這個外人進來,這親近的态度真沒得說,絕對不會有冷遇了!
就連那出了名桀骜的嚴家公子,一隻眼也笑眯眯的,态度可親的對自己點頭示意。
等何鳌與嚴嵩見過禮後,嚴嵩緩緩開口道:“沅溪此次進京,爲的就是起複麽?”
上位者就算知道對方求着辦事,一般也不會主動說起來,正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能像嚴嵩這次這樣,主動開口問起來的,那就意味着擺明态度要熱心幫忙。
這又讓何鳌感激并糾結着,他真的很想說一句,嚴閣老不要對自己這麽好了,他何鳌不配!
嚴嵩又繼續說:“此時恰好有個很不錯的位置,詹事陸深病重不起,難以履職,東宮屬官群龍無首。
故而皇上有意,以三品大臣兼太子賓客,暫時總領東宮事務。我看此職務,非沅溪你莫屬啊!”
何鳌大吃一驚,沒想到嚴嵩居然給自己準備了這樣的“驚喜”!
太子賓客乃正三品官職,顧名思義就是掌管東宮事務的,但并不常見也很少設。
一般情況下,同爲正三品的詹事府詹事就足夠用了,不需要太子賓客這個虛職。
這次是遇到了詹事不能理事的特殊情況,所以朝廷才會想着另設立一個太子賓客。
而且還有另一層考慮,如果詹事陸深以後真的人沒了,太子賓客就可以無縫銜接的補上詹事位置。
明白官場規則的都知道,東宮屬官乃是官場中最頂級的清流,能夠與翰林院并列的。
何鳌起複求官,原本最好期待就是換一個大省的按察使,運氣爆表了或許還能混一個布政使或者巡撫。
但沒想到嚴閣老一開口就是總管東宮事務的太子賓客,而且太子賓客性質隻是兼差,本官肯定要安排一個侍郎!
對于一個原貴州按察使來說,這就不是運氣爆表了,稱得上運氣逆天也不爲過。
此時心靈遭受巨大沖擊的何鳌,也顧不上在秦黨與嚴黨之間的糾結和蛋疼了,下意識就說了句:“在下何德何能當得起如此輔導重任?”
嚴嵩笑道:“沅溪過謙了!太子賓客掌規谏之責,沅溪當年以正直聲聞天下,如何不能爲太子賓客?”
何鳌繼續謙虛說:“朝中賢良何其多也,在下一介庸才,又算得了什麽。”
嚴嵩歎道:“賢才雖多,卻不是每個人都有時運,而你何沅溪就是一個有時運的人啊!若爲薦舉你爲太子賓客,必定衆望所歸,無人可與伱争。”
作爲近年一直在外省爲官、年紀才四十多歲的人,何鳌從來沒想到過,衆望所歸這個詞居然能用在自己身上。
一般情況下,衆望所歸這個詞都是形容朝廷大佬,或者特别資深名宿的。
旁邊的嚴世蕃插嘴補充了一句說:“誰讓秦德威是你何大人的學生?隻要秦德威不能不支持你,那麽誰還能反對?”
何鳌暗歎口氣,原來嚴閣老所說的衆望所歸是這個意思。
歸根結底,衆望所歸這個詞還是屬于朝廷大佬的,普通官員身上哪能有什麽衆望所歸?
嚴嵩最後又對何鳌推心置腹的說:“你我也算是相交多年,以後同在朝中爲官,我輔佐皇上,你輔導東宮,各有其責,理當互相扶持才是!”
何鳌能感受到,這是嚴閣老有意對自己施恩,可在官場生态中,這就是大恩大德。
不然天下官員千千萬萬,閣老憑什麽一定要對你施恩?閣老的恩典從來都是稀缺資源。
但越是這樣,何鳌越是感受到沉甸甸的道德壓力,不是個人道德,而是政治道德。
夜已經深了,歐陽必進和趙文華起身,向嚴嵩告辭。何鳌作爲外客,也很知趣的一起告辭。
嚴世蕃代替父親送客,一直将人送出了儀門,然後又折返回書房。
嚴嵩略感疲憊的揉了揉額頭,同時對嚴世蕃問道:“你看何沅溪此人如何?”
