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秦德威這次确實沒有積極性,要不是夏言主動來請幫忙,他真就在家繼續休假了。
他知道曆史大緻走向,無論有沒有他幫忙,在後張孚敬時代,夏言入閣甚至當首輔都是遲早的事情。
就算這次不行,也還有下次,順其自然就可以了,所以又何必多費那力氣?
再說對他秦德威而言,夏言入閣和繼續當吏部尚書真沒多大區别,甚至繼續當吏部尚書反而更好。
别忘了,後面還有個隐忍的巨奸嚴嵩!
夏言入閣後的連鎖反應,肯定會盡力把同鄉“小弟”嚴嵩調回京師,彌補外朝六部留下的真空。
想到這點,秦德威更沒幫忙的積極性了,夏言還不如繼續當吏部尚書呢。
但這些對未來的預知,實在沒法說出去,隻能看着夏師傅爲了入閣而上蹿下跳。
按照制度,逢二即是經筵日。六月進入酷暑後,本來按理該罷經筵,免得出現中暑情況。
但秦德威打聽了下,嘉靖皇帝傳诏說,六月十二日經筵依舊進行,隻是時間改成了清晨最涼快時。
這是一個很破例的事情,所以隻要對政治稍微有點敏感性的,就能明白其中内涵。
到了這天,秦德威天不亮就起來。憑借翰林院修撰牙牌混進了皇城,又混進了午門。
再經過左順門,就到了文華殿。然後秦德威就發現了一個問題,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哪裏。
列席的大臣在殿内,都是有班位次序的,而秦德威之前從來沒參加過,不知朝儀細節。
就算是曆史資料裏,也不會詳細到告訴讀者,此時應該站在哪個方位。
幸虧在此時,張潮張老師出現并看到了秦德威,詫異的問道:“你怎得來了?”
秦德威很隐晦的答道:“情非得已,不得不來。”
也是沒辦法,雖然他不想參加,但夏天官非要讓他來,就隻能出席一下意思意思了。
張學士無語,都沒見你這狀元去翰林院報過道,往文華殿跑倒是挺積極。
最後還是忍不住訓道:“今日這大事,自有聖心獨斷!不是你能亂攪和的,你不許放肆!”
這意思就是,别熱血上頭出來沖鋒陷陣當炮灰。
秦德威應聲道:“老師放心!我知道利害,今日絕對不多一句嘴!”
然後張老師才指點了下,翰苑詞臣站在這邊,閣部院大臣站在另一邊,秦德威在詞臣裏找個中間靠後的位置站好就行。
等待無聊,秦德威忍不住就揣摩起皇帝的心思。
說起這大明重臣的任命程序,可以分成兩類。
一類是内閣大學士和吏部尚書,這兩種重臣的任命可以由皇帝乾綱獨斷,不用與大臣打招呼。
這象征着皇帝對國事政務和人事铨政的絕對掌控,正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另一類就是其他部院重臣,程序上需要大臣們推舉人選,然後奏報給皇帝,皇帝對大臣推舉的人選進行批準任命。
對這類大臣,如果皇帝随便傳旨任命,那就叫中旨,被視爲非法聖旨。
所以秦德威就琢磨,嘉靖皇帝明明可以不經大臣直接任命大學士,但今天卻還要讓大臣們公開議(吵)論(架),估計也是帝王術的運用。
皇帝的目的肯定不是爲了放權,而是想親眼目測一下朝廷各方勢力情況。
秦德威來的算早的,此後大佬們也就漸漸到齊了。閣部院大臣、翰苑詞臣、掌科掌道,總數約七八十人。
随後趁着清晨涼快,皇帝升寶座,群臣舞拜山呼,都有一套固定流程。
太監宣讀旨意,撫慰已經不在朝的前少保(加銜)、禮部尚書(虛銜)、武英殿大學士翟銮。
然後嘉靖皇帝開金口,向首輔李時垂(釣)詢(魚):李先生你一個人在内閣累不累?你看找誰來幫你比較好?
李首輔不上當,回奏說:皇上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咱這首輔聽從聖裁就好,絕對不幹拉幫結派的事情。
此後嘉靖皇帝再發玉音,對吏部尚書、公認的頭号大學士候選人夏言問策:老夏啊你是負責人事工作的,你對内閣空虛這情況有什麽意見?
