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等待了半個多時辰,秦德威才聽到叫自己的号。他趕緊走上縣丞廳門口的月台,然後無可奈何的跪了下去。
實在沒法子,隻能入鄉随俗,平民百姓見官哪能不拜?這也是秦德威念念不忘讀書的原因,有了功名在身,至少能少磕幾個頭。
他偷偷瞄了幾眼前方台基上的公座,這個後世知名的四鐵禦史,居然有點娃娃臉。
如果是娃娃臉的話,年紀可能就不好猜測了,看着像二十幾,其實也許三十了呢。
小馮縣丞拿着狀紙,看了看署名裏的“小學生”三個字,又看了看跪在月台上的毛都沒長齊的小少年
突然神目如電,大聲喝道:“先有孀婦泣血上告,又有你這麽一個小兒代爲上堂,莫非是故示柔弱,诓取同情,以便曲意枉法?”
秦德威直翻白眼,這都什麽跟什麽?他代理案件,憑借的是專業素質,而不是其它因素!
隻能回話說:“二老爺明鑒,其實小的是一個狀師.蒙受苦主信用,特意代爲奔走。”
因爲在縣衙排名第二,所以被敬稱爲二老爺的馮縣丞冷笑不已:
“聽聞健訟之人慣會生事,奇門花樣百出不窮!就憑你一黃口小兒,也能做得狀師?
本官生平最恨哄弄,看背後定有隐情!到底是哪個讓你打前台的,到底意欲何爲?可如實招來!”
秦德威無語,難怪叔父說這個縣丞做事不太行。
咱這是上公堂做案子,你隻看案情不就行了嗎,總是扯着案子之外的事兒作甚?
一副生怕别人騙了你的模樣,這是受迫害妄想吧?
秦德威又偷偷看了看兩側,值堂書吏都在神遊天外,完全沒有幫着不專業縣丞清理案情的意思。
沒辦法,隻能自己爲自己辯解了。
“二老爺在上,小的真是此案代理狀師,并非冒充生事,狀書也是在下親筆所寫,此外并沒有他人幹系了!”
馮縣丞狐疑的看了看小少年,對左右皂隸吩咐道:“拿紙筆給他!”
又對秦德威道:“你将狀書原樣寫來,若有不對,定然重責!”
這個對秦德威而言毫無壓力,再寫一遍能有什麽事?
他趴在石闆地面上,筆走龍蛇,沒幾下子又重新寫了一份,然後呈給縣丞大人。這下總沒問題了。
馮縣丞低頭比照了下,然後又道:“看來狀書确試是你親筆所寫.但焉知不是别人指使口述,隻是由你代寫?”
秦德威差點一口積年老血噴出三尺,這馮縣丞是杠精本杠吧!
這個擡杠式質疑,和上輩子時空那個“證明你媽是你媽”的段子有何區别?
可是受職業限制,他又不能和堂上老爺頂嘴擡杠,縣官不如現管,普通沒身份的小狀師哪能和主審官對着幹?
要不然,早就舉例甘羅十二拜相啊,駱賓王七歲寫鵝鵝鵝啊,王勃十四歲寫滕王閣啊,張居正十二歲參加鄉試啊——哦,這個事還要過七年才發生,等等神童事迹怼上去了。
所以卑微的小狀師隻能躺平:“鬥膽懇求二老爺劃下道來,小的如何才能證明自己就是狀師?”
馮縣丞走位飄忽,忽然又回了正題,不接秦德威的探招:“不與汝輩浪費工夫!還是來說說此案,本官尚有印象(主要是對苦主印象深刻)。
上次這顧姓孀婦已經來告過,本官念及宗族和睦,駁了回去,請族中及鄰裏調解。爲何本次又來上告?
而且還變本加厲,罪名更重,定然是爾等狀徒訟棍之流,爲了些許好處費,背後教唆生事!”
您後最後一句說的都對,但咱就是不改
其實秦德威一直也想搞清楚,馮縣丞上次駁回狀子是爲什麽?既然這位主審官居然主動提起,那秦德威當然要趁機問問。
低情商說法:“你上次怎麽瞎幾把判的?”
高情商說法:“二老爺明鑒,上次苦主告狀被駁回,小的百思不得其解。想必二老爺定有深意,隻是小的學識淺薄,愚昧不明。
今日上堂,鬥膽請二老爺發下慈悲,不吝傳道解惑之心,好叫小的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馮縣丞咳嗽了一聲,朗聲道:“小子聽好了,叫你知道本官導人向善之心意!正所謂,親族訴訟宜緩而不宜急,宜寬而不宜猛。
親族訴訟一旦對簿公堂,便失卻回旋餘地,毀傷親族情分不可修複。
何況親族訴訟多是一時氣頭,故而爲官者可以有意拖延緩決,人爲制造一個釋放怒氣的過程。
或家族内部自行調節,或當事人自行氣消,以達爲官者息訟之意。”
明清司法制度史博士秦德威皺着眉頭想了想,這個司法思想似乎挺耳熟,下意識又問道:“這原文是哪一本書裏寫的?”
馮縣丞下意識的随口答道:“公案輯要,第三卷第一篇,嘉靖五年版的。”
雨一直下,氣氛有點尴尬。
縣丞和小狀師大眼對小眼,突然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相比之下,馮縣丞更尴尬一點,畢竟他是背誦參考書被拆穿的那個。
秦德威想了半天應該怎麽彌補氣氛,不如吟詩。
他若無其事,緩緩開口道:“聽聞二老爺德政之音,在下感動莫名,不由偶得一首小詩,就此獻上!”
馮縣丞愣了愣,就你還能寫詩?而且還是頂着尴尬氣氛,即興而作?
不是說他想聽别人歌功頌德,就是很純粹的想看看,這個十二歲少年到底能寫出什麽東西。
秦德威急急忙忙吟道:“使君馮南江,出宰帝王州。鄉老話甘棠,一官江水頭。”
這詩沒别的,就是尬吹!不得不用尬吹來以毒攻毒,緩解尴尬氣氛。
南江,是馮縣丞的号;甘棠,一個典故,比喻地方官之賢德愛民也。
秦德威發誓,他看過的所有網文中,吟詩場面都沒有自己這次親身經曆尴尬。
馮縣丞很意外,這個少年居然真的即興吟出一首體裁合格的詩!
信口點評道:“你這首詩.聽起來是離任送别之意,你現在拿出來給本官,是何用心?”
秦德威感覺體内的洪荒之力快壓不住了。真踏馬的杠精!難怪幾年後嘉靖皇帝一度想弄死你!
翻了翻老書,淚奔,當初借鑒詩詞爲何如此竭澤而漁喪心病狂,搞得現在幾無可抄之詩,幾無可用之詞,難不成還要我自己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