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目睹李丹青弑君的人不再少數,除開他帶來的人馬之外,單單是明照殿周圍的宮人便不下百人之數。
這些人還都是姬齊的近衛,他們的證詞是很有說服力的東西。
但麻煩的是,這些人都不能擺上台面。
因爲這些人不僅目睹了姬齊的死,同時也目睹了自己帶兵入宮的場景。
先帝已經作古,這樣的事情當然也算不上什麽大事。
但前提是,他姬權能夠握穩這武陽朝廷的權柄。
可可惜的是,他現在還沒有這個能力。
姬斐的勢力不容小觑,圭玉府一直與之來往密切,九司之中玉政司、萬冊司與之也素有來往,南疆更有不少士族支持,如果讓他尋到了由頭,将自己入宮之事定義爲謀反,那對于姬斐而言,就有了借題發揮的資本。
故而姬權在姬齊死後的第一時間,便将那百餘位包括侍衛在内的宮人都處死,并且以被壓死在明照殿下爲由頭,報備在青衣司以及龍象府的名冊上。
這是不太經得起推敲,但同時也無人會費勁去推敲的事情。
畢竟相比于姬齊的死,其餘人的生死,都顯得無關緊要。
隻是姬權沒有想到的是,李丹青竟然找到了那群宮人證詞中不易察覺的纰漏,并以此發難,讓姬權一瞬間陷入了被動。
李丹青質問出口,場上頓時陷入了靜默,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這時聚焦在了姬權的身上。
姬權的臉色有些難看,他側頭看向一旁的項略文。
這般求助似的目光讓項略文有些無奈。
他是當今太後的父親,也是如今姬權的外公,于情于理,他都得站在姬權的一邊,幫着他取得這皇位。
隻有這樣他方才能确保自己的地位,自己宗族的地位能夠穩固。
可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這位外孫,無論從心性還是權謀,都差姬斐甚遠。
心底雖然如此歎息,但他還是不得不走上前來,看向李丹青道:“陛下讓太子入宮,那是他們的私事,或是委托重任,或是父子談心,李世子身爲外臣,如今還是弑君一案最大的嫌犯,想來是沒有資格過問的吧?”
“什麽樣的重任,什麽樣的談心,需要上萬的甲士帶刀入宮?武陽立朝百年來,似乎沒有這樣的先例吧?”李丹青眯着眼睛反問道。
“世子若是覺得不妥,大可以去詢問當夜負責神禦宮防務的禁軍,他們自然會告訴世子,太子的人是領命入宮還是強闖入宮的。”項略文平靜說道,側頭看向不遠處的莽窟。
那一日,負責駐防神禦宮的甲士正是神虎軍禦下,由莽窟率領的黑虎衛。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府與莽家是穿着一條褲子的人,他怎麽可能說出不利于太子的言論來?
這樣的話當然不足以服衆,甚至到處都是疑點。
可對于走到這一步的太子一行人而言,他們要做的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至少在明面上,讓這事說得過去,不會被人按上一個謀反的罪名。
姬齊已經死了,沒有人會爲了一個死人去對抗手握大勢姬權一黨,哪怕那個死人曾經是個皇帝。
而聽聞這話的李丹青顯然也見識到了項略文壯士斷臂的勇氣,李世子的眉頭微皺。
項略文卻并不打算就這樣放過李丹青,他盯着李丹青沉聲道:“相比于皇家的私事,我覺得世子殿下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己的處境
吧!”
說罷,他朝着一旁的莽桓點了點頭,莽桓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一大群甲士就在這時,從高台下走出。
他們朝着坐在大椅的姬權拱手一拜,然後側頭看向項略文。
項略文沉聲問道:“給諸位說說吧,那一日你們都看到了什麽!?”
“是!”這群甲士紛紛沉聲道:“那一日我們奉命與太子一同入宮,都在明照殿外看清了李世子将陛下亂劍殺死的場景!李丹青就是弑君的兇手無疑!”
這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做法。
坦然承認自己在姬齊遇刺的那天晚上帶兵入宮,然後用入宮的甲士爲人證指認李丹青。
這是釜底抽薪的辦法,也是被李丹青逼入絕境之下,項略文最正确的選擇。
将李丹青定了罪,一來這登基大典便能順利舉行,二來,李丹青在這次事件中所表現出來的心性也讓項略文極爲忌憚,而他又倒向姬斐一方,能除掉此人,也算是斷了姬斐一臂。
至于之後,太子帶兵入宮的舉動會不會遭到天下人的非議,姬斐會不會以此爲由,裹挾南疆兵變,那些都是後話。
至少姬權作爲的皇帝的位置,他們有時間也有精力去組織起對抗。
誠如之前所言,這是如今太子黨衆人最好的選擇。
想到這裏,項略文擡頭看向李丹青,他的眉目陰沉,對于李丹青的恨意在這時已經抵達了極緻,殺死那些明照殿中的宮人,本是爲了不給天下人留下口實,讓姬權的聲威足以服衆,讓他登基繼位之事顯得合情合理,卻不想還是被李丹青扒開了那張遮羞布。
而李丹青,也必須得爲此事付出代價!
