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從夏言的角度來看,目前這個節點确實也是個擴大權勢的好機會。
秦德威不在朝中,無法再以個人能力對朝廷事務直接施加影響力;
而嚴嵩前段時間又因爲配合翟銮搞出了“天日昭昭”的烏龍,最近正夾着尾巴做人。
這種兩大對手都“弱勢”的局面非常少見,絕對稱得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如果不抓住機會擴張,就不配當首輔了。
而且夏言也相信,隻要自己帶了頭,嚴嵩、翟銮這幫人都會跟上,大家都是“苦秦久矣”的人物。
就在這時候,王廷相突然抽出幾頁紙,這個動作很多人仿佛都見過。
貌似秦德威的那些親近人大多有過這種行爲,議事的時候忽然就掏出幾張紙來照着念。
衆人下意識的就想道,難道秦德威隔着七八百裏地,還能飛鴿傳書臨時送紙條過來?
這也未免太過神乎其神了!秦德威明明不可能預知這次廷議的準确消息。
但王廷相沒有像過去一樣照着念,隻是捏着紙張,又深深看了眼夏言。
最後仿佛下定了決心,他才開口道:“這是總督宣大的毛伯溫寫給兵部的陳情咨文。”
聽到這句,衆人十分詫異,主要這種情況并不多見。
這種陳情咨文不算向上的奏疏,是各衙署之間的平行公文,主要用作說明情況的,并不具備任何約束力,近似于五百年後的“信息簡報”之類的東西。
衆人詫異之處在于,一是毛伯溫作爲宣大總督,如果真有事情,直接給朝廷寫奏疏即可,何必多此一舉給兵部寫平行公文?
二是兵部是王廷相坐堂當家,毛伯溫給兵部寫這種毫無約束力的咨文能有什麽實際作用?
說難聽點,就算王廷相把這“信息簡報”當垃圾丢了都沒有責任。
三是毛伯溫就算真遇到了事情,給夏首輔寫私信都比給兵部寫“信息簡報”頂用啊。
沒有讓衆人詫異多久,王廷相就繼續說:“在這陳情咨文裏,毛伯溫指控秦德威專橫跋扈,導緻他已經無法正常總督宣大軍務,并聲稱已經有了辭官之意!”
衆人:“.”
不知怎得,衆人忍不住就先感慨,還好這隻是一封“信息簡報”,不是奏疏也不是彈章,不用朝廷必須拿出處置意見。
不然的話,不定又是多大的風波了。
首輔夏言猛然聽到這個,第一反應自然是大爲震怒!派毛伯溫去總督宣大,自然是爲了牽制秦德威。
其實夏首輔根本沒指望毛伯溫能與秦德威分庭抗禮,隻要毛伯溫能稍稍幹擾秦德威,讓秦德威難以分心朝廷事務,就算毛伯溫發揮作用了。
但他沒想到毛伯溫跪的如此之快、如此幹脆!甚至已經有了辭官的情緒!
至于其餘人相對冷靜點,則是感到這情況詭異的無以複加,甚至可以說到處都是詭異之處。
毛總督給秦德威的親信王廷相寫“信息簡報”,控訴秦德威無道,到底是圖什麽?難道王廷相還能給毛總督做主?
還有,毛總督如果想狀告秦德威,爲什麽不給靠山夏言寫信?被秦德威作法魇鎮了嗎?
以及,毛總督爲什麽敢公開噴秦德威跋扈,并說出自己受逼迫?不怕被秦德威往死裏收拾嗎?
另外,難道秦德威真的未蔔先知,知道會有這場廷議,提前給王廷相準備了這些?
最後,爲什麽王廷相要公開這封“信息簡報”的内容?按照慣例,應該先偷偷給夏言看,然後暗中達成妥協才是政治常态。
一切都很難以理解,不可思議,用常理解釋不清楚。
大概唯一不詭異的地方就是,毛伯溫在大同被秦德威逼迫到想要辭官了。
衆人對此似乎完全不感到意外,就是不知道毛總督具體都經曆了什麽。
有孤陋寡聞的人好奇的問:“秦德威卸掉總督差遣後,在應該大同無職無權,如何又能對總督跋扈?”
王廷相舉了舉手裏的幾張紙,解釋了一句:“秦德威署理了大同巡撫關防。”
很多人齊齊無語,交出總督關防後轉眼就署理巡撫關防,這種騷操作一般人哪裏想得到?