夏師傅也不上當,回奏說:咱比較蠢,不知道有什麽意見,隻等皇上點撥。
别人都是古井無波的聽着,隻有秦德威津津有味,畢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這種君臣互相耍花槍的奏對場面。
再之後,嘉靖皇帝又看向文學官員代表、禮部尚書、公認的第二号大學士候選人顧鼎臣,親切的垂詢:老顧啊你又是怎麽看待的?
顧鼎臣不知道上沒上當,回奏道:咱這禮部尚書沒什麽看法,但不得不跟皇上說件事情。
朝中紛紛傳言,閣臣應當輪到江西人了,咱也覺得挺有道理的,陛下不妨考慮考慮啊。
聽到這個奏對,滿殿的古井無波,突然就泛起了微瀾!
好端端的耍花槍,怎麽就出了事故?也不愧是你顧鼎臣啊,總是能有出人意料的騷操作。
站在翰苑詞臣方隊裏的秦德威更是驚愕,這個“應該用江西人”的說法,不是自己爲了應付夏師傅問計,設計出的說辭嗎?
怎麽就從顧鼎臣嘴裏說出來了?而且說的時機很有問題!
他秦德威給夏師傅設計這套說辭的初衷,是讓夏師傅與嘉靖皇帝私下單獨溝通、能直抒心意、說一些直白話時,用來直接打動皇帝的。
而不是在這樣公開場合說出來,更不能“紛紛傳言”啊。
秦德威狐疑的看向對面夏言,莫非是夏師傅心急操切,爲了聚攏人心,私下裏把這話放出去了?
還是說那天在夏府書房議事時,在場人物裏出了内奸,把這話洩露出去了?
但秦德威疑神疑鬼的想了一會兒,就暫時放下了。
反正這話外洩的責任出在夏言那裏,也是針對夏言去的,要頭疼也是夏言頭疼,自己操這個心做甚?
嘉靖皇帝也感到了一絲意外,大概沒想到試探性地耍花槍,還真耍出點玩意出來。
又盯着江西人夏言稍加思索,然後對霍韬問道:“都察院該着風聞言事,你可有所耳聞?”
班位同樣很靠前的左都禦史霍韬奏道:“确實聽過這樣的傳言,隻是算不上犯禁,故而未曾奏聞。”
殿内衆人聽到霍韬的奏對,又是各自若有所思。
第一,霍韬是夏言的死敵,不可化解的那種;第二,霍韬如此幹脆利落的幫顧鼎臣佐證傳言。
這意味着什麽?霍韬與顧鼎臣是不是聯合了?
出了這樣的意外,殿内鴉雀無聲,在猜測到皇帝心思之前,都不敢胡亂說話。
或者說,大家都在偷偷觀摩嘉靖皇帝的反應。
秦德威也老神在在的想,嘉靖皇帝會不會因爲這個傳言,又來個逆反心發作,故意把夏言排除出去?
上次會試之前,爲了左右考官人選,自己不就利用了皇帝這種心理嗎?這次莫非有人想學習這個套路?
如果真這樣,那豈不是讓顧鼎臣撿了個便宜?而顧鼎臣和霍韬到底有沒有勾結?
不能怪秦德威心理活動多,他站在這裏又不能動,又不能說話。除了在心裏七想八想,也沒别的事情幹。
但左都禦史霍韬對嘉靖皇帝的奏對還沒有結束,他停頓了一會兒又繼續說:
“臣不敢有所隐瞞,據說該輪到江西人這種話,最先出自修撰秦德威之口。”
霧草!秦德威猝不及防的猛然擡頭,隔着兩排人望向霍韬。
這霍韬腦子有毛病嗎?這時候針對夏言就行了,說他秦德威幹甚?
要入閣的是夏言,又不是他秦德威,你霍韬分不清輕重主次嗎?
殿内其他人也吃了一驚,一般來說,傳言是根本找不到源頭的,但這次居然能點出個“原作”,倒是稀奇了。
而且居然還是“名震朝堂”的嘉靖男兒秦德威,那就更有意思了。
最有意思的是,這霍韬爲了秦德威,竟然連夏言都不顧了
大明朝堂之謎,誰是霍韬心目中的最愛,大概可以有定論了。
侍侯在嘉靖皇帝身邊的太監得了旨意,對着大臣叫道:“修撰秦德威來了沒有!”