大抵是沒有想到項略文會如此果決的做出決定,李丹青的眉頭在那時皺起,周圍的百姓們,也都紛紛竊竊私語。
太子帶兵入宮,當夜姬齊便遇刺身亡,然後宮中近衛都無一幸免的死在了宮中,能真正意義上指認李丹青的,都是太子姬齊手下的人,這些事情加在一起,是一塊很好的醞釀各種流言的土壤。
太子奪嫡心切,帶兵弑君,然後嫁禍李丹青。
這樣的猜測不可避免的浮現在了衆人的腦海。
隻是,就像沒有人會爲了死去的姬齊去尋根究底一般,當項略文徹底撕破臉皮,擺着會被人非議,也要殺死李丹青的架勢出來後,周圍的百姓也斷然不敢爲此去觸怒眼看着就要登基繼位的姬權一行人。
至于姬斐。
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姬權的聲威受損,登基之事雖然無法阻攔,但他接下來想要裹挾南疆兵甲揭竿而起之事也變得名正言順,這時再鬧下來,敵衆我寡,他的勝算同樣不大,想着如何從武陽城脫身,去往南疆起兵才是他如今最需要思慮的事情。
皇權之争便是如此。
哪怕上一刻雙方還是同仇敵忾的盟友,但下一刻,當其中一方已經物盡其用,另一方自然也不會再在他的身上浪費半點的精力。
他默默的退了下去,看向一旁的陸沉戟,對方默不作聲的朝着他點了點頭。
顯然都明白彼此的心思。
這登基大典過後,姬權就會對他們動手,不會在顧忌臉面,也不會再在意世人的非議。
他們也得做出謀劃,準備殺出武陽城。
一切,在這時似乎已成定局。
……
“這些甲士可都是軍中精銳,有修爲在身,目力非凡,别說十丈,就是二十丈開外,他們也能看的
真切!”
“鐵證如山,世子總歸是沒有什麽好辯駁的了吧?”項略文在這時看向李丹青言道。
他同樣感覺到了姬斐等人的心思,但這些事情得是下一步的謀劃,而此刻,他隻想好好享受看着李丹青被屠戮的場景。
這世上,聰明才智固然是很有用處的東西。
在很多時候,他都可以幫助人扭轉乾坤。
但在絕對的權力面前,所謂的計謀,所謂的巧舌如簧,都隻是能錦上添花的妙物,卻永遠沒有辦法,成爲雪中送炭的救命稻草。
“項府主臉都不要了,一定要冤枉在下,将這弑君的屎盆子扣在我的頭上,那我還能有什麽辦法?”李丹青在這時聳了聳肩膀,有些無奈的言道。
此刻項略文也是破罐子破摔,對于李丹青的話并不反駁,隻是冷笑一聲言道:“既然世子已經承認了,那就伏法吧。”
說着,他的一隻手伸出,一旁被姬斐握在手中的皇族祖劍鎮滄海便猛然從他的手中脫手而出,落入了項略文的手中。
他邁步上前,眉宇冷冽,低聲道:“今日我就要手刃賊寇,爲先帝報仇雪恨!”
他這樣說着,鎮滄海的劍鋒促銷,雪白的劍光明亮,轉眼已經來到了李丹青的跟前。
咕噜。
李世子看着那越來越近的劍鋒,此刻他的四足都被困龍索禁锢,無法催動任何力量,更無法抵禦這即将襲來的一劍。
李世子咽下了一口唾沫,神情緊張。
他似乎有些慌亂的伸出手言道:“等等!”
“世子還想說點臨終忏悔?”項略文眯眼問道。
李丹青隻是側頭看向一旁的姬斐,朝着對方投去求助的目光。
但姬斐一行人卻眼觀鼻鼻觀心,根本不理會李丹青的求助。
李丹青有些無奈,又笑嘻嘻的看向項略文言道:“其實……項府主有沒有考慮過一種可能,那天的賊子,是某些人易容成了我的模樣,故意栽贓陷害的?”
項略文一愣,大抵是沒有想到到了這個時候,李丹青還能說出這樣無稽的言論。
他冷笑一聲,不再給對方半點說話的機會隻是道:“世子還是留些口舌,到泉下與陛下解釋吧!”
說罷這話,皇家祖劍徹底出鞘,雪白的劍光亮起,直取李丹青的頸項而來。
似乎是看出了項略文的殺意已決,李丹青倒是沒有再多做無用之言。
隻是在那時收斂起了臉上的賠笑之色,目光直直的看着對方,面對殺機冷冽的劍鋒,他眨了眨眼睛,嘴角卻是忽的上揚:“可惜,項府主今日無論如何都殺不了我。”
李丹青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
但這聲音卻還是傳入了項略文的耳中。
這位百夷府的府主心頭一凜,此刻他手中的劍鋒距離李丹青隻有三寸不到的距離,而姬斐已經放棄了這個“物盡其用”的工具,他着實想不到,這個時候來到哪去還有什麽依仗。
思來想去,他也隻能将之歸咎于,這隻是李丹青死到臨頭前的嘴硬罷了。
他爲自己這一瞬的慌亂而感到憤怒,劍鋒愈發殺機奔湧,直取李丹青的面門。
铛!
而就在這時,一道寒芒忽然從一旁襲來。
隻聽一聲悶響,項略文手中的劍被來者振飛。
一道清冷的聲音随即傳來。
“人……不是李丹青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