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認爲你女兒的死和黃梁柯有關,”石羨玉解釋說:“而黃梁柯又是克洛斯犯罪集團的骨幹之一,那麽,你女兒與克洛斯或許能扯上關系,不難理解吧?”
步忠勇沉默不言。
看他表現,仇教導隐約猜到了他的心理:“不敢往這方面想麽?你口口聲聲說追查這樁案子追查了十四年,結果到現在還在逃避現實?”
齊宏宇微愣。
這怎麽能扯上逃避現實?
但緊接着他就反應過來——即使是被殺害,乃至是碎屍,但落在黃梁柯背後的晟輝公司手裏,跟落入克洛斯手裏依舊是兩種概念。
随着關于克洛斯的部分情報解禁,警隊中已有不少人知道,克洛斯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變态,視男人如死狗,視女人如玩物,毫無人性,殘暴無比,落入他手裏,死前一定會遭受不堪忍受的巨大痛苦。
被殘忍殺害後肢解碎屍,對一個父親而言已是難以承受的傷害,更遑論死前遭受淩辱乃至虐待。
作爲父親,步忠勇本能的逃避這種可能,不敢往這方面去想,隻死死的盯着黃梁柯及其背後的犯罪團夥本身,是可以理解的。
齊宏宇沒當過父親,更是連家都沒成,無法第一時間體悟到這種情緒,更别說與步忠勇共情了,反應的倒是比仇教導慢些。
也得說,恢複狀态的仇教導确實有兩把刷子,不再是印象裏的那個拖油瓶了,更不再是“破案的關鍵”。
想到這,齊宏宇嘴角微微揚起,二大隊的領導比以往更加靠譜,怎麽想都是好事。在如此關鍵的現在,仇教導重新靠譜起來,更是能大大增加他們的戰鬥力,可預見的,肯定能把磨死克洛斯的時間縮減不少。
而此時,步忠勇怅怅歎息:“你說得對,我不能因爲自己的一點點不忍心,就下意識的排除掉這種可能……
但那樁案子,确實沒什麽好說的。之所以能成爲懸案,就是因爲我們獲取的信息着實太少太少——事實上,當時隻發現了兩袋屍塊而已,一袋裝着她的腦袋,另一袋,則裝着腿,一條半的腿,而且隻有肉,沒有骨頭。”
石羨玉本能的皺起眉頭。
這樣的案子,别說十四年前了,就算是技術進步了許多的今天,都很難偵破。
就聽步忠勇繼續說:“很多細節我到現在都記得一清二楚,可以從頭說給你們聽。
那是07年的11月9号,柯祎——就是我女兒,步柯祎。她考上山郵才剛剛兩個月,我就接到學校通知說她失聯了,與此同時,我收到了所裏同事發我的信息,所裏接到我女兒失聯的報案。”
他臉色漸漸痛苦起來,重新翻起當時的記憶,對他而言也是一種折磨,是個二次傷害。
他閉上眼,握着拳,說:“我先後接到這兩個消息,整個人都瘋了,立刻跑去學校,找到柯祎的輔導員和宿管,質問他們到底怎麽回事,好端端的我女兒怎麽會失聯,她都和誰有過往來。
我同事比我更早來到現場,他們看我狀态不對,把我拉進警車裏,讓我冷靜。我當然不聽,結果,我們隊長就用了手铐,把我铐車上,說想通了再放我下來……”
他擡起右手,拉起手袖,露出手腕處一道猙獰可怖的疤痕,說:“我當然不聽,拼了命的掙紮,手腕很快就被磨破,甚至磨傷了動脈,磨到了骨頭,他們沒辦法,隻能給我打鎮定,然後送去醫院。”
齊宏宇看不到疤痕,但聽他如此講述,還是不由動容。
他與自己女兒的感情,竟深到了如此程度,完全無視自己所承受的傷痛,超越了銘刻在他基因深處的限制麽?
