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二來這甯紹會館,當然不是爲了砸場子,而是奉秦德威命令,爲徐文長撐面子來的。
雖然馬二不太明白,秦老爺爲什麽如此看重徐文長,在他眼裏,這徐文長情商不怎麽樣,其他地方也看不出好來。
但既然是老爺交待下來,馬二就隻能用心去辦。
當然怎麽辦事也是有學問的,剛才馬二跟随在後面,故意晚進來了一會兒。
先等徐文長被羞辱過,然後馬二才出面幫徐文長,狠狠教訓甯紹會館的吳管事,這樣才能收取最大的感激,說穿了都是套路。
可是馬二卻沒想到,這麽簡單的一件任務,自己裝逼打臉正爽時,居然撞見了秦老爺的另一個座師何鳌。
這時代論起師生關系,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規矩就是座師勝過業師,大座師勝過小座師。
至于爲什麽會這樣,就是根據利益大小來決定的。當讀書科舉成爲一種功利後,師生關系自然也就跟着變了。
與鄉試、會試的座師比起來,負責錄取秀才的道試座師隻能算小座師,但再小的座師那也是老師,仍然包含在人倫之内的。
所以馬二認出了對方是自家老爺的小座師何鳌後,立刻就不敢造次了,收起了先前跋扈模樣,像個奴仆一樣垂手而立。
然後規規矩矩的恭聲問道:“何老爺爲何在此處?”
何鳌沒搭理馬二,直接走到徐文長面前,和藹親切的說:“想不到在我們山陰,竟然出了如此年輕俊才,倒是我忽略了提攜後進啊。”
徐文長真不認識何鳌,隻能一臉懵逼的望着對方。您又是哪位?咱們很熟嗎?聽口氣像是山陰縣的老鄉?
自己在老家山陰處處碰壁,連個秀才都辦不下來,可沒什麽人把自己當“俊才”來看待。
就連來到京城,暫時在會館栖身時,也沒人把自己當回事。
怎麽轉眼之間,這位貌似是同鄉大佬的人物上來就誇贊自己是“俊才”了?
大概這就是造化弄人吧?
馬二擔心情商不夠的徐文長失禮,站在何鳌的側後方,小聲幫着介紹說:“此乃何大人,單諱一個鳌字,我家老爺的小座師也。”
聽到這個名字後,徐文長才恍然大悟。
何鳌挨過正德嘉靖兩朝廷杖,仕途發展也還可以,在老家山陰縣乃至于紹興府都是有名望的人物。
徐文長一直企圖混迹士林,自然聽說過何鳌的名字,就行了個禮道:“原來是老大人當面,是在下失禮了!”
何鳌責怪道:“既然認出是同鄉,爲何不叫我前輩?”
徐文長:“.”
這話實在接不住了,因爲前後輩是讀書人之間的稱呼啊!
對方是兩榜進士,自己連秀才都不是,嚴格說起來根本不算讀書人,這聲前輩怎麽可能叫得出口?
看着榆木疙瘩似的徐文長,馬二感覺自己好心累,又小聲提醒說:“既然何老爺待你親切,你就隻管叫前輩了!”
但徐文長還是堅持說:“等在下取得功名,再堂堂正正的認前輩!”
何鳌不以爲忤,撫須稱贊道:“小哥兒有志氣!”
然後何鳌又轉向甯紹會館的吳管事,怒斥道:“你們經營會館的,須得扶危濟困周濟鄉親,何敢狗眼看人低?”
吳管事心裏很不服氣,伱何大人先前也沒正眼看過這姓徐的,今天又來充什麽正義人士?
但沒辦法,吳管事不服氣也隻能憋着。
馬二這會兒反而充當了好人,“何老爺消消氣,别跟這樣小人一般見識了!反正徐哥兒也不打算在會館裏住了,以後兩不相礙!”
徐文長暗暗歎口氣,此刻他的腦子以然很人間清醒。
自己在老家二十年,在會館住過十來天,這位何老大人都沒爲自己發過一次聲。今天卻又如此親切,所爲何來?
在這個世界上,從來不以身份論貴賤、隻欣賞自己才華的人,大概隻有秦學士一個了。
想到這裏,徐文長從懷裏掏出一兩碎銀,扔給了會館的吳管事,“在下也不欠你的,如此兩清了!”
見會館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馬二又對何鳌問道:“何老爺什麽時候到的京師?爲何不谕示我家老爺?”
