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青關于此事的一系列做法,讓公孫止多少有些擔憂。
懸挂山羽關屍首的行徑,本就有失妥當。
但如果是爲了大戰的勝利,公孫止倒是覺得也是值得。
畢竟相比于名節,能奪回這西境四郡,擊退遼軍,對于武陽的百姓而言,那才是天大的福祉。
隻是,李丹青卻隻是想要靠着一封信,就讓遼人帶大軍前來,這樣的想法在公孫止看來,卻多少有些過于天真了。
遼人又不是傻子,怎麽會品不出這其中昭然若揭的請君入甕的味道呢?
正擡頭望着遠處那座兇陰山的李丹青聞言,側頭看了公孫止一眼,這位世子殿下,經曆了枯月山的大戰之後,早已沒了以往那抹玩世不恭的模樣。
或者說,那模樣從一開始就隻是他的僞裝。
而連番的大戰,經曆了幾次生死之後,這位世子殿下終于沒有了再去維持那副模樣的心思。
此刻的他不得不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與遼人的博弈之中。
對于李丹青而言,這番西境之行,已經死了足夠多的人。
他不想再讓任何人死在他的面前。
但兵家之事,本就是刀劍無眼的買賣。
這并不是一個貼合實際的念頭,但李丹青卻覺得,隻要自己能多想一些,能把所有的可能都算得明白,或許就能讓死亡的數量降到最低……
因此,如今的他,在大多數時候都沉默寡言,卻不是因爲故作高深,隻是他每時每刻,都在心底默算着這一切,反複去推敲自己的計劃到底有沒有纰漏,又有沒有什麽地方,是被他漏掉的。
“青狼部是遼人四部之中最骁勇善戰的。”
“倒退個五六十年,在遼人諸部中的青狼部,并算不得一個特别大的部落,是山雨家接連出了幾位奇才,帶着部族南征北戰,這才讓青狼部成爲遼國諸部之首。”
“而山羽關更是這其中的佼佼者,他的幾位先輩,隻能算是起了這個苗頭,讓青狼部在遼國諸部之中有了那麽些許的話語權,而山羽關卻是實打實的帶着青狼部,走到諸部之首的位置。”
“以武成勢的青狼部族人本就骁勇善戰,同時也崇尚武力,大多數族人對于山羽關更是奉若神明,他們中,當然會有人顧全大局,可同時也會有人會爲此沖昏頭腦,而做出想要複仇的舉動,而這樣的人不需要太多,隻用一小撮,兩三萬人就夠了。”
李丹青平靜的說道,神情很淡漠,沒有絲毫的以往在這個時候,應該浮現在他臉上的得意。
他隻是像在訴說着某個事實而已。
公孫止皺了皺眉頭,雖然枯月山的戰敗已經過去了十餘天的時間,李丹青的改變也已經有些時日,但公孫止還是有些不太适應這幅模樣的李丹青。
四郡之地的雪很大,一刻不停的下着,落滿了二人的頭。
公孫止收斂起心底的思緒,問道:“可這麽一小撮人,就算真的來了,我們通過伏擊将之圍剿,可依然無法動搖青狼部的根本,在其餘三郡駐守的遼軍肯定也已經收到了消息,這個時候定然在趕來馳援的路上,到時候他們幾面圍剿,我們還是得……”
李丹青聞言卻看向公孫止反問道:“如果你是青狼部的首領,這個時候你手下有那麽一批甲士要不顧一切的攻伐敵人。”
“你的手上大概有十七八萬人的樣
子,而這批氣勢洶洶的主戰的甲士不過兩萬人亦或者三萬人。”
“你知道這大概率是敵人的陷阱,若是不管這些甲士,讓他們前去,這兩三萬人大抵都得死在那裏,你能保留主力,但主力多少會受到這事的影響,甚至有可能敵人會如同之前般,拿這兩三萬甲士的名做文章。”
“比如把他們帶到陣前,亦或者把他們的頭顱送回去,以此激起剩餘的大軍的憤怒,燃起大軍内更多的主戰之聲,讓事态進一步失控。”
“你會怎麽做?”
公孫止聞言一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他的神情略顯興奮,看着李丹青便言道:“世子的意思是,如果來的遼軍數量不多的話,咱們将之擊潰之後,可以繼續以此做文章,刺激剩餘的遼人,誘使他們出手?”
不得不說,在聽聞這個計劃的刹那,公孫止确實有那麽一絲茅塞頓開的感覺。
青狼部骁勇善戰,如果他們能夠将前來的賊軍斬殺,再以此做些文章,就算不能讓青狼部再做出錯誤的抉擇,前來迎敵,也多少可以讓内部生出間隙,甚至分裂。
可聽聞公孫止這番推測的李丹青,卻在這時搖了搖頭,他言道:“這是群龍無首之下,最可能發生的事情。可我問的是,你如果是青狼部的統領你會怎麽做?”
公孫止聽聞這話,頓時有些犯迷糊,他眨了眨眼角,看着李丹青,說道:“世子可把我問住了……”
“這有什麽區别嗎?”