廷議現場漸漸就冷了下來,情況太詭異,以至于每個人都陷入了長考,就沒人發言了。
王廷相也不着急,就安靜的等着别人思考結束。
遠在大同的秦德威當然不會知道,京城裏正在發生的事情,他隻是個穿越者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
但從毛伯溫被強行加兵部尚書銜總督宣大這件事上,秦德威肯定能意識到,夏首輔對兵部尚書位置有想法。
如果連這點政治敏感性都沒有,秦德威即便是穿越者,也早就墳頭草三尺高了。
那麽在這種情況下,承受擠壓或者攻讦的必然就是王廷相了,很容易就能推斷出來。
所以秦德威先是用“甩掉責任”來誘惑毛伯溫,讓毛伯溫産生向京城求援的念頭,并以此動搖了毛伯溫的意志。
等毛伯溫略微服軟後,忽然又變臉繼續逼迫,讓毛伯溫以陳情咨文的形式,寫給兵部。
對毛伯溫而言,這樣做的好處就是可以通過屬于兵部的驿傳系統,以最快速度将公文送到京城,盡快出結果,減少自己的煎熬時間。
反正這個内容,遲早都是要給首輔夏言看的。直接寫信給夏言,和經由兵部給夏言,似乎區别并不大。
于是被秦德威反複打擊過的毛伯溫,最後還是寫了這封在别人眼裏看來鬼迷心竅的陳情咨文。
這就是秦德威給王廷相準備的“護身符”,如果王廷相受到了夏首輔的擠壓,就可以拿出這個來對抗。
當然“護身符”具體如何使用,在什麽時候使用,就要靠王廷相見機而作了。
身爲從政四十幾年、履曆極其豐富的老官僚,王廷相的處事應變能力都沒問題,秦德威還是很放心的,所以也沒有多想。
在秦德威預想中,隻要找到個關鍵節點,王廷相将“護身符”偷偷給夏首輔看過,夏首輔就不得不妥協,這就是政治中的暗箱操作。
但秦德威也沒料到,王廷相竟然在内外大臣集體廷議的這樣場合,将“護身符”直接公開了。
誰能想到,一個四十幾年的老官僚,居然幹出了這樣激烈的事情。
反正這裏面内幕重重,此刻廷議現場的衆人隻覺得作爲局外人,實在是雲山霧罩。
夏言擠兌王廷相,想讓毛伯溫取代王廷相爲兵部尚書,然後秦德威似乎又提前逼毛伯溫提出辭官。
兩邊仿佛都在下棋,但外人眼裏的棋局上一片迷霧。隻能知道,執棋先手的夏首輔隻怕已經走不下去了。
夏言在憤怒過後,也意識到了問題關鍵所在,你王廷相手裏有東西,竟然不想着暗箱操作,而是公開掀了棋盤!
便強忍着怒氣的喝斥道:“兵部收到這樣咨文,爲何不先關白與内閣?”
以當今内閣逐漸淩駕于六部之上的風氣,六部的重要文件往往都要先給内閣看過,然後再走流程。
王廷相則針鋒相對的說:“兵部是皇上的兵部,不是内閣的兵部!”
這句話,更是直接挑戰和否定内閣的權威,是内閣和六部之間最敏感的話題。
夏首輔怒氣更甚,厲聲質問道:“内閣何事不與聞?”
論官場資曆,王廷相在朝中大概僅次于許瓒,自然也有脾氣,頂撞了一句說:“内閣道統在文淵閣!”
就這一句話,氣得離開文淵閣、入直無逸殿的閣老們集體血壓飙升。
大概隻有值守文淵閣的翟銮無喜無悲,反正王廷相說的“道統在文淵閣”指的不是自己。
衆人聽着夏言和王廷相之間的對話,此時都聽呆了,兩人真是什麽都敢說。
别說旁人,就是王以旂、張潮等自己人,也驚詫莫名,不知道王廷相今日又是怎麽了。
也有人能猜出幾分,大概是夏言先前的态度激怒了王廷相,泥人也有火氣,何況一個兵部尚書?
禮部尚書張潮忽然想起,自己才是今天的主持人,連忙站出來說:“王浚川慎言!休要節外生枝!”
王廷相卻又昂首而道:“我仕宦四十餘年,大多數時候都在地方做實事,但近六年入朝後,反而是做事最不爽利的時候!
