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暮春,秦德威帶着徐妙璟,在李小娘子的護送下,出城向西南二十裏,來到永定河邊。
秦德威當然不是去看莊田的,在西班牙人把番薯帶到菲律賓之前,他對農業生産興趣不大。
隻是一年前,京城裏有些匠戶逃亡,“藏匿”在了永定河邊莊子裏,成爲受不明權貴庇護的隐匿戶口。
當時秦德威把一些大緻技術思路交給了這些工匠,直到最近他們終于把水力鼓風機和配套高爐研發出來了。
所以今天秦德威是來實地驗收,順便讨論下一步的技術方向。
秦學士正站着與幾名老工匠說話時,忽然看到自家仆役趙四騎着馬飛馳而來。
趙四翻身下馬後,急急忙忙的禀報:“老爺!翰林院急報,陛下召集三品以上大臣、五品以上詞臣,以及禮部主事以上官員,兩日後文華殿朝會!”
在這個“首輔病重”時候,嘉靖皇帝忽然主動召集大臣開會,等于明晃晃告訴朝臣——你們做好了準備沒有?
不過嘉靖皇帝這自私涼薄的勁兒,讓很多大臣不禁暗暗感慨。
首輔隻是病重,又不是去世,至于開始琢磨他的身後事嗎?
而且尤其令人意味深長的是,就是特别讓“禮部主事以上官員”出席。
按照慣例,在當晚,京城裏無數縱橫捭阖的小會就提前開起來了。
當然也有人請秦學士去開小會,作個形勢報告什麽的,但很可惜,秦學士今夜在城外農家樂,沒有返回城裏。
禮部尚書嚴嵩也召集了可以信任的親近黨羽,到自己家裏來。
有義子兼刑部員外郎趙文華、忘年交兼禮部儀制司主事尹耕,以及恰好近日在京叙職的妻弟歐陽必進。
到場人員堪稱陣容豪華,規格高大,讓嚴尚書激動的想潸然淚下。
沒法子,别人眼裏,嚴尚書還是夏大學士的小弟。
與其巴結不太有實權的禮部嚴尚書,還不如直接去巴結夏大學士。
而且更讓嚴嵩心塞的是,隻怕連那秦德威都能召集起比這強十倍的陣容!
“再叫兩個尚書來”的遭遇,簡直就是嚴尚書至今還揮之不去的噩夢。
隻是嚴嵩不明白,爲什麽秦德威似乎特别“慧眼識人”?
仿佛秦德威接觸和在意的人,就沒有平庸的,就算是看起來最無能的馮恩,那也簡約而不簡單啊。
嚴嵩就這樣飄飄忽忽的發散着思維,于是小弟們先說起話來了。
嚴家的幹兒子趙文華興緻很高,盼了這麽多年,義父終于有機會躍龍門了。
如果選新人入閣,義父這個禮部尚書競争力很大!
而他趙文華,則是從十年前國子監就開始追随義父的“潛邸舊人”!
趙文華掰手指頭數着:“除了義父之外,其餘最有資格的人就是天官許瓒、霍韬.”
嚴嵩聽到這些人名,忍不住就說:“真正要關注的人,是秦德威!”
趙文華詫異的看向義父,你老人家吃錯藥了?
現在說的是入閣問題,那秦德威又沒資格入閣,也能算競争對手?
而且與秦德威關系最好的“二王”尚書,也基本沒可能入閣啊。
嚴嵩訓斥道:“你以爲這隻是個入閣問題?入閣問題隻是皇上抛下的魚餌,皇上心中所求是其它!”
禮部儀制司主事尹耕因爲職業敏感性,稍微能猜到點内幕,對趙文華解釋道:“隻怕皇上又想要議禮了。”
“議禮”兩個字在嘉靖朝,對很多大臣是苦藥,對另一些大臣則是春藥。
趙文華閃爍着興奮的光芒,再次開口道:“那義父身爲禮部尚書,豈不正恰逢其會?”
與“禮”有關的業務,那都是禮部主導,天然就是禮部尚書發揮的舞台,别人奪不走這個主導地位的。
嚴嵩答話道:“事情并沒那麽簡單,總而言之這次情況,本質上是對君恩的争奪,能不能入閣反而是次要的。
若論起這方面,秦德威才是最大的對手,這與他品級、官職、有沒有入閣資格無關。”
趙文華、尹耕、歐陽必進三人聽到這裏,隻聽懂了後半句的意思——最擅長拍皇帝馬屁的人,才是我方最大的敵人!