何鳌這才簡單說了幾句:“前兩年我在貴州按察使任上丁憂返鄉,如今進京,自然是先公而後私。”
馬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何老爺在老家守喪結束,進京謀求起複來了。
不過馬二畢竟隻是個仆役,對何老爺的事情所知不多,更不太清楚何老爺的狀況,也不知聊什麽。
所以隻能禮節性的邀請說:“既然今日遇見何老爺,不能讓我家老爺知道小的我慢待了貴人,鬥膽請何老爺移駕去秦府做個客。”
何鳌皺了皺眉頭,雖然他也想見見秦德威,但以老師身份主動拜訪飛黃騰達的學生,傳了出去隻怕要被人說成趨炎附勢。
再說,因爲爲某些原因,現在就去找秦德威未必合适。
但馬二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家老爺現在身份太高,哪能随随便便就對人折節。
如果真要“禮多人不怪”,那這個“禮”也就不值錢了!秦老爺的禮,必須是稀缺産品!
雖然這位何老爺也是座師,但小座師的份量比起張老師那樣的大座師,卻又輕得多。
想到這裏,馬二忽然指着徐文長說:“何老爺不須有顧慮,小的我很明白,您想要提攜同鄉後進,所以才想帶着人去秦府。”
這樣一來,何鳌去秦府就是爲了提攜同鄉晚輩,而不是因爲秦德威位高權重了。
這算是馬二幫何鳌找的台階,在秦德威身邊辦事多年,馬二并不缺乏變通本事。
徐文長無語,你們這樣有意思嗎?
何鳌卻隻道:“爲了提攜同鄉晚輩,若要去時,再另行訂約。”
這就讓馬二感到詫異了,這何鳌對于見自家老爺似乎并不迫切?自己都幫着找好台階了,他還是不着急去秦府?
說實話,這一兩年來,馬二很少遇到這樣的人,大部分人有機會與秦老爺會見時,誰不急着見面?
而且何鳌來京城,不是爲了起複求官麽?怎麽有秦老爺這樣的現成關系,也不想着用?
想不通也就不想了,馬二也沒義務一定要做什麽。目送馬二離去,何鳌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
等回到府中,馬二就将遇到何鳌的事情告訴了秦老爺。就算何鳌暫時不來,這也是秦老爺必須知道的消息。
然後馬二盡職盡責的提醒了一句說:“小的我就是想不明白,那何老爺正要求官,爲何不速速來找老爺你。”
秦德威所掌握的信息遠比馬二多,稍加思索後便歎道:“何老師也有何老師的難處!”
馬二不在意的說:“小的我就不信了,何老爺能有多大難處?難道老爺你還解決不了?”
秦德威叱道:“你懂個什麽!你可知道,何老師近年來多受嚴嵩提攜?”
馬二:“.”
他再怎麽猜測,也沒有猜到這個緣故。
猛然聽到這樣的消息,馬二也隻能感慨一聲,貴圈真亂!
有個很多人可能沒注意過的八卦,秦德威的小座師何鳌其實是嚴嵩嚴閣老的外圍黨羽
在原本曆史上,何鳌甚至因爲與嚴嵩走得近,遭到過夏言的嚴酷打擊報複。
後來夏言被斬,嚴嵩當權的時候,何鳌官至刑部尚書,手裏最有名的案件就是殺楊繼盛。
而在本時空,八年前何鳌在南直隸做官,嚴嵩也在南京養望,然後就勾連上了。
那個時候,嚴嵩還是夏言的親密戰友,與秦德威也不是政敵,大家都屬于夏言團夥的。
再後來,何鳌仕途順利,一直當到了正三品貴州按察使,也算方面大員了,其間何老師沒少獲得嚴嵩的幫助。
這也是這些年來,秦德威與何鳌聯系不多的原因。
但秦德威也不會責怪何老師,畢竟七八年前何老師結交嚴嵩這個選擇,在當時來看完全沒有問題,與他秦德威也沒任何沖突。
除了穿越者誰又能想到,幾年後嚴嵩會與夏言決裂,與秦德威也成了政敵?而且誰又能想到,秦德威八年時間就能上升到如此地步?