嚴世蕃隻言簡意赅的答了兩個字:“可用。”
至于這個“用”字的意思到底是使用還是利用,以父子兩人的默契,就不用細說了。
剛才關于東宮和詹事府話題尚未說完,于是嚴世蕃就繼續說:“詹事府羅洪先前日來見我,企圖尋求父親的支持。”
嚴嵩當然知道,詹事府那幫“少壯派”精英尋求的是什麽支持。
當今有一種輿論思潮,還是皇帝本人放風放出來的,就是主張太子監國,讓陛下專心修仙去。
詹事府諸人作爲東宮屬官,肯定是支持這種思潮,甚至還已經有所行動。
如今詹事府裏,除了不能理事的陸詹事和不願理事的秦少詹事,名望最大的四個骨幹就是徐階、唐順之、趙時春、羅洪先,不是狀元、探花就是會元。
但僅憑詹事府有點勢單力孤,所以也需要尋求重臣的支持。
其中羅洪先羅狀元是江西人,與嚴家能說的上話,所以找上嚴世蕃也是情理之中。
不深入了解的人,隻會覺得詹事府少壯派都是沒智商的蠢貨。但嚴嵩知道,其實不是那麽回事。
隻是有些憂國憂民的人感覺這兩年皇帝開始擺爛了,國家走向衰敗,然後就想着換一條路子試試看。
可以說他們傻或者幼稚,但不能說他們蠢。
沉思的嚴閣老緊鎖雙眉,隻覺得當前的形勢真是複雜而混沌。
最根本原因就是,宮裏最大的那個有了擺爛的心思,但又遊移不定。然後裏裏外外的各路牛鬼蛇神,都開始上蹿下跳了。
比如想另起爐竈搞軍機處的秦某人,想擁戴太子監國的一幫人,還有個也意圖進一步攫取權勢的姓陸的。
就連在宮裏面也不例外,聽說司禮監内部,張掌印和秦廠公也在撕逼;而道士圈裏,真人陶仲文和高士段朝用也在明争暗鬥!
踏馬的就不能安安分分、老老實實的以内閣爲核心,各守本分,各安其位嗎!
嚴閣老的長考有點久,嚴世蕃等得不耐煩,就主動問道:“詹事府羅洪先所請托,父親以爲如何?”
在兒子面前,嚴嵩就沒必要遮掩什麽,答道:“以如今之聖意,若加以合理引導,其實不是沒有可能。”
根據家族近親的平均壽命,自覺可能臨近壽限的皇帝怕死是真的。
皇帝想隔絕外界閉關修煉的心思也是真有的,隻是沒有最後下定決心。
嚴嵩可以判斷,隻要有合理的勸誘引導,讓恐懼死亡的皇帝去閉關,然後太子監國,并非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嚴世蕃急忙說:“就算有這個可能,父親也無此必要支持!”
嚴閣老是嘉靖皇帝的嚴閣老,是純粹因爲嘉靖皇帝寵信才能執政的嚴閣老,是權力直接來源于嘉靖皇帝的嚴閣老!
隻有嘉靖皇帝威加四海君臨天下,才有嚴閣老的權臣地位!所以對嚴閣老而言,太子監國又能有什麽意義?
純從個人利益角度,嚴閣老現在吃飽了撐着,才會去支持太子監國。哪怕皇帝再爛,又不影響嚴閣老的權位。
嚴嵩卻又問道:“你說秦德威會不會支持太子監國?”
嚴世蕃毫不猶豫地答道:“父親你都不會支持,那秦德威就更不會!”
嚴嵩感覺自己像是站在一個三岔口,最後歎口氣道:“你私底下口頭對羅洪先說,你支持他們,鼓勵他們有所行動!
但我的态度不便于公開,隻能在内閣暗中策應,讓他們心裏有數就好!”