正常人,是沒可能用手铐這麽粗糙的東西,硬生生把自己的動脈磨破,甚至磨傷骨頭的。即使狠人如石羨玉,也隻做得到掰斷自己的拇指來掙脫手铐。
兩者所要承擔的痛苦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鈍刀割肉可比當機立斷掰斷指頭難受的多,就像人也不可能單純靠着屏住呼吸來憋死自己一樣。
這與意志力無關,純粹是烙印在基因深處的逃避危險的本能在作祟。
此時,步忠勇臉色更加痛苦,接着說:“我反複醒了幾次,他們每次都壓不住我,隻能反複給我打安定,直到過了大概一星期,我才勉強冷靜下來。
然後他們告訴我,我女兒應該是在六号晚上失蹤的,因爲那天晚上還有同學看到柯祎在圖書館自習,但那晚過後,就再也沒見到人了。
我很憤怒,爲什麽柯祎失蹤了三天他們才報案,爲什麽不早點報警?就因爲擔心會造成不良影響?他們難道不知,失蹤者失聯的時間每多一分一秒,遇害的風險都會更高一籌?
我真氣急了,狗屁的顧慮,去他媽的可能,我隻知道我女兒已經失蹤,并且很可能錯過了最佳的調查和救援時間,我就在那種極端憤怒的情況下憤怒了一晚上……”
石羨玉無言以對,這種情況下還有心思開這種玩笑?還是說,僅僅隻是回憶當時的情境,就已經讓他心境波動到語無倫次了?
就聽步忠勇接着說:“但我知道,如果再有過激舉動,難免再被他們注射安定,然後又在昏睡中渾渾噩噩的消耗時間,所以,我終于冷靜下來,決心從頭到尾,好好徹查那樁案子,找到我女兒。
哦對了,差點忘了說,還有回避條款那回事兒,按規定,我女兒的案子我得回避,不能親自查,但那時我根本不管那麽多,隊長也不敢讓我回避,甚至沒人敢提這事兒,我就自然而然的往下追查了,也就是那時候,對這方面管理并不嚴格。”
說到這,他又自嘲搖頭:“算了,講這些做什麽……總之,我一直瘋了似的去追查柯祎失蹤的案子,她接觸過的人,她在大學裏參與過的事,加過的社團,我統統查了一遍,但卻一無所獲。
就在我瀕臨崩潰的時候,隊長告訴我一則消息,長生區的兄弟接到報案,有漁民從江裏撈到了兩大袋屍塊,其中一袋裝着頭顱,另一袋則裝着被切割成掌心大小的肉塊,初步判斷,受害者爲十八到二十二歲左右的妙齡女性……
他當然不能确定受害者是不是我女兒,因爲經過長時間泡水,即使是腦袋也根本無法辨别樣貌了,長生那邊的兄弟也在征集屍源,卻始終無果。
隊長隻是跟我說一聲,問我要不要去認認屍,因爲經長生的法醫兄弟初步鑒定,那屍體死亡時間在十天半個月左右,而我女兒也失聯半個月了。”
石羨玉已經知道結果了,因爲步忠勇剛剛就提到,截至目前也隻找到他女兒的腦袋,以及一條半的大腿肉。
而此時,步忠勇則低下腦袋,擡手痛苦的揉着頭發:“我不願相信那是我女兒,但還是去辨認了,其中的心情,你們不懂……
更可恨的是,我竟然,我竟然……認不出我的女兒,腐化程度實在太高,我根本看不出屬于柯祎的半點影子來。
但我記得柯祎拔了兩顆智齒,一左下一右上,另外還有兩顆智齒是完全長橫了,不好拔,本來計劃她大一暑假的時候再分别處理的,那時就成了辨認屍體是否是柯祎的證據,然後,我就收到了噩耗。
我不敢相信,法醫也從穩妥的角度出發,取了我的血,和我女兒的牙齒,做了親子鑒定,結果就不容辯駁了,死的就是我女兒,柯祎。”
仇教導輕歎道:“那天以後,你就徹底瘋了。”
“是啊。”步忠勇說:“我徹底瘋了,我人生的意義,我的職業追求都隻剩下一條,揪出殺害我女兒的兇手,還柯祎一個交代。
可……我太沒用了,這麽多年下來,一無所獲不說,就連柯祎的其他屍塊都沒能找到,它們可能還沉在江底,也可能順着江水飄到了别的城市,成了其他城市的懸案,又或者,已完全被江魚啄幹淨,消化完畢了。”
石羨玉聽到這,已感到很是爲難。
他問:“也就是說,你手裏其實沒有任何線索,是吧?”