“當然有。”
李丹青在這時言道:“青狼部如果真的是群龍無首,但這個時候早就有人帶着大軍攻殺下來了。”
“可時間過去了這麽久,大軍還是在兇陰山上按兵不動,方厚土前去送信時還特意看了看,用他回禀的話說是,如今遼軍依然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着他們口中的神台的修築,并沒有什麽亂子。可見哪怕是山羽關死後,青狼部依然有人可以鎮壓住衆人,讓他們維持平衡……”
“而有這樣的人在,他就一定會權衡大局,統籌諸方,做出在他看來最有利于青狼部的決定。”
“所以,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會怎麽做,就成了事情的關鍵。”
公孫止很認真的聽着李丹青所言的每一句話,但結果卻是,他聽得似懂非懂。
他面露苦笑,也不再花費心思去揣摩李丹青的問題,索性直接了當的問道:“所以,世子覺得那個人,會怎麽做?”
李丹青倒是并不在意公孫止的愚鈍,繼續說道:“如果他無法鎮壓那些決定迎戰的遼軍,而我們的大軍,他們此前應該也做出估算,知道我們的人數決計不會超過十萬,而他們手中的青狼部主力卻有十七八萬之多。”
“這近乎兩倍的數量差距,加上青狼部的軍隊本身就是精銳中的精銳,他一定不可能做出舍卒保車,看着幾萬人馬來送死,甚至給自己剩餘的部隊埋下可能嘩變的隐患,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對于青狼部的掌權者而言,最好的決定,就是被那群激進的遼人所裹挾,将大軍主力一并拖出,與我們決一死戰。”
“畢竟無論從任何角度看,我們雙方倘若真的打起來,他們都沒有半點戰敗的可能性。”
公孫止雖然确實有些語段,但李丹青将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他自然也聽出了門路,他在心底暗暗點頭,可新的疑問又湧上腦海,他問道:“世子也說了,青狼部中還有可以掌控青狼部的人在,他既然可以在山羽關死後,讓青狼部的大軍繼續有條不紊的修築神台,那世子爲什麽又笃定,他就不能在這個時候壓下那些試圖反擊的激進遼人,反而會被
他們裹挾呢?”
李丹青聞言看向不遠處被懸挂在半空中的山羽關的屍首。
風雪洶湧,早已将這位叱咤風雲的遼軍大将的屍體凍僵,他甲胄之上結滿了霜雪,幾乎已經成了半個冰雕。
李丹青看了他一眼說道:“山羽關臨時的關頭,依然想盡辦法要将自己的兒子送走,這裏面當然有身爲父親想要保護自己兒子的本能。”
“但我猜測,這背後還有那麽一層原因,遼人部族素來講究血脈傳承,山羽同澗是他的嫡出,雖然一些情報上顯示這位少将軍有些本事,但我觀他那日的表現,定然不可能是能在這般大變之事态下,還能穩住青狼部的人物。”
“所以此刻青狼部的實際掌權人,定然另有其人,但是誰我卻說不準,不過可以推論的卻是,那個人對于青狼部的掌控也遠沒有達到山羽關的地步,所以山羽關才需要将自己的兒子送回青狼部,爲的就是讓山羽同澗爲那位掌權者執旗,二人相輔相成,方才可能壓制青狼部。”
“可隻要我們的信送到,以山羽同澗的性子,必然憤懑難當,那掌權者若是阻攔,雙方也必然生出間隙,山羽關死前努力維持的微妙平衡也必然就此打破,一旦二人無法聯手,那位掌權者也就沒了完全壓制青狼部甲士的可能,所以就定然會走到我所說的多數人被少數人裹挾的局面。”
“所謂陽謀,不外如是。”
“他明知道,這是個陷阱,卻還是一定會往裏跳……”
聽完這些話的公孫止身子一顫,在這時終于算是完全理解了李丹青的算計。
他表面看上去還算平靜,可心底卻已然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能如此準确的推論出這其中種種,甚至算出青狼部内部的情況,這樣的心思與城府是公孫止幾乎無法想象的。
一時間他對于李丹青的敬畏更是到了一個難以形容的地步。
“可如果他們真的舉大軍來襲,我們又該如何應對?”公孫止又問道。
李丹青在這時收回了看向兇陰山的目光,也不回答公孫止的提問,隻是反問道:“我讓将士們帶夠三日的糧草,你分發下去了嗎?”
公孫止當然有些奇怪李丹青的答非所問,但方才李丹青的那番話已經徹底蟄伏了公孫止,他不敢遲疑,在那時趕忙應道:“都按照世子的意思,将糧草分發下去了。”
“嗯。那就好,剩餘的糧草數量應該還不少,你這就去安排人手,把那些糧草集中起來,一把火燒了吧。”李丹青這樣說罷,轉身邁步,就朝着營中走去。
公孫止聞言下意識的想要應下,可話還未出口,卻又意識到了不對,畢竟那些糧草數量豐厚,這白白少了豈不是可惜。
更何況與遼人的大戰絕不是兩三日就可以落下帷幕的,隻帶三日的糧草,其餘的盡數毀去,那接下來他們的将士該吃些什麽呢?
這一系列的困惑都在一瞬間湧上了公孫止的腦海,他暗暗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李丹青的命令,他趕忙在這時擡起頭,看向已經走出一段距離的李丹青。
他的嘴剛剛張開,一道寒風卻忽然襲來,公孫止的身子在那時一顫,雙眸之中神情陡然變得複雜。
那道寒風來得很急,也很大。
吹得周圍的旌旗獵獵作響,也吹落了之前那落在李丹青頭上的雪……
而直到這時,公孫止方才看見,原來這位李世子頭上的青絲,不知何時,早已與漫天的飛雪,融爲一體……
隻是一夜的時間……
世子就白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