至今可以斷定,閣臣之中,真正能做事的也就是秦德威了!
夏言你想拿走我這個兵部尚書,讓毛伯溫取我而代,也不是不可以!
但請你也先組織一次豐洲灘大捷好麽?哪怕戰功隻有豐洲灘大捷的一成,我王廷相也會服氣!
别忘了,那毛伯溫的征安南之功,也是秦德威白讓給伱們的!
而你夏言又做了什麽?将士出征歸來枕席未暖,你就急急忙忙将總督換人,這就是你首輔的格局?”
如果一切都打開天窗說亮話,又有人不畏懼首輔權勢,在這裏戳破一切表面虛僞掩飾,那夏言的黨羽也真無話可說。
站在一邊的嚴嵩暗暗松了口氣,幸虧自己今天預感秦德威不會善罷甘休,又加上最近自己流年不利,所以非常低調不露頭,避免了像夏言這樣被“公開處刑”。
但冷不丁又聽到王廷相轉頭對自己說:“我這些話,對你嚴嵩也一樣!
不要以爲别人不知道,秦德威是被誰逼得寫了天日昭昭!”
嚴嵩也怒了,你王廷相怼夏言就随便怼,找上他嚴嵩做什麽?
而且逼秦德威寫下“天日昭昭”的主犯是翟銮,又關他嚴嵩什麽事?他嚴嵩隻是企圖一起落井下石而已!
王廷相揮了揮手裏的幾張紙,對閣老們道:“原先我一直以爲,秦德威做人做事有點不夠光明磊落。
後來我才明白,不如此就不足以在你們面前自保啊!
等秦德威回朝後,應該在文淵閣另設軍機處,讓秦德威能避開内閣幹擾,專心做事。”
張潮害怕王廷相再說下去,兵部尚書官職就真保不住了,難得粗暴一次打斷了王廷相。
再說秦德威也強調過,維持住夏言對嚴嵩的壓制,誰想到今天王廷相居然針對夏言暴走了。
“王浚川休要再說無關之話!現在繼續議事,獻俘大臣定爲出征帥臣,召秦德威回京,應該都已經贊同了?”
衆人無語,真是有其徒必有其師,剛才發言的明明大都是贊同王廷相獻俘,到你張潮總結裏,就是都贊同秦德威獻俘了?
但最後卻沒人出來反駁,隻能默認事實了,獻俘大臣就由秦德威來擔當。
張潮趁熱打鐵的說:“那代表朝廷律法懲處俘虜的刑部尚書,又該由誰人擔當?”
夏言無力的揮了揮手說:“不必别人了,讓總督宣大軍務的毛伯溫卸掉差遣,回刑部就是!”
雖然不知什麽緣故,但毛伯溫都已經跪成那樣了,還留在大同有何用處?
獻俘禮上關鍵位置都有了人選,張潮主持的議題也就差不多了。
忽然又有人問道:“毛伯溫如果回朝,宣大總督又該委任誰?”
按道理說,如此重要的官職出現空缺,肯定有不少出來推舉人選的,但今天卻一反常态,無人響應。
因爲每個人都想到了,那氣不順的秦德威還拿着大同巡撫關防,誰去當總督就是送死啊。
有人便道:“那還是先舉薦新任大同巡撫吧,總督并非常設官職,如今北虜已退,并且暫時也不會南下了,總督也不是必須要有。”
還是趕緊先讓秦德威放下巡撫關防,不然還怎麽往大同城裏派遣官員?
已經消停半天的王廷相忽然又當仁不讓的說:“兵部左侍郎詹榮可以。”
邊鎮巡撫,本該就由吏部和兵部聯合提名,所以王廷相說話理所當然。
許多人第一時間隻想到,似乎就是那個賣了宅子給秦德威的人
等了一會兒,沒人表态。
王廷相就對吏部尚書許瓒說:“若無人反對,就此上奏給皇上。”
到此關于獻俘禮以及關聯人事議題的讨論基本完畢,禮部尚書張潮記下結果後,再次開口道:“下面,就是出塞将帥如何封賞的事情了。”
所謂将帥,将大概是總兵官白爵,帥就是秦德威了,其實衆人都清楚,這裏指得隻有秦德威。
而白爵白總兵這樣武臣的封賞問題,自有成規,按規定辦事就行,也犯不上在廷議商讨。
還在找狀态,一看居然月底了,先求下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