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雲微微一愣,随後點頭,并補充說:“她強調過,每半個月就會給我個電話,而如果超過一個月沒打電話給我,不管我看沒看到相關消息,都意味着她出事了,不要猶豫,立刻拿着證據去山城交給你們。”
齊宏宇面無表情的說道:“那你爲什麽又說,你試過好幾次給她撥回電話都不成功,都是空号或者關機?
身爲軍人,還是參與過戍邊保衛這一神聖且細緻的工作的資深軍人,你連這點紀律意識和安全意識難道都沒有嗎?”
這其實是個很小很小的破綻,甚至都夠不成破綻,如果換做常人,很容易就搪塞過去了。
但這個小問題放在安雲的身上,無疑會被放大許多。無他,就像齊宏宇說的,邏輯上他不應該犯這種低級錯誤,更遑論還犯了好幾次。
尤其,對方還是他生母,按他的話說,他知道梁惠清在執行一件很危險的任務,随時可能有生命危險,且他自述與梁惠清的關系還不錯。
他就更應該謹小慎微,更不可能在梁惠清強調過電話方面單線聯系的情況之下,還試圖回撥,且是數次試圖回撥。
安雲的表情無疑也僵了瞬間,眼神略顯躲閃,很明顯。
他還是太年輕,且這一路走來太順風順水了,功力并未完全到家。
但好歹他也還算素質不錯,保持住了最基本的平靜,并很快解釋道:“都是最初時回撥了幾次電話,當時她并沒有強調單線聯系的事,隻說讓我等她電話。
我那會兒畢竟剛和她相認不久,情緒方便比較激動,心境不穩難以克制,就在挂斷電話不久後又嘗試回撥。
幾次都沒撥通後,終于忍不住了,有一回我在電話裏讓她給我個穩定的聯系方式,她沉默了小會兒,才強調以後不要嘗試回撥,和我單線聯系,我這才意識到她的任務危險,從此就沒再嘗試了。”
“才意識到任務危險?”齊宏宇再一次抓住了他看似合理的解釋當中的破綻,追問道:“她都将證據交給你保管,并說不信任自己上線了,你竟都沒意識到她處在危險當中,還需要她向你強調以後單線聯系,你才意識到?
按你說的,她甚至都直接讓你關注她的消息,甚至直說超過一個月沒接到她的電話就直接去山城把證據給我們,直截了當的告訴了你危險,你都沒意識到?安雲同志,你這四年軍校,五年戍邊,該不會都是混過去的吧?”
“這……”安雲眨眨眼睛,險險的保持住了平靜,說:“這些也都是她事後才和我說的。”
齊宏宇卻分明看到,他眼珠子再難固定住一個位置,雙拳也不自覺的攥緊了,顯然已有些失了方寸。
于是他更進一步:“哪些?”
“什麽哪些?”安雲反問。
“哪些是她事後才和你說的?”
拳頭攥的更緊了幾分,安雲繼續艱難的保持着平靜,說:“就是,把證據給我,不信任自己上線,關注她的消息,這些都是她事後才講給我聽的。”
齊宏宇叩了叩桌子,說道:“你剛剛分明說,第一次見面,你就質問了她爲什麽抛棄你多年後又見你,她給的理由是,爲了自保,也爲了任務,想把證據交給你保存,并且不信任自己的上線。
怎麽,安雲同志年紀輕輕,記憶力就已經這麽差了嗎?沒關系,我可以幫你回憶,要不要給你看看我一直在做的筆錄?或者你不相信筆錄的話,看看視頻回放也可以。”
說着說着,齊宏宇嘴角都忍不住揚了起來,好不容易才壓制下去,一直繃着臉,保持着嚴肅的表情。
無他,沒想到比想象中還要順利,此前認定心思缜密邏輯性強的安雲,竟是個酒囊飯袋,這麽快就露出馬腳,而且還越遮掩露的越多。
想必,之前那番話,他是打了無數遍,乃至打了好幾年腹稿想出來的,就是爲了應付今天,可一旦被抓住破綻,不得不臨場發揮,就原形畢露了。
不過獅子搏兔亦用全力,初期盡量高看他,并沒什麽錯。
安雲竟仍然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靜,順着齊宏宇的話就點頭說:“是啊,記憶力确實不好。這些年在機關工作确實太忙碌了,不可避免的經常熬夜加班,頭發大把大把的掉,我才三十五歲,但你看我,說我四十歲都不誇張。
當年的事,畢竟過去這麽久,我可能确實把一些先後順序給搞混了,人之常情嘛,十年時間,尋常人估計都記不清楚,更别說我最幾年來記憶力衰退的這麽厲害了。”
齊宏宇任由他狡辯,等他說完後,才淡定的點頭:“嗯,機關工作忙碌,比基層更甚。這話你敢摸着自己的良心,對着你五年戍邊的經曆再理不直氣還壯的跟我們說一遍不?”
