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威愕然,向來能言善辯的他此時竟然無話可說。
涉及到如此敏感的議題,飯可以亂吃但話不能亂說,怎麽回應翟銮都不對。
主要是秦德威也弄不清楚,翟銮這句是試探還是什麽别的意思;而且秦德威與翟銮之前沒有任何政治互信基礎,交淺言深要不得。
所以秦德威最後隻能說:“在下還要急着去文淵閣入直!先告辭了!”然後縱馬穿過崇文門進了城。
在路上,秦德威就想着翟銮這個人,如果要評選大明最憋屈大學士閣老,甚至最憋屈首輔,翟銮絕對是有力競争者。
嘉靖八年左右時,嘉靖皇帝想讓大禮議二号功勳桂萼入閣,但群臣卻極力廷推翟銮。
嘉靖皇帝被迫妥協了,就先讓翟銮入閣,然後才讓桂萼入閣,所以翟銮在嘉靖皇帝心中是個什麽地位可想而知。
再後來嘉靖十年左右,也就是秦德威剛穿越沒多久時候,嘉靖皇帝想廢掉翟銮,讓大禮議三号功勳方獻夫入閣代替。
但嘉靖皇帝仔細考察過後,發現這翟銮簡直太踏馬的平庸無能了,完全人畜無害,什麽都不影響。
于是嘉靖皇帝難得一次心軟,懶得折騰,就放過了翟銮,留他在内閣混日子。
再說個大明官場冷笑話,想當年翟銮也是當過首輔的人
還是嘉靖十年時,首輔張孚敬與嘉靖皇帝七年之癢大吵一架,然後張孚敬被罷官。翟銮替補當了一個月首輔,隻過了把幹瘾,再然後張孚敬又回來了。
還有,按照傳統規矩,内閣大學士是按照入閣時間排列順序的,但偏偏這個傳統規矩在翟銮身上完全不生效。
當年李時入閣後,位次反而在翟銮之前;夏言入了閣後,位次還是在翟銮之前。
曆史上翟銮憋屈的地方太多了,他混内閣的十幾年裏,張孚敬、夏言、嚴嵩這嘉靖朝三大強權首輔全被他遇上了。
後人評價嘉靖朝中前期閣老,翟銮經常和顧鼎臣并列,被看成是兩大混子大學士,但實際上翟銮比顧鼎臣更憋屈。
顧鼎臣雖然同樣在政治上無所作爲,但卻是青詞宰相的開創者,在逢迎皇帝方面常有神來之筆,算得上是半個寵臣,在嘉靖皇帝面前能說得上話。
而翟銮連上面這些都沒有,他在嘉靖皇帝眼裏就是個路人。
現在的問題在于,這個總在皇帝眼前晃來晃去的路人身體忒硬朗。
當年同代的張孚敬、桂萼、席書、黃宗明等大禮議功勳寵臣人都沒了,打醬油的路人翟銮還在活着
如今都嘉靖十九年了,眼瞅着翟銮又要熬死一個同齡人顧鼎臣。
秦德威從翟銮身上又想到今年注定出現的各種政治動蕩,比如内閣坑位争奪,比如尚書坑位争奪,比如方士段朝用忽悠嘉靖皇帝閉關修煉,比如東宮屬官集體中二病爆發。
然後秦中堂發現,自己内心居然古井無波、無欲無求,完全沒有原來那種看到機會就猛虎撲食的心态。
大概因爲現在所擁有的權位勢力,暫時已經足夠自己揮灑才華,并且自保無虞了。
繼續保持全面進攻态勢,也不會讓自己勢力産生飛躍質變,嘉靖皇帝未必允許自己獲得再多。
弄不好還會變成夏言和嚴嵩的公敵,如果最後遭到這兩位的聯手遏制那就搞笑了。
霸氣側漏的第三帝國擴張再生猛,也打不過美國加蘇聯啊。威加四海的蘇修全球進攻再剛猛,也扛不住美帝西歐加東亞聯合遏制啊。
曆史經驗教訓如此之多,所以暫時還是老婆孩子熱炕頭吧!
逐漸理清思路的秦中堂一邊哼着小曲兒:“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一邊走進了文淵閣,開始今日份的簽發。
下了班後,就去妻弟徐妙璟家裏,與值守仁壽宮門和迎和門的徐妙璟進行了互通有無的情報交流。
告别的時候,徐妙璟有點擔憂的勸道:“姐姐最近心情仿佛不太痛快,姐夫你讓着點。”
都是上次“專屬詩詞”露餡的錯啊,秦德威語重心長的對徐小弟說:“如今才感受到,娶的多麻煩就多,你要引以爲戒!”