嚴世蕃聞弦歌而知雅意,“他們如果自以爲得到了閣老支持,必定步子邁得更大。
除了表達我的支持,我還會說,讓他們也去尋求秦德威的支持,畢竟秦德威乃是詹事府少詹事!
而且秦德威的座師即将出任太子賓客,成爲東宮官員的臨時首領!所以要讓詹事府的事情,與秦德威脫不了幹系!”
同樣一件事情,皇帝可能生氣,也可能不生氣,甚至往哪個方向生氣,很多時候全看身邊人如何影響。
嚴世蕃進一步獻策說:“天氣轉冷,以皇上之體質,以及往年慣例,很有可能生病。
但如今皇上深居内宮,少見外人,病了也不爲外人所知,這就是機會。
一般病中人更脆弱和敏感,可在皇上病中時,引誘詹事府人有所動作,然後父親在皇上那裏稍加挑撥,必可事半功倍也。”
嚴嵩也不得不服氣,在毒辣方面,自家兒子确實是獨一份。
卻說何鳌從嚴府出來,回到甯紹會館住處後,簡直是輾轉反側夜不能寐,主要是嚴閣老給的大餅實在太大了。
太子東宮的首領官員!那将來如果自己從龍了,是不是就立地化身宰輔了。
在進京之前,何鳌從未想過居然還有這樣的前程等待着自己。
而且讓何鳌深思的還有就是,嚴閣老反複強調過“衆望所歸”,而嚴世蕃也明示過“你何大人的學生秦德威”。
這是不是暗示着想當太子賓客還需要這個,自己要利用好秦德威這層關系?
如今朝中有三大勢力,如果嚴閣老支持,秦德威也支持,那這事基本就能成了!
想到這裏時,何鳌才真切地感到,從前不敢想過的未來似乎觸手可及。
就這樣一直到天亮,何鳌才迷迷糊糊的睡着。次日醒過來後,何鳌又在去不去找秦德威的問題上足足糾結了一天。
然後何鳌咬咬牙,又在晚上很低調的出了門,前往武功胡同。在秦府大門投貼時說,爲了同鄉後進徐文長而來。
在這樣政局變幻莫測的時候,秦中堂家裏自然也不可能無人光顧,坐在外書房的座上客乃是王世貞他爹王忬,以及詹事府四大骨幹之一的唐順之,還有翰林熊過。
其實主要客人就是唐順之,王忬和熊過都是被拉過來攀關系的,不然唐順之和秦中堂搭不上話,甚至還有可能進不了門。
王忬和秦德威關系就不必說了,而熊過和唐順之都是當年的嘉靖八才子之一,而熊過是張潮張老師的同鄉晚輩。
以唐順之的才華和性格,絕對不擅長趨炎附勢的求人事情,但今次也是不得不來。
來了也隻能尬聊說:“下官乃是常州人,與秦學士雖爲同鄉,向來少有親近”
秦德威隻能“呵呵”了,回應說:“說到南直隸同鄉,松江府的徐階怎得沒來?”
唐順之:“.”
要不是任務在身,他真想轉身就走。
詹事府内部是分了工的,羅洪先負責遊說嚴嵩,徐階負責遊說夏言,負責秦德威的就是他唐順之!
此後唐順之幾次提起東宮話題,但都被秦中堂顧左右而言他閃避了。
賓主正在說話時,忽然何鳌的名帖被送到秦德威手裏,讓秦德威很是吃了一驚。
秦德威本以爲,何老師出于政治道德,還會繼續跟自己“避嫌”一陣。他實在沒料到,何老師居然今天就臨時起意的跑過來了。
出于倫理綱常,秦德威不能坐在書房裏不動,隻能對其他客人緻歉後,連忙前往大門處迎接老師去。
見過禮後,秦德威又想了想,就把何老師帶到了外書房,與唐順之等人一起說話。
反正他不想跟唐順之談論那撲街東宮的事情,多個與東宮完全沒關系的何老師在場打岔,引開話題也挺好!
記錄: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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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求一下月票穩一穩榜單啊,狀态逐漸找回來中,敢有底氣求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