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流逝,又過了一個月,首輔李時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這位大明最低調的首輔,也是嘉靖朝唯一卒在任上的首輔,死後不缺哀榮。贈太傅,谥文康,該有的都有。
而大學士夏言終于名正言順的進位首輔,實現了多年來的夢想,攀登上了人生的巅峰,大明朝局也跟随着進入了夏言時代的第一階段。
當然對大多數朝臣尤其是嚴嵩這樣的而言,更在意的是,内閣似乎又要進人了!
但嘉靖皇帝沒有立刻欽點新的入閣人選,也沒有下诏讓大臣推舉人選,仿佛在等待着什麽。
在某個平平常常的日子,有個十幾年前被貶谪又被罷官的,叫做豐坊的人,忽然跑到長安右門詣阙上書。
這文書沒人敢攔,迅速送到了嘉靖皇帝面前,然後被嘉靖皇帝迅速轉發給閣部院。
豐坊上書的内容很簡單,就是請求朝廷恢複明堂大飨古禮,并且讓獻皇帝配享。
既然要配享,那就得加廟号稱宗,這樣才能“以配上帝”。
明堂大飨這種大明開國以來就沒用過的古禮,嘉靖皇帝無所謂,但若能成爲給親爹加廟号稱宗的突破口,那這古禮就變得很重要了。
大臣們便知道,豐坊上書隻是個引子,新一輪議禮馬上又要來了。
當翰林院張潮張學士看到豐坊的上書時,不禁長歎了一口氣。
豐坊的父親叫豐熙,弘治十二年進士,是翰林院的老前輩,比張潮張學士還要早十來年,還當過張潮的教習。
嘉靖三年左順門案時,張潮和豐熙、豐坊父子都去參與了。
然後張潮十年冷闆凳,豐熙被貶福建充軍,豐坊也從吏部被貶到外地,後來被罷官。
有這份淵源,怎能不讓張學士感慨唏噓?
當年一起去哭左順門,誓死與皇帝抗争的親近故人,十四年後居然寫了這麽個跪舔谄媚的玩意,命運和人性實在太複雜和多變了。
想想當初,又想想現在,再想想别人,又想想自己,還有當今這令人壓抑的朝堂氣氛,一時間,張學士的多愁善感發作起來。
從翰林院出來,張學士本想回家,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顯靈宮。
秦德威還在顯靈宮客舍修養,他正趴在竹制軟榻上,旁邊還有幾個下人打扇子。
張學士的義女徐妙璇這會兒并不在此處,去了陶仙姑那邊。
見到張學士不打招呼的就來了,秦德威便詫異的問道:“老師有何貴幹?恕學生我有傷在身,不能見禮了!”
然後張學士把豐坊的事情,完完全全的告訴了秦德威。
秦德威便笑道:“這有什麽?一個豐坊不算什麽,老師你馬上就會見到更厲害的了。”
張學士狐疑的問:“莫非你說你自己?”
秦德威:“.”
張學士不放心的再次問道:“你真沒打算學豐坊?”
秦德威沒好氣的說:“老師你到底怎麽了?我犯得上學豐坊嗎?我都躲到顯靈宮來養傷不出了,我還能幹什麽?
還是說其實老師你眼紅了?那你就寫個支持獻皇帝稱宗入廟的奏疏,正好内閣缺位,說不定老師你就一步登天入閣了。”
秦德威這并不是完全胡扯,張學士目前是正三品禮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從理論上确實具備了入閣的資格,基礎比當年的張璁、桂萼之流還紮實多了。
但張學士卻忽然拍案,翻臉大怒道:“你認真一點!胡說八道個什麽!”
秦德威很意外,隻是開個玩笑而已,老師生什麽氣啊?
又想到了什麽,秦德威小心翼翼的試探說:“莫非,讓我說中了?老師你真生了逢迎天子,谄媚事君以博功名之心?”
逢迎谄媚你個先人闆闆!有這樣對老師說話的嗎!張老師舉起手,就想打秦德威一頓。
本來因傷在身,趴在榻上的秦德威忽然一個靈活的翻滾,閃出了張老師的攻擊範圍。
有傷在身,不能見禮?
有兩個婢女趕緊上前,一人一邊抱住了張學士的膀臂,讓張學士有力氣也使不出來。
秦德威叫道:“快去請夫人來!”然後又對張學士說:“老師息怒!氣大容易傷身!”
張學士閉目神深吸了幾口氣,平複了心情,然後才說:“今日是想告訴你,下次朝會時,我有意面君進谏,勸阻獻皇帝稱宗入廟之事!”
秦德威大驚失色,原來張老師的文青病犯了!
早不犯,晚不犯,偏偏在這個要命的時候犯!會死人的!
難怪剛才老師情緒那麽反常,一點玩笑都開不起!
秦德威立刻上前勸道:“老師三思!禮制問題又不是生死攸關的大事,何必賠上有用之身!”
張學士答道:“禮制或許都是虛名,在你眼裏也許不值得什麽,我也不打算與你辯論這個。
可我另外看到的是,陛下這種不聽人言、一意孤行的行事态度,絕非是長治久安之道啊。
所以應該要加以勸谏,至少也要在陛下面前指出來,讓陛下有所自省。”
秦德威想哭,本來已經打算趟平過關了,沒想到在老師這裏出了幺蛾子。
張老師你才從黑名單裏放出來沒幾年,若再犯顔直谏,就不隻是進黑名單的問題了!
官場果然是個風險及其不确定的職業,上下前後左右四面八方,指不定就會從哪裏出問題,根本就是防不勝防。
又聽張潮歎道:“數年來渾渾噩噩,人生在世總要留下一點什麽,做一點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
反正我也沒有兒孫,不必擔心連累後人,還有何顧忌?”
秦德威深情的說:“老師您雖然沒有子孫,但你有學生啊!你也要對學生負責啊!”
他辛辛苦苦才把張老師扶植到目前這個位置,如果這時候與皇帝對着幹,那就全白費了!
真不必逢迎谄媚,隻需要保持沉默就可以了!
張學士對秦德威說:“抱歉,我并不是一個好座師,讓你失望了。
不過座師有罪一般也株連不到門生,你也許會受點影響,但憑借你的本事,終究還是能漸漸消除這些影響的。”
秦德威極爲無奈,工具人畢竟不是工具,終究還是個人啊。
曆朝曆代都有敢于犯顔直谏的大臣,秦德威也佩服這樣的勇氣,但唯獨不希望自己的親近人這樣做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