如果隻娶一個,就不會暴雷了!
回到家裏,秦老爺還是按慣例先去看望孕婦,直接從東大門進了新東府。
顧瓊枝正慵懶的躺在明間軟榻上,擺在廊下的都是各色盆景,花朵在春風裏争奇鬥豔。
見丈夫過來,顧瓊枝便問道:“你可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五百年後這往往就是送命題!
秦德威腦中迅速轉了一圈,不是自己生日,也不是對方生日,更不是節日,那還是什麽?
看着迷惑不解的丈夫,顧瓊枝悠然的說:“十年前的今天,是伱見到我,并且開始調戲我的日子啊,到如今就是整整十年了。”
秦德威無語,這都能記得清楚?
應該是吧,穿越過來的日子是嘉靖九年春天,到嘉靖十九年可不就是十年了。
還有,什麽叫開始調戲你?這真是污人清白!
顧瓊枝又說:“這樣的日子,你不寫首詩紀念嗎?”
秦德威習慣性松了口氣,在一個突然冒出來的男女關系紀念日,若隻是寫首詩就太好辦了。
當即讓婢女拿來筆墨,先寫下了标題《名士悅傾城》。然後繼續寫道:
“月照流黃滿,情将芍藥深。
豈緣矜國色,應爲得琴心。
比翼成雙舞,和鳴識好音。
青春願長在,莫遣歲華侵。”
顧娘子也就初粗通文墨的水平,對詩詞技術方面并不太懂,但是“青春願長在,莫遣歲華侵”這一句入了她心裏,喜歡的不得了。
秦德威叮囑了句:“自己收起來,不要随便拿出來,免得别人吃醋,讓我不好做啊。”
“知道啦!”顧娘子突然嬌滴滴的回應了一聲。
秦老爺心頭顫了顫,最怕少婦扮嫩撒嬌,遭不住啊遭不住,先溜了先溜了。
看完顧娘子,秦老爺又橫跨東西,去了西頭探視另一個孕婦。
他坐下後就對王美人問道:“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麽?”
王憐卿和剛才的秦德威一樣迷惑,“既非生日,又非節日,難不成今日你又遇到了什麽好事?”
秦德威憂傷的歎口氣,痛心疾首的說:“沒想到如此重要的日子,你居然毫無察覺,難道心裏已經沒有我了嗎?”
王憐卿頓時有點緊張了,莫非自己真的遺漏了什麽?蹙眉道:“你又作什麽怪?”
秦德威仿佛陷入了回憶中,緩緩的說:“十年前的今天,是你見到我,并且開始調戲我的日子啊,到如今就是整整十年了。”
啊這?王憐卿當場就愣住了,感動的眼眶有點濕潤:“這你都記得清楚?”
秦德威深情款款的點了點頭,雖然記不清具體是幾月幾日了,但遇見顧娘子的同一天,下午又遇見了王憐卿。
由此可以推斷,今天也是與王美人認識十周年紀念日,沒毛病!
王憐卿拿起手巾擦了擦眼淚,嘴硬說:“呸!當時誰調戲你了?”
秦德威很主動的感慨道:“此時此刻,必須要題詩紀念啊。”
遂又提筆寫下了題目爲《名士悅傾城》的一首詩:“月照流黃滿,情将芍藥深青春願長在,莫遣歲華侵。”
王憐卿是懂行的,立刻經驚訝道:“名士悅傾城的母題!居然是齊梁宮體詩!”
她對秦德威寫詩作詞熟得不能再熟,這位夫君雖然創作題材五花八門,但多有肆意揮灑、裝逼炫技的氣質。
但眼前這樣規規整整又娓娓道來的舊式宮體詩反倒是稀罕了,十分不同尋常,說明不是應付任務一樣的填字遊戲。
王美人内心又是一波感動,可惜身體不便,隻能捧着詩稿柔聲說:“郎君太有心了。”
秦老爺又安撫了幾句,然後才告辭道:“時間也不早,我先回大房了。”
于是再次轉移戰場,秦德威回到了他最堅固的大後方。
徐賢妻正正經經迎接上來,規規矩矩的幫着換衣服,又無可挑剔的問道:“老爺要用飯麽?”
秦老爺換了家居服,大手一揮道:“拿酒來!你我對酌幾杯!”
徐妙璇又盡職盡責的問道:“老爺可曾有什麽喜事?”
秦德威答話道:“不知你可記得,你我相識于嘉靖九年的春天,到今年正好十年了。想起如此有紀念意義的事情,豈能不飲酒慶賀一番?”
徐妙璇也是愣了會兒神,不知不覺已經十年了嗎?