秦德威此時真的是措手不及,想裝不在都不可能。他隻能心裏罵罵咧咧,身體很誠實的趨步出列。
說起來,這是秦德威自從穿越以來,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與嘉靖皇帝對話。
當初中狀元謝恩的時候,是在占地廣大的奉天殿。他離高高在上的皇帝寶座很遠,場面也是禮儀性的說套話,談不上君臣奏對。
一時間,殿内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秦德威身上。
衆人都明白,如果秦德威應對不當,肯定會牽連到期盼着入閣的夏言。
嘉靖皇帝随口問道:“這話是你說的?”
秦德威不是沒想過抵賴不認,但他也不知道霍韬準備了多少。
萬一又蹦出個人證,那豈不就成了爛賬了?
無論如何,後果就算不被懲罰,但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印象分肯定要直線下降,那就是血虧!
想想坐了十年冷闆凳的張老師,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欺君之罪還是算了,秦德威咬咬牙,一口認下來道:“确實是下臣所言!”
嘉靖皇帝大概也沒想到秦德威如此老實,又問道:“說這樣的話又是何道理?”
秦德威内心很無奈,說了一句真話,就要用無數句真話來填補。
他隻能又老老實實的講了一遍,什麽北人南人浙江人廣東人南直隸之類的。
結論就是出于地域平衡因素,科舉大省裏,也該輪到江西人代表南方人入閣了。
嘉靖皇帝沒有作出最終表态,無論是想落井下石的,還是想幫着秦德威說情的,都不好插話。
隻有旁邊的霍韬又對嘉靖皇帝奏了一句:“臣想知道,這話是秦德威自己想到的,還是有人教他的。”
這問話當真也刁鑽,如果在君前直接說是誰誰教的,那秦德威以後也别在官場混了。
如果說自己想到的,那秦德威無異于背下了所有的鍋,把自己逼進了死角,再無閃轉騰挪的餘地。
嘉靖皇帝也對這個答案很有興趣,秦德威毫不猶豫的說:“都是下臣自己所想!”
夏言松了一口氣,他剛才還真怕秦德威繃不住,甩鍋給自己。若是如此,今天就徹底萬劫不複了。
霍韬眼神中閃爍着興奮的光芒,對皇帝奏道:“臣左都禦史霍韬,彈劾修撰秦德威阿附吏部尚書夏言,公然爲夏言入閣張目鼓吹,有大臣結黨之實!”
王廷相、張潮等與秦德威親近的大臣都在急忙思索,如何幫秦德威開脫求情。
這也是個技術活,霍韬的指控其實有點“實錘”,要徹底解脫出來十分不容易。
還沒等衆人想出個丁卯,就聽到秦德威高聲道:“臣修撰秦德威,彈劾左都禦史霍韬指鹿爲馬,誣陷大臣!”
霧草!衆人強行打斷了自己思路,重新凝聚視線,錯愕的望着秦德威。
這樣針尖對麥芒的硬剛,确實也是秦德威的風格,但現在這樣硬頂并不明智。
如果秦德威确實鼓吹了江西人入閣,那霍韬的指控其實是有道理的,算不上誣陷,更談不上指鹿爲馬。
那秦德威這樣說,反而顯得空口白牙、氣急敗壞,近乎于黔驢技窮的撒潑打滾了。
這裏是朝堂不是街頭,在皇帝面前撒潑打滾,絕對是自讨苦吃!
秦德威又對嘉靖皇帝奏道:“下臣想問霍韬幾句話,以正視聽!”
得到允許後,秦德威轉頭對霍韬問道:“敢問霍中丞,在下所言江西人當入閣,怎麽就是阿附夏冢宰了?”
霍韬又是冷笑:“若非夏言又是誰?朝中還有第二個江西人可以入閣?”
秦德威長歎一聲:“在下說這句話時,心中所懷念的,乃是十年前的江西籍首輔費少師啊,他還健在呢!”
霍韬:“.”
夏言:“.”
秦德威所說的費少師,姓費名宏,成化二十三年狀元,時年二十歲,乃是秦德威之前大明最年輕的狀元。
嘉靖三年,費宏官至少師、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爲當時首輔。
後來不久,費宏爲給張孚敬(璁)讓地方,緻仕回了老家江西。
關鍵是現在費宏還活着可能還是當今官場資曆最老的人。
都曆經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至今總共該有四十八年了。
大臣齊齊愕然,殿中陷入了迷之安靜,衆人跟不上秦德威這天外飛仙一樣的思路。
秦德威轉身又對皇帝奏道:“按大明律例,誣告者反坐!下臣請以阿附結黨之罪,處置指鹿爲馬的霍韬!”
嘉靖:“.”
這踏馬的到底是誰在指鹿爲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