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雄這會兒表現出了他的無能,隻見他臉青唇白,顫聲道:“不如我們立即連夜離開,留下空營,等燕人發覺時,早已追不上了。”
他的提議其實全無問題,甚至眼下可行的辦法之一,但他作爲将領,竟然被一條消息吓成這樣,實在令人鄙夷。
陳樂說道:“走是肯定要走了,但怎麽走卻需從長計議,我們有上千人的隊伍,即便行動迅速,但由于有大河阻隔,遲早會給他們追上。”
“最糟的是我們無論進入趙國又或者韓境,都必須小心翼翼,派人探路,以避開趙韓之人。因此路線必定迂回曲折,行軍緩慢,以徐夷亂這等精明的人,勢必可以輕易追上我們。”屈鬥祁也附和道。
一直沉默不語的烏延開口道:“我有一個提議,就是化整爲零,兵分多路,如此敵人就不知該追哪一隊才好,我們逃起來亦靈活多了。”
衆人均沉默起來,認真想着他的話。
陳樂斷然道:“這是唯一的可行之法,就這麽決定好了。”他真正的想法,隻有他自己心裏最清楚。
雨雪越下越大。
但即便如此,好似也掩飾不住,荒野内的殺機。
就此定計。
這次無論是屈鬥祁又或者呂雄,都沒有提出反對的意見,這讓陳樂眼底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長。
在暗黑的雪野裏,使節團全體快速行動,拆掉營帳,準備行裝。
肖月潭、李斯等人和十多名烏家子弟伏在岸邊,觀察着對岸的動靜。
黑沉沉的山林處,一片死寂,如果不是抓到了鄧甲,又由他“口中”知悉了敵人的布置,真的很難令人相信,有多達三千名心存不仇的敵人,正虎視眈眈的埋伏在一旁。
肖月潭冷哼道:“爲了解趙人之圍,燕人實在太不擇手段了。”這話怎麽說呢,就隻有你是人,燕人就不是人了?
靓仔樂的格局,顯然要比他大出很多。
陳樂還未開口,這時,呂雄來禀報道:“太傅,一切準備妥當,可以啓程了。”
聞言,陳樂毫不猶豫的下了出發的命令。
一千多秦軍立即分作兩組,每隊五百餘人,牽馬拉車,分别朝上下遊行進。
紀嫣然諸女和三百名呂府家将,則悄悄摸黑退入紅松林内。
黑夜裏,車馬之聲,不住響起,難以掩飾,破壞了雪夜的甯靜。
烏延望着對岸黑漆漆的一片山林,笑道:“如果我是徐夷亂,此刻必定非常頭痛。”
肖月潭沉聲道:“他會中計嗎?”
“很快就會知道了。”
由于黑夜裏難以辨認方向,行軍慢如蝸牛,一個多時辰後,兩隊人馬才分别遠去。
按照計劃,二十天後他們會在趙韓之間的沁水旁的羊腸山會合,如果到時等三天仍不見人,就不必再等,而是朝齊趙間的另一大山橫龍嶺進發。
秦軍訓練精良,人人擅長騎射,人數又大減,大大增加了行動力,在這等荒野擺脫追兵,應是易如反掌。
烏延忽然低呼道:“有動靜了。”
隻聽對岸一處山頭傳來異響,馬蹄聲接連響起,接着亮起了數百火把,兩條火龍沿河岸,往上下遊追去。
見狀,衆人都明白,徐夷亂知道行迹敗露,再無顧忌了。
“烏俊,你過河探察形勢,如果敵人真的走的一個不剩,明早我們立即渡河。”陳樂吩咐道。
烏俊領命,率着十餘名烏家親衛,把早擺在岸旁的兩條木筏推入水裏,撐着朝對岸而去,李斯和肖月潭兩人也跟着去了。
燕人這支突如奇來的伏兵,确實令他們手忙腳亂了好一陣,不過此刻事情終于暫時應付過去了。
一邊的烏延正要說話,忽地目瞪口呆看着前方,神色劇震道:“不好…”
順着他看的方向,隻見紅松林處忽的亮起漫天紅光,數以千計的火把,呈現扇形由叢林邊緣迅速迫來,喊殺聲由遠而近,來勢驚人。
“終于來了。”陳樂在心底說道。