步忠勇回了句是,又澀聲道:“所以我說,你們幫不上什麽忙。甚至,其實我也沒信心能查明真相,隻是想給自己一個交代而已。”
齊宏宇插話問:“當年的法醫屍檢記錄應該還在吧?結果你應該也還記得才對,有說緻命傷是什麽嗎?”
“血液中發現了過量的酒精,遠超緻死濃度,口鼻中還發現嘔吐物,推測可能是酒精中毒死的,也可能是嗆死的。”步忠勇說道,轉而冷哼一聲:“但柯祎從不喝酒,她最讨厭酒味,怎麽可能喝那麽多酒?
而且,她失聯的那天晚上一直在圖書館自習,直到接近十點,才離開圖書館回寝室,結果路上人就不見了。她總不可能自習完抱着一堆書忽然拐去喝酒吧?柯祎幹不出這種事。”
齊宏宇輕輕颔首,傾向于認同步忠勇的判斷——不可否認,确實存在很多父母眼中的乖乖女其實很會玩的情況,但像步柯祎這種,泡圖書館自習到近十點又拐去耍的,确實相當罕見。
太過極端了,真要幹出這種事來,怕是得讓人覺得她人格分裂。
于是齊宏宇又問:“其他方面呢?法醫有沒有找出其他傷痕?”
自習回憶了一陣子後,步忠勇搖頭說:“沒有,至少在已找到的屍塊上沒有發現任何具有生活反應的損傷。”
齊宏宇啧了一聲,頭疼起來。
按步忠勇所說,僅有能提供這麽點線索的屍塊,他确實也無能爲力,分析不出更多東西來。
而石羨玉則問道:“你是怎麽忽然懷疑上黃梁柯的?”
步忠勇這次卻沒回答,而是沉默起來。
“怎麽?”仇教導納悶道:“都已經決定讓我們幫忙了,這都不肯說?”
聽仇教導問話,步忠勇才再次開口:“不是不肯說,而是,這可能關系到黃梁柯的死,關系到我跟你們合作的條件。”
“所以你到底是要死摳條件,還是要破你女兒的命案?”石羨玉忍不住質問道:“還是說,你所謂的追查案子,隻不過是你在你女兒死後給自己找的一個目标,一個生活動力罷了?
你隻是在自我感動,讓自己以爲在做些能做該做的事,其實到底有沒有意義,你根本不在乎?”
仇教導皺眉呵止:“羨玉!”
但出人意料的,步忠勇卻并未反駁,甚至情緒重新平靜了下來,痛苦的神色也緩緩收斂,緊繃的身子亦在緩慢放松。
三五秒之後,他無所謂的說:“随便你怎麽想,但你不答應我的條件,或者說在我審訊完秦明生之前,你休想從我這挖出半點有關黃梁柯遇害的線索。
别想着套我話,也别指望能靠着激怒我讓我失言,我也辦了這麽多年的案子,或許能力上遠遠不如你,但經驗也還算豐富,你們在想什麽,話裏頭有啥子線索,我門兒清,那些小心思對我沒用。”
石羨玉還真有些失望。
面對步忠勇這樣的人,許多技巧确實都無用武之地。
但石羨玉并非是純粹想激怒步忠勇,他真就是這麽認爲的,步忠勇與其說是想還女兒一個交代,不如說是在爲自己尋一個目标。
所以在步忠勇的潛意識裏,達成親自審訊秦明生這一既定計劃中的目标,比取得石羨玉等人的幫助來的更重要,哪怕有了石羨玉的幫助,破案的可能性更大一丁點兒。
其實也大不到哪兒去,畢竟過去這麽多年了,當時的線索也少得可憐。正是因爲認清了這點,所以步忠勇對于石羨玉等人其實根本不抱任何期望,也就沒法以此來影響他心中的那杆秤。
不過……
“也罷,你愛說不說。”石羨玉也以無所謂的語氣說:“不存在什麽套話不套話的,你苦尋十四年毫無所得的案子,忽然就盯上了黃梁柯,單這一點就已很值得懷疑,我們已有了調查的方向。”
步忠勇嘴角一扯,似有些不屑:“激我?好啊,那你盡管查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