但她嘴上卻很有内涵的說:“既然如此有紀念意義,夫君還要爲妾身寫詩嗎?”
“寫!必須寫!”秦老爺胸有成竹的說,然後主動提筆寫着。
徐妙璇掌着燭光,站在旁邊看,隻見夫君寫了兩首小詩。
第一首是:“憶昔秦淮柳,青青映高樓。嫩色絆郎心,柔條系郎舟。”
徐妙璇也能品鑒出來,這很像是六朝民歌風格的男女情詩,老金陵範兒十足,仿佛對十年前少年少女的時光進行了白描。
她再看第二首是:“借郎手中刀,斫取河邊樹。莫遣楊白花,飛渡河南去。”
刀,柴刀;河南,秦淮河南岸,風月無邊舊院所在。
撲哧!徐賢妻忍俊不禁的笑出聲來,很賢惠的先放下燭台,才動手狠狠的捶了秦老爺一下。
秦德威不躲不閃,笑嘻嘻的問道:“這次過關了?”
“等下!我去去就來!”徐妙璇忽然又想到了什麽,轉身往外面走。
秦德威淡定的繼續坐着,沒有阻攔。
在其她各房轉了一圈,重新回來後,徐妙璇才滿意的說:“這次算你有心了,沒再胡亂糊弄我!快吃飯,然後一起吃藥!”
秦德威徹底放下心來,難怪聖人雲“修身齊家”,如何擺平家裏也是一門技術活。
雖然秦中堂沒有興趣參與今年的政治狗血戲,但别人卻不敢無視他。
嚴世蕃回到家中,與兩個侍女稍作休息後,父親嚴閣老也從宮裏回家休沐。
嚴世蕃先問了句:“顧閣老狀況如何?”
嚴嵩言簡意赅的答道:“很不好,太醫說,怕是熬不過去了。”
如果顧鼎臣熬不過去,那最受人關注的問題當然就是由誰來接替入閣。
嚴世蕃沒判斷誰能入閣,隻非常肯定的說:“如果新選閣臣,秦德威大概會支持翟銮!”
嚴嵩疑惑的問道:“秦德威并沒有表過态,你怎麽知曉的?”
嚴世蕃答道:“我今日入城,在城門口遇到了秦德威!”
嚴嵩連忙又問:“你與秦德威起了沖突?”
嚴世蕃又答道:“秦德威故意挑釁我,但是翟銮發了句話,秦德威也就罷手了。
正所謂見微知著,秦德威必定要支持翟銮了!不然以秦德威的品性,怎麽會爲了賣翟銮面子,如此輕易放過我?”
嚴嵩無語,兒子這個分析說是明确吧,邏輯太詭異了;說是歪理吧,好像又有那麽一絲絲道理。
想了幾下後,嚴嵩便質疑道:“你這從人情角度也說不通,秦德威與翟銮從無合作,還鬧出過矛盾,他憑什麽支持翟銮?
再說秦德威他老師張潮乃禮部尚書,同樣具備入閣資格,秦德威爲何不去支持自己老師?”
嚴世蕃笃定的說:“這就需要換位思考,假如我是秦德威,這次絕對不支持張潮,就算讓張潮入了閣又能有什麽大用?
若花費巨大代價讓張潮入閣,很可能得不償失,并沒有多大實際意義。具體就不細說了,父親認真想想也就自己明白了。”
然後嚴世蕃繼續說:“再說回翟銮,假如我是秦德威,支持翟銮才是最有惡趣味的做法!
第一,翟銮本來就是閣臣,當初因爲守制才離開内閣,如今從大義角度來說,守制結束後,就該官複原職回内閣。
第二,翟銮年資很老,十一年前就入閣了,時間比夏言和父親你都早得多,按道理說翟銮應該是排名第一位的大學士!
所以支持翟銮入閣,非常能惡心到夏言和父親你,你們讓不讓位次都不合适,這種故意惡心别人的做法非常符合秦德威的習性。
總而言之,秦德威多半會支持翟銮入閣,以此來攪混水并削弱夏言和父親你的聲勢,同時也是向别人顯擺大公無私!”
嚴嵩本來覺得兒子是扯淡,秦德威和翟銮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
但他越聽越像那麽回事,從政治角度來出發,秦德威支持翟銮似乎真有很大可行性。
一邊思考,一邊下意識再次問道:“那我們又該如何應對?”
嚴世蕃冷笑幾聲:“父親你最好的策略,就是支持張潮張尚書入閣!”
驚聞七月新番也肺腺癌了,所幸能靠藥物維持住。前些年賊道三癡沒了,去年水葉子沒了,今年又有七月新番這樣,曆史作者一共才多少人啊,這是被詛咒了嗎卧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