這隊人馬,因爲之前想起劇情,他已知道他們會出現,而不久前,他也收到了安妮的提示。
但他拒絕了安妮說提前解決他們的提議。
他得讓包括肖月潭在内的人,看到一些真相。
烏延他們大概是想起了,這些十有八九是陽春君派來對付他們的人,頓時大驚失色,拔劍朝遠在半裏外的紅松林狂奔過去。想弄清楚敵人的情況。
來犯者兵力至少有五千人,無聲無息地由密林潛行過來,直到遇上了呂府家将布在外圍的崗哨後,才明目張膽狂的攻了過來。
他們從一開始,就把密林和上下遊三面完全封死,留下唯一的生路,卻被大河所阻,根本無法逃離。
如此天寒地凍的時節,跳下河水裏逃生,和自尋死路全無分别。
足見對方存着一個不留的狠毒心思,應當是害怕留下什麽把柄,如此處心積慮,待到這最佳時機,才對他們痛下殺手。
殺聲震天,紀嫣然指揮着衆家将,護着烏廷芳等女以及蒙武幾人,倉皇朝大河逃去。
乍一看,如果不是林木阻隔,地勢又起伏不平,外加乃是夜深,使敵人箭失難施,他們即便是想逃遠點都不行。
但實際情況是,那些追趕他們的敵人,隻有聲音傳來,想靠近他們十丈之地,比登天還難。
靓仔樂即便想要讓肖月潭他們看清一些事,也絕不可能讓紀嫣然她們涉險。
有五号她們暗中保護着她們,紀嫣然等女,真是連頭發都不會掉一根。
數不清的敵人由四方八面湧過來,呂府家将雖人人武技高強,臨死之際更是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武勇,但奈何人數懸殊太過巨大,仍是紛紛不敵倒地。
出林不久,護着烏廷芳她們的一名呂府家将,忽的一聲慘叫,被一支長箭射中後背,倒在了草叢裏。
烏廷芳諸女齊聲悲呼。
紀嫣然最爲冷靜,一手拉住呆滞的趙倩,大聲道:“快随我來。”她們穿過疏林,往一個小丘奔上去,另一邊就是河旁的高地了。
她們身旁這時隻剩下百多名家将,其中一半回頭迎敵,另外六十多人護着她們且戰且退,朝山丘沖去。隻可惜雪坡難走,他們全力狂奔,速度也十分緩慢。
後方全是火把的光芒,把山野照得一片血紅。
橫裏沖來十多名身穿獵民裝束的敵人,呂府家将殺紅了眼,手上長矛橫挑直刺,連殺數人,沖破了一個缺口。
這時一人橫切而來,突破了呂府家将的護衛,飛快朝緊随着紀嫣然的趙倩狂奔而來,絲毫沒有因爲對方是女性便就手下留情。
隻聽他一聲大喝,剛舉起手中的長劍,就被一根箭失射中,瞬間斃命。
在他身後,還有百餘人,亦瞬間被箭失命中,因爲箭失的速度太過恐怖,他們走的全無痛苦。
沖呂府家将,他們或許還有機會,沖紀嫣然她們,無異于自尋死路。
呂府家将顯然都被這一幕吓壞了。
烏廷芳幾女面面相觑後,随即醒悟過來道:“是郎君…”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捂住嘴巴不再說了,聽得附近的呂府家将:“???”
但烏廷芳的意思很明顯,她顯然不願在他們面前,暴露陳樂又或者烏家的秘密。
不過不管如何,這些人一死,呂府家将的壓力,立馬減輕了不少。
更令他們驚喜的是,陳樂已經帶人過來與他們彙合了。
看了他們一眼,最主要的是看紀嫣然她們,見她們毫發無損,就連俏臉上,也沒有沾染太多惡鬥的疲累和驚慌,陳樂沉聲道:“渡河!”
“是!”
衆人立馬響應。
追兵自然不可能放任他們逃走,但追的最緊的一批人,連對手是誰都沒有看過,數百人就盡數殒命。
等後面的人趕過來時,河面上早已失去了陳樂他們的行蹤了。
……
“亡命”數日後,陳樂從紀嫣然她們的房中出來,步入不遠處的院落時,隻見一彎明月之下,肖月潭負手仰望夜空,神情肅穆。
陳樂裝出些許驚訝,走到他身邊道:“肖先生睡不着嗎?”