而且政治上也要講究一個品格,不可能公開反複橫跳,随便就換靠山,不然會被輿論視爲忘恩負義。
上次廷議未果之後,京城政治氣氛仍然敏感,何鳌也不想高調,等到晚上才悄悄去了嚴閣老宅邸拜訪。
此時嚴府書房裏正在開小會,這并不稀奇,廷議陷入僵局,并被按下暫停鍵後,這兩日很多府邸隻怕都在開小會。
畢竟僵局是不可能一直僵持的,所有棋手都要尋找打破僵局的辦法。
坐在嚴府書房裏的人都是嚴閣老最親信的幾個,兒子嚴世蕃、妻弟歐陽必進、義子趙文華,沒有一個是外人。
在嚴府裏開會,話最多的永遠是嚴世蕃,今晚也不例外。
“廷議這盤棋,已經被秦德威走成死局了。”嚴世蕃皺着眉頭說:“所以要另外尋找突破點,從其它地方打擊秦德威。”
已經升爲通政司右參議的趙文華很爲難的說:“秦德威近期大部分時間都有意識的居家不出,什麽事情都沒有做,又能找到什麽突破點?”
正所謂不做不錯,不做事就不會有破綻。
嚴世蕃非常肯定的說:“當然可以找得到突破點,秦德威如果以爲龜縮不出就沒有錯漏,那就大錯特錯了!隻是以你們的目光,看不出來而已。”
趙文華不說話了,你嚴世蕃真要有那麽厲害,也不至于隻能躲在家裏揮斥方遒了。
嚴世蕃自然不知道趙文華怎麽想的,徑自說:“可以想想,如果詹事府裏出了纰漏,秦德威會不會被連帶?”
歐陽必進回應說:“那秦德威向來撒手不管詹事府的事情,能被牽連?”
嚴世蕃答道:“秦德威再怎麽樣,本官還是詹事府少詹事兼左春坊大學士!
隻要他挂着這個官職,在派有心人煽動,詹事府的事情怎能牽連不到他?”
隻有嚴嵩能跟上兒子的思路,開口道:“皇上本就說過,有閉門靜修一兩年,讓太子監國之聖意。到底如何,誰又能說得準?”
天意莫測,所有人都在揣摩嘉靖皇帝的想法,但又有誰敢說自己一定能猜準?
嚴世蕃還是那麽有自信的判斷說:“皇上畏懼壽年不永,意欲靜修,有讓太子監國之意,可以假定是真的。”
這句連嚴嵩都聽不懂了:“什麽叫假定是真的?”
嚴世蕃答道:“這意思就是,可以先認定是真的,就當皇上确有此意!
但是有一個前提,這個太子監國必須是由皇上自行決斷,主動給東宮的!
假如東宮如果積極主動來争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皇上反而要生出猜忌之心!我說的突破點,就在這裏!”
當初組建東宮班底時,因爲秦德威非常不積極,所以大部分人選都是夏言和顧鼎臣、嚴嵩提名的。
所以在詹事府裏,嚴嵩也有自己的耳目,對詹事府内部動向也略知一二,确實也有人蠢蠢欲動。
正在這時候,有仆役來送了張名帖,是原貴州按察使何鳌的。
嚴嵩考慮過後,便吩咐道:“請進來!”
嚴世蕃有點不滿的說:“我等正在密商大事,見一個沒用的外人作甚?”
嚴嵩隻說了一句:“此人乃秦德威小座師也。”
嚴世蕃聞言也是吃了一驚,“這樣的人,怎得與父親親近?”
當初何鳌與嚴嵩在南京交結的時候,嚴世蕃已經被趕回了京師,自然不太清楚一些内幕。
何鳌站在嚴府的前廳裏,一邊等待接見,一邊感慨萬千。
當年因爲人情随手錄取的一個除了長相、詩才之外普普通通的小秀才,居然隻用了七八年時間,就成爲朝廷巨頭,影響力甚至比自己的靠山大腿嚴嵩更強。
兩年前的時候,何鳌還不太後悔,畢竟嚴嵩已經是内閣大學士,而秦德威當時是隻是五品詞臣。
畢竟政治要講究忠誠,何老師也不可能爲了學生秦德威,就“背信棄義”叛離嚴嵩這個老靠山。
可誰又想到,如今秦德威權勢完全不亞于嚴嵩,甚至隐隐過之。而他何鳌這個秦德威座師,卻還在嚴黨的船上。
這就叫造化弄人!
每每想到這些,何老師就感到心酸又心痛,早知道秦德威有今日如此之酷炫,當初又何必去抱嚴嵩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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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