但前半句卻還是似懂非懂,什麽叫“能不能入閣反而是次要”?
嚴嵩輕輕歎口氣,如果兒子嚴世蕃在這裏,何至于連個能聽明白話的都沒有?
目前就這麽幾個蟲豸黨羽,别無可選,嚴嵩隻能進一步解釋說:“據我這些年來的觀察,領悟出一個結論。
在嘉靖朝,隻要能獲取真正的君恩,并且維持住,即便舉朝皆敵也是立于不倒之地。
最關鍵的是,内心要堅決的相信,皇上不會讓你倒!而且皇上也有足夠的權術手腕,能讓你屹立不倒!
而議禮,也隻不過是換取君恩手段罷了,入閣反倒是次要。”
趙文華下意識的反問道:“難道義父您觀察和學習的是秦德威?”
嚴嵩很想指着門外,說一聲“你滾”。
竟敢說堂堂禮部尚書學一個官場三年菜雞,真丢不起那人!就不能是學習前首輔張孚敬嗎?
從外省來京叙職的參政歐陽必進,乃是嚴嵩妻子歐陽氏的親弟弟,與嚴嵩說話沒有那麽顧忌,此時開口說:
“若真要議禮,還請姐夫三思!萬一引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得不償失啊。”
假如皇帝再發動議禮,還能議什麽?無非就是“稱宗入廟”罷了,但這個分量實在太重。
當初議禮是“認誰當爹”,很大程度上還能算是皇帝家事,而“稱宗入廟”比“認誰當爹”還嚴重,壞的是國家大禮,相當于公然踐踏祖宗法度。
可以說誰敢支持“稱宗入廟”,誰在朝廷輿情中立刻就是“奸臣”,你嚴嵩背得起這個鍋?
禮部儀制司主事尹耕無奈的說:“但老大人身爲禮部尚書,怎麽可能躲得開?連沉默的都不可以,必須要表态。”
面對靈魂拷問,嚴嵩沉默良久,突然問道:“你們說,秦德威會不會支持稱宗入廟?”
其餘三人齊齊無語,嚴老大啊你不會真吃錯藥了吧?你今天來來回回的怎麽就繞不開秦德威了?
嚴嵩冷哼一聲,“在我看來,若說誰敢帶頭支持稱宗入廟,隻有秦德威這個向來逢迎天子的奸臣最有可能!
你們說,如果秦德威率先支持稱宗入廟,吸引别人的攻讦,而我隻跟在秦德威後面搖旗呐喊撿便宜,這樣如何?”
秦德威再怎麽折騰,目前也隻是個五品,而他嚴嵩則是地位尊貴的禮部尚書!
隻要禮部尚書采取穩健跟随戰術,一樣能獲取君恩和入閣資格!
而且有秦德威這個帶頭的吸引火力,跟随在後面的就輕松不少,而且可以塑造成“迫于大勢不得不爲”的形象。
等到再有機會時,還能改成“忍辱負重”,逆轉口碑。
尹耕有點懷疑的問道:“但是秦德威會那樣做嗎?”
嚴嵩胸有成竹的道:“到了文華殿上,想讓秦德威開口,就要靠你了!
而且這幾年裏,秦德威得到如此多天恩浩蕩,被稱爲嘉靖男兒。這既是他的福氣,也是他的負擔!
如果說我沒有資格沉默,那秦德威隻怕也沒資格沉默。
這就是我爲什麽一定要盯着秦德威不放的原因,他不當那個千夫所指的奸臣,誰當?”
歐陽必進又問道:“姐夫這些想法,需要告知與夏閣老否?”
嚴嵩再次沉默良久,然後淡淡的說:“以後我的事情,就不必告訴夏桂洲了。”
三人齊齊一驚,今晚說了這麽半天,這句話才是最令他們驚悚的一句。
在大部分朝臣的不安中,預定的朝會日到了。
鍾罄悠悠,香煙袅袅,嘉靖皇帝禦文華殿,升座。
比較特殊的是,司禮監太監居然也出現了,從一号張佐到二号秦福,以及黃英、戴永等六個司禮監太監分列兩側。
隻是二号秦太監臉色鄭重,緊鎖雙眉,不知心裏在擔憂什麽。
等群臣行禮完畢後,寶座上嘉靖皇帝主動開了金口說:
“朕前幾日又在夢中見到皇考,如今天人相隔,令朕徒生自哀。隻是不知萬年以後,能否與皇考歡聚一堂。”
群臣們無奈的暗歎幾聲。它來了,它來了,它果然來了!