肖月潭像是早知他會來一般,仍舊看着夜空,長歎道:“我這人最愛胡思亂想,晚上尤甚,因此平素最愛摟着美女入睡,免得想些不該想的事,今晚老毛病又發作了。”
這…
剛和一衆美人睡完的陳樂,面上多少有些尴尬,開口問道:“肖先生在想什麽?”
肖月潭搖頭苦笑道:“我在想呂爺,他自從成了右丞相後,便就變了很多,使我很難把以前的他和如今的他聯系起來。”
呵?
說的雲裏霧裏,實際上是對呂不韋産生了懷疑了吧?
“我隻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才是最真實的人性。”陳樂幽幽道。
“聽太傅的語氣,對呂爺似沒有多大的好感?”肖月潭說道。
陳樂在心底笑了笑,沒有說話。
沒有等到陳樂的答桉,肖月潭也沒有氣餒,說道:“太傅和呂爺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我可以完全信任太傅,但呂爺,我和圖爺雖然算是他心腹,可是對着他時卻要戰戰兢兢,唯恐惹怒了他。”
“而且呂爺擴展的太快了,初到鹹陽時,食客門生隻有七百多人,如今人數已超過了五千,怎能不招秦人之忌,先前我們在松林遇襲,正是因此而來。”肖月潭歎息道。
陳樂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走了。
翌日。
一行人再度出發,朝橫龍嶺行進。
連續趕了二十多天路後,橫亘于齊趙交界處的橫龍嶺,終于露出了冰山一角,在地平的邊緣處,遠遠的看過去,它的峰頂積滿了白雪。
一路上衆人均心事重重,隻有陳樂和紀嫣然等人,心情稍微輕松一些。但受到周圍人的影響,衆女亦難展歡顔。他們這支使節團,再沒有剛從鹹陽起程時的熱烈氣氛。
即便偶有交談,談的也都是有關如何隐蔽行蹤,或對追兵展開行動等等的計議。
走到半途時,他們已甩掉了敵人追擊的輕騎。
一行人中,尤以肖月潭出奇的沉默和滿懷心事。
自那晚陳樂與他閑談之後,他就變成了這樣,好似有諸多事藏在心裏,難以啓齒。
陳樂看到隻當沒看到,完全沒有打探究竟的意思。
黃昏前,烏俊和烏家幾名子弟,以及閑不住的蒙武幾人,打了野味回來。他們架起柴火燒烤,心情終于松快了一些。
爲了避免暴露行藏,天色變黑後,他們都不點燈或生篝火,在這深冬時節,無疑是件十分令人難以忍受的事。
這期間,肖月潭拉着李斯,到了靠山處的一個小瀑布旁說話,神色凝重。
不久後,李斯去而複返,走到了陳樂幾人面前,請他們過去。
烏延朝陳樂看了看,在等陳樂的指示。見陳樂起身,烏延二人連忙跟上。
他們很在李斯身後,到了肖月潭所在的地方,他們到的時候,肖月潭出神的望着飛流而下的清泉,雙目神色複雜至極。
李斯搖頭歎了一口氣。
見狀,烏延忍不住問道:“發生了何事?”
肖月潭歎了口氣,轉頭看向陳樂幾人,無比感慨道:“那晚我不是告訴太傅,我最愛胡思亂想。隻恨我愈想下去,愈覺得自己不是胡思亂想,而是答桉與否,就在那裏。”
說着,他勐的伸手,指向遠方的橫龍嶺。
李斯也悲憤道:“剛剛肖老找到在下,對紅松林遇襲一事反複推演,發現了很多疑點。最後我們得出了一個非常令人震驚的結論,恐怕我們都成了呂相國的犧牲品了。”
陳樂神色平澹,烏延他們卻都驚呆了。
看到陳樂的表情,肖月潭凝重的表情,終于放松了一分,他說道:“其實今趟出使,應是一份優差。六國根本一直在互相傾軋,尤其齊楚謀趙一事,怎麽也能令他們難以聯成一氣。”
“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出使一事隻是多此一舉,何況呂爺竭力如此,不過是爲了培養自己的族人和威望而已。”
“想通了此點,呂爺最終卻把這大好的讓族人立功機會,平白送了給太傅……就有些不符合呂爺的行事風格了。”
陳樂笑道:“除非呂相另有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