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的臉色陰晴不定,總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出不來,他感覺自己被帶節奏了。
想從權術層面去解決範知州,那太簡單了。但這不僅僅是權術問題,還有臉面問題,嘉靖皇帝做人還沒到可以公然不要臉的地步。
安靜的大廳内,忽然有人動了。
站在大臣班位最末尾,已經挨着門檻的某正五品(大)學士,溜達着走到了大廳中間“證據”那裏,伸手就把賬本拿了起來,好奇的翻了起來。
旁邊錦衣衛陳都督下意識的伸手,想攔住擅動證物的秦學士,質問道:“你幹什麽?”
秦德威舉着賬本,躲過了陳都督的魔爪,又對嘉靖皇帝奏道:“臣請重新清查!并由臣親自清查!不用多久,半時辰就可以!”
嘉靖皇帝當然希望有人出來打破目前的節奏,再說秦德威是可以信任的人,立刻開口道:“準了!”
群臣都無語,你一個翰林詞臣、著名詩人會算什麽賬?
從來沒聽說過秦德威展示過數算,估計也就能算清楚一百以内的加減吧!
面對質疑,秦德威邪魅一笑并不解釋。論起數算,他可是小學畢業水平!
隻見秦學士也不要算盤,也不用别人幫忙,隻讓人拿來了筆墨紙硯。
然後站在桌案潛,一隻手就翻着賬本看起來,另一隻手則拿着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群臣齊齊注視,隻感覺秦學士寫的都是鬼畫符一樣的東西,畫來畫去亂七八糟的不知所雲。
嘉靖皇帝倒是挺感興趣,覺得這些筆迹有點神似道教的符文,充滿了神秘的氣息。
賬本内容并不算多,秦德威加加減減幾十次,也就把近一兩個月的數據整理明白了。
沒過一會兒,刻意表演完小學生數學的秦德威就扔下筆,口中道:“粜出一萬兩千六百八十石,合該入銀六千三百四十兩!”
衆人真心吃了一驚,秦學士不靠别人幫忙,不靠算盤,就憑借紙筆和鬼畫符,就真能算出數目來?
因爲剛才無論範知州還是陳都督,奏報時爲了省事,口頭上都是籠統的說“一萬兩千石”和“六千兩”,沒有講那麽精細。
所以秦德威說出如此精細的數目,隻能是他剛才親自算出來的,而且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然後秦德威又對嘉靖皇帝奏道:“賬目上沒錯,沒有虛增多減的狀況!”
嘉靖皇帝頓時感到極度失望,如果沒問題,白費那力氣重查一遍作甚?
秦德威又走到銀箱這裏,伸手翻檢了幾下銀子,最終确認了自己的想法和猜測。
便對範知州問道:“你們粜糧收回的銀錢,爲了清白,都是專門單獨存放,原物就是這些了,是不是?”
範知州答道:“确實如此。”
秦德威拍了拍手,戲言道:“那麽範大人,這些銀子不會是你從本地富戶那裏借來的,用以糊弄朝廷的吧?
等離開了趙州,這些銀子就要完璧歸趙,重新被主人拿回去?”
言外之意,莫非你範大人把銀子都貪污了,然後另借了銀子來充場面?
範知州斬釘截鐵的說:“絕無此事,這些銀子就是粜糧所得!如若秦學士不信,下官甘願将銀子獻與朝廷,請秦學士親自帶走看押!”
本來有人被秦德威說得起了疑心,但聽到範知州的話,又消除了懷疑。
如果範知州肯讓朝廷把銀子拿走,那就是不怕考驗,說明這些銀子沒問題。
所以秦德威先前的無端懷疑,很很像是奸臣爲了讨好皇帝,對忠臣進行侮辱和打擊。
或者說,奸臣想方設法的對忠臣進行構陷的套路,很多都是這樣開始的。
但秦學士全然沒有奸臣模闆的覺悟,很突兀的“哈哈”笑了幾聲,指着範知州說:
“你們這些州縣官吏,爲了盤剝民财簡直花樣百出,當着聖上和朝廷諸公面前,還敢瞞天過海!”
範知州看了眼秦德威,強硬的頂撞說:“你是學士老爺,哪裏知道親民官之不易。
若再信口雌黃憑空污蔑,下官也少不得以下犯上,在禦前争一個臉面了。”
秦德威冷笑道:“你還有臉面?我且問你,爲何銀箱裏的銀子,都是大錠的?
按道理說,粜糧給百姓,收回來的應該有很多細碎散銀,甚至還會有銅錢,有幾家百姓能拿着大錠的銀子來買糧?
你也别說是經過重新熔鑄,都變成了大塊銀錠。
因爲你剛才說過這些都是原物,而且粜糧也就是近一兩個月的事情,哪有這麽快就重新熔鑄成銀錠?