陛下假裝問,駕崩以後能不能與親爹歡聚一堂,這意思明顯就是,爺倆的神主牌位能不能放一起,并且一起接受祭祀。
所以文華殿内立刻就冷場了,群臣隻能用裝傻和沉默來應付。
右庶子、侍讀學士、鴻胪少卿秦德威心态還是比較輕松的,他偷偷看了眼嚴嵩,恰好嚴嵩也偷眼看向秦德威。
兩人視線正好對上,互相對視讓兩人的表情一度有點尴尬。
兩人又不約而同的齊齊收回眼神,心裏冷哼一聲“奸臣!”
于是秦德威就老老實實低眉順眼的站着了,他真的不着急。
俗話說的好,天塌下來,先砸高個子,反正嚴嵩這個禮部尚書肯定要表态的。
至于嚴嵩将會怎麽表态,那還用想嗎?
作爲一個青史留名的大奸臣,嚴嵩肯定會迎合皇帝啊,不然他以後怎麽擊敗夏言當首輔的?
隻要等嚴嵩“橫眉冷對千夫指”的表了态,效果肯定就相當于炸魚塘,那時自己再渾水摸魚随便說幾聲就行了。
反正曆史預定的大反派、大奸臣是嚴嵩了,自己也是無奈又違心啊。
其實秦德威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他真正暗藏的手段并不在于“稱宗入廟”的過程中,而在于塵埃落定的事後。
等嚴嵩成爲新一代大禮議功臣,躊躇滿志時,再用一個很敗人品的卑賤小陰招,奪走嚴嵩部分氣運,而且又不會讓皇帝反感!
所以秦德威的總體策略就是前期低調苟,大後期再浪。
等嚴嵩辛辛苦苦争來了氣運,暴露了從夏言集團獨立出去的野心,他秦德威再偷襲老嚴同志切走一半氣運,想想就美滋滋。
至于當前議禮的大舞台,全都交給嚴嵩吧!
寶座上的嘉靖皇帝目光如電,來回掃視着群臣。心裏忍不住就暗罵,自己剛才沒說透,這些人全都在裝傻!
早有準備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張佐上前,奏道:“臣實在愚鈍,皇上方才想垂詢的,是獻皇帝可否加宗号,并神主入太廟之意?”
直接挑明了,大臣也不能繼續裝傻了。
但大臣們心裏都很苦,真的沒有人願意支持,尤其是第一個站出來引導輿論支持皇帝這個荒謬的想法。
誰這麽幹,就相當于直接抛棄道德,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嘉靖皇帝就直接下旨說:“禮部官員先議論!”
這也是比較正常的程序,涉及到哪部事務,先讓該部拿出專業意見。
禮部尚書嚴嵩先接了旨,又對禮部儀制司主事尹耕吩咐道:“此乃儀制司該管事務,着你主持禮部内外衙門諸君議論!”
尹耕領命,然後站在朝會贊禮官位置說了幾句開場白,向人群看去,找到目标說:“秦德威,你先議論!”
準備進入發呆神遊狀态的秦德威冷不丁重新激活了,有點懵逼的望向尹耕。
你尹主事有毛病吧?你們禮部議事,讓他秦德威發個什麽言?
尹耕微微一笑,對秦德威又說:“閣下有鴻胪寺少卿官位,也算是禮部外系官員。”
秦德威:“.”
禮部這個衙署很怪,主體機關很小,就四個司,還都是清閑不得了、人員編制也少的。
但禮部所管的外圍衙門卻很龐大,像什麽太常寺、光祿寺、鴻胪寺、國子監之類的都算是禮部系統的,還有大家津津樂道的教坊司。
所以挂着鴻胪寺少卿的秦德威,硬要說是禮部外圍官員,也能自圓其說。
尹耕繼續說:“雖然秦德威你本官翰苑詞臣,但也是天子顧問之臣,這時候請你議論幾句也沒什麽不恰當的。
還是說,秦德威你看不起禮部,亦或是你不想發言?”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的看向秦德威。不得不說,尹主事點名的第一個發言人選,真是刁鑽。
秦德威可是“嘉靖男兒”啊,别人可以沉默,可以搪塞,可以含糊其辭,但秦德威肯定不能。
很多人已經開始盤算,如果由秦德威出面,把這個奸臣當了,别人是不是就解脫了,可以繼續站在道德高地裝傻了?
今晚還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