“是理直氣壯。”安雲說道:“基層當然更辛苦,毋庸置疑,但二者的忙碌是不一樣的,機關缺乏活力,死氣沉沉,精神壓力極大,還要處理好人際關系,各有各的難點,我還是覺得機關更讓人頭秃。”
齊宏宇忍住了直接罵他湊表臉的沖動,繼續問道:“你剛還說十年前與梁惠清相認的場景曆曆在目,現在轉過頭就說忘了?”
“确實曆曆在目,很多細節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安雲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他竟然重新找回了鎮定,目光不閃爍了,雙手也不攥拳了,鎮定自若的解釋說:
“可人的記憶是會有欺騙性的,尤其是許多相關的,相似場景,相近人物的記憶,是會颠倒混淆的。
加上那件事印象太深刻了,我總是難免回想,這就反而導緻我會把往後一些同樣深刻的記憶,剝離并注入到初次見面且相認的片段當中,形成比較虛假的主觀記憶。
隔了十年時間了,我本來很笃定這些都是當時發生的事,但經你這麽提醒确實有些不合邏輯,那肯定就是我記混淆了。這應該很正常才對,你們警察估計也碰到過了好幾回。”
這下他是真的理不直氣也壯了。
偏偏齊宏宇還是任由他狡辯,并沒有插話打斷。
沒辦法,人家說的對,記憶确實具有欺騙性,十年前的記憶,也很容易搞混淆。
就如第一次與心儀對象約會,與第一次與對方共進晚餐,可能兩者相隔了一段時間,但如果沒有刻意記住時間點,許久後再回憶,很容易将二者記成同一天發生的事。
在辦案過程中,齊宏宇也遇到過不止一次這樣的事情。
在人的記憶裏頭,隻要沒有刻意記住,時間概念确實比較模糊,尤其是當記憶久遠的情況下。
電影《誤殺瞞天記》中,就将這種記憶裏的時間錯覺體現并利用的淋漓盡緻,并将這種時間與空間的剪輯也稱之爲蒙太奇。
安雲此刻直截了當的承認自己記憶混淆,還引申了一堆說法來舉例論證,即使齊宏宇明知道他是在胡謅,卻還真沒什麽辦法。
這也是僅靠對方語言的邏輯來質疑對方話語的局限性所在,不相信,但确實無法證否。
“是你逼我的。”齊宏宇心裏暗歎口氣,決定還是結合其最簡單卻也最管用的囚徒困境來迫使安雲如實供述了。
他不知道梁惠清究竟對警方說了些什麽,這就是齊宏宇最大的優勢。
于是齊宏宇輕輕踢了踢石羨玉腳背,告訴吃瓜看戲老半天的石羨玉,輪到他表演了。
于是石羨玉很浮誇的幹咳兩聲,點頭說:“嗯,嗯。講的也沒有錯,确實不排除這種可能,合情合理。”
雖然看起來是扮紅臉認可了安雲的話,其實卻直接把不信二字寫在了自己臉上。
但安雲依舊不爲所動,隻是依舊保持着平靜中略帶點失落的表情,輕聲問道:“警察同志,你們還有什麽想問的麽?我會全力配合。但确實一些比較久遠的記憶,可能不那麽準确。”
“人之常情。”石羨玉輕輕颔首,爾後問:“她記下的電話号碼,是你自己的麽?”
“當然。”安雲說:“上星期她還給我打了電話,需要給你們看看通話記錄嗎?”