再說就算重新熔鑄,銀錠大小也該是統一的!可你這些銀子,有五兩重的,有十兩的,還有五十兩的,這是什麽熔鑄法子?”
範知州繼續答道:“官府以低價粜糧,本來就損失很大。爲了再減少銀兩損耗,所以本州粜糧最低隻收五兩銀錠,令各鄉裏統一來辦,這樣做的好處就是.”
還沒等範知州把話說完,秦德威突然就一腳飛踢,将範知州踹到了門檻外邊。
因爲被門檻絆了一跤,範知州直接栽倒了,又從門檻外月台一直滾了下去。
好端端的文鬥突然變武鬥,值守的錦衣衛官立刻緊張起來,上前圍住了秦德威。
陳都督威風凜凜的大喝道:“秦德威你膽敢禦前失儀毆打官員!”
秦德威毫不在意,對着嘉靖皇帝叫道:“陛下!趙州知州範昕欺君罔上,淩虐百姓,其罪當誅!
不用聽這範昕解釋了,他說什麽都是狡辯,隐瞞的都是禍心!
粜糧本爲陛下惠民之舉,恩澤雨露本可遍及趙州百姓,這範昕卻膽敢隻收五兩以上銀錠,分明是将大多數百姓都隔絕在外!
普通百姓已然窮困,誰能拿得出五兩整銀?如此出粜的低價糧食,肯定都落在富戶手裏,最不濟也是鄉裏之間的包稅大戶!
正值災年後春荒,兩三個月内隻要轉手售賣糧食,就是數倍暴利!與此同時,很多普通百姓根本得不到朝廷的低價粜糧!”
向來高高在上的朝廷衮衮諸公聽秦德威說到這裏,全都驚呆了,竟然還有這樣“合法”的操作手段?
明面上看不出任何問題,查賬也沒毛病,賬本清清楚楚,銀子明明白白!
那些低價糧食落到富戶大戶手裏後,轉賣出幾倍暴利,範知州随便分點也有萬兒八千兩了,比直接貪污糧食高明多了!
如果秦德威所猜測的都是真的,這範知州踏馬的也真是個人才!尤其剛才裝忠直之士裝的真像,差點把秦德威都襯托成奸臣了!
不是諸公見識少,而是基層總有新花樣,層出不窮的誰也不可能全都門清。
此刻諸公驚奇之餘,又不得不感慨,怎麽秦德威就能想出貓膩何在?莫非秦德威在南京當小霸王的時候,就親自幹過這種事?
嘉靖皇帝越聽越勃然大怒,當然他不是因爲秦德威當面打人而生氣,他恨不得生吃了範昕!
這範昕可惡之處不在于撈了多少,而在于吃幹抹淨之後,還敢唾了他這個皇帝一臉!
明明是範昕自己在粜糧問題上做了手腳,卻敢把饑民責任全都推給了他這個皇帝,還險些就成功了!
更可氣的是,剛才文武百官幾乎全都成了沉默的幫兇,差點就集體默認了範昕所說的話,隻有秦德威這個忠良站了出來!
雖然到目前爲止,秦德威沒有任何證據,但嘉靖皇帝卻願意相信秦德威。
或者說,就算秦德威的猜測不是真的,也要變成真的!
一代忠良秦學士仿佛對氣氛的變化一無所知,還在繼續說着:“如果陛下不信,就全面清查本州大戶,看看有沒有大量囤積官府粜糧的事情!
但還是别派陳都督去了,這人辦事能力不足,剛才就險些誤導陛下,讓奸人範昕得逞!”
“夠了!”嘉靖皇帝的情緒宛如火山爆發,除了秦德威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高壓。
然後又聽到嘉靖皇帝很陰沉的說:“朕明日在此多留一日,隻爲弄清楚趙州出現饑民到底是什麽緣故!”
以嘉靖皇帝的趕路急性子,肯在此多留一天,說明動了真火。
“秦德威!給你一天時間,能否查明?”嘉靖皇帝表明決心後,忽然又問向今天唯一的忠良。
秦德威猶疑了片刻後,答道:“需要從現在開始連夜辦事,并且還需要海量的人手,明日分頭出擊,日落之前應該可以查清。”
人手不是問題,随駕的親軍多達一萬五千人。
嘉靖皇帝當即親口點名:“衛錞!朱希忠!仇鸾!焦棟!陳寅!爾等俱聽秦德威号令!”
秦德威差點就跪了,皇帝你别這樣!雖然咱熱愛攬權,但現在肩膀還很弱小,真承受不住太多!
其他大臣們當場就炸了,隻能說這嘉靖皇帝情緒一上頭,簡直就是不可理喻啊。
那五個人大都是公侯伯,當前在隊伍裏的差事分别是都護将軍、副都護将軍、左副将軍、右副将軍、掌行在錦衣衛事。
也就是說,一萬五千随駕親軍都是這五人分别率領的。若都聽秦德威号令,那秦德威明天想造反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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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