“嗯,需要的。”齊宏宇再次出聲:“麻煩你等會提供下手機,我們需要截下圖。”
安雲回了句沒問題。
石羨玉繼續問:“你的養父母,知道梁惠清麽?”
這一次,安雲沉默了相當長時間。
直到齊宏宇輕叩桌面,用勉強還算客氣的語氣提醒了他回答問題,他才低下頭,預期莫名的說:“不知道。他們甚至不曉得我已經知道他們并非我親生父母的事,也不曉得我已經和生母相認。
他們年紀大了,而且這麽多年來,确實對我視若己出,竭盡全力的撫養我教育我,告訴我要報效祖國,要做對社會有用的人。
我着實不想讓他們再受刺激,我始終不知道自己是被抱養的,始終認爲他們就是生父生母,對他們來說或許也是個心理安慰。
否則……養了那麽多年的兒子,竟然跳出來了個生母,多讓人痛心啊。他們肯定會爲我高興,但肯定也會爲自己傷心,因爲這表示我不再是獨屬于他們的兒子了。”
齊宏宇啧啧有聲:“你還真懂不少道理啊,也真細膩。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心有猛虎,細嗅腸胃?”
“是薔薇。”石羨玉面無表情的糾正,并再次碰了碰他的胳膊肘,示意他别老這麽陰陽怪氣。
同時石羨玉也在納悶,原本多幹脆的一個人,怎麽忽然就變成了欠揍的陰陽家了呢?
安雲不以爲意,無視了齊宏宇明裏暗裏的嘲諷,體現出了及格的素質。
也證明,即使此前出現過一次危機,讓他也緊張了片刻,但完全沒有真正觸及到他心理防線,沒能亂了他心境,依然四平八穩。
齊宏宇也有些無奈了,他認爲安雲應該并不算難纏,關鍵是很多手段和話術都無法動用,他們這會兒畢竟隻是問詢,不是訊問,安雲明面上的身份,目前也被定性爲證人,而非嫌疑人。
于是齊宏宇又看向石羨玉,表示本杠精快要杠不下去了,再杠恐怕就要說出一些逾矩的話來了。
那可就不太妙。
石羨玉get到了他的意思。
也不約而同的,做了略微調整問話套路,想辦法營造囚徒困境的決定。
不過也需要循序漸進,不然太明顯了,有可能被安雲看出點什麽。
于是石羨玉再次開口問道:“她有告訴你,你的父親是誰麽?”
“我問過,她不肯說。”安雲搖頭道:“問過不止一次,每一次她的表情都很複雜,估計母親有什麽難言之隐吧。再考慮到我是她的私生子,她一直沒結婚,我就猜到,我的身世可能不那麽幹淨,我父親怕是個罪犯。”
略一頓,他繼續說道:“還是個洋罪犯,呵呵。”
齊宏宇默默的杠道:“未經審判最多隻能叫嫌疑人。”
安雲擡起頭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沒接話。
有點懶得搭理他的意味。
石羨玉則再次問:“那她和你說過自己的任務的事情麽?”
“也沒有,”安雲說道,遲疑片刻後,又補充說:“我承認我起過幾次好奇心。嗯,我是曉得保密原則的,但确實也擔心她的安危,問過她有沒有能告訴我的,但她每次都諱莫如深,一個字都不肯說。”
“猜得到麽?”
“這讓我怎麽猜。”安雲失笑道:“一點線索都沒有。我這裏雖然有她給我的證據,但我始終記着她的話,不敢觸碰,不敢看。”
“半點都猜不到?”
又是一陣遲疑,安雲輕輕點頭:“其實也猜得出一鱗半爪,估計和某個犯罪集團有關?不過也就這樣了,更多的猜不出來。
我懷疑過她可能當了卧底,但又不對,網上查得到她的信息,她偶爾還會露面,我想應該不會有這麽光明正大的卧底。”
聽到他這回答,石羨玉百分百确定了,他并未詳盡的與梁惠清串過供。
可能是沒來得及,又可能,梁惠清那邊因爲心境變化,改了些許既定的供詞。
那就好辦了。
囚徒困境,可行。
想到這,石羨玉故意皺起眉,嚴肅的看向安雲。
安雲心裏一咯噔:“怎麽?有問題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