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困惑的看着姬齊,問道:“爲什麽是他?”
姬齊笑了笑:“你做了他半個月的少傅,你覺得他如何?”
李丹青聳了聳肩膀,如實說道:“很煩人的家夥,但确實出奇的聰明。”
“這就夠了。”姬齊言道。
李丹青卻皺起了眉頭:“可他才十二歲。”
“所以我想讓你幫他。”姬齊應道:“隻需要五六年的時間,他就能成長爲一個合格的皇帝,對此我很有信心。”
“他會做得比任何人都好。”
說道這裏,姬齊臉上的笑意又濃郁了數分,他說道:“并且恰好,他也想要做這個皇帝不是嗎?”
而聽聞這話的李丹青卻臉色一變,他像是想到了些什麽,看向姬齊的目光陡然變得駭然。
“你……是故意的!”他驚聲說道,聲音因爲心頭驚駭的緣故,而被他拉得很高。
他忽然明白了爲什麽姬齊會放任項蓉在這後宮之中,對燕歡宮如此肆意淩辱,卻素來不聞不問。
“算不上是故意,大抵也隻是一種試探罷了。”姬齊這樣說着,轉身邁步走向高台上的王座,他擡起自己寬大長袍的下擺,大馬金刀的坐了上去,然後伸手撫摸着那龍頭狀的扶手。
手掌輕輕的摩挲着龍頭上每一個細小的溝壑縱橫,就像是在撫摸愛人的臉頰。
“這個位置,一般人坐不了。”
“它是天子之位。”
“可何爲天子?”姬齊這樣問道,但目光卻越過李丹青看向空曠的大殿。
李丹青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一來他并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二來他也明白,姬齊并不需要他來給出答案。
“天子,是承接天命,代天人牧衆生之人!”
“衆生何多?如過江之鲫,數之不盡!”
“單說我武陽天下,登記在冊的便有足足萬萬戶,萬冊司中的名薄堆積如山,浩渺如海!”
“人怎麽可能照顧得了這麽多人!”
“要做天子,就得忘記自己是人,學會以超脫的目光去看着天下,越接近天人,便得越不像人。”
“這是一件并不簡單的事情,想要做好坐穩,不是靠着我這做父親說上幾句話,就可以讓他下定決心的。”
李丹青無法苟同于姬齊的邏輯,他沉下了眉目,問道:“所以你選擇讓項蓉一次次逼迫燕歡宮,讓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一次次的看着自己的母親受辱,然後得到你所謂的頓悟,參與這奪嫡之事,對嗎?”
“這确實有些殘忍。”姬齊似乎知道李丹青想要說些什麽,他這般應道,“但生在帝王家本身就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逃避帶來的隻會是死期将至又不自知的愚昧,面對它,感受它,然後征服他,這才是最好同時也唯一的辦法。”
“生在帝王家,本省就隻有兩個選擇,平庸的被殺死,亦或者帶着憤怒與成爲天人的覺悟,登上王座。”
“朕願意給他這個機會,哪怕他是庶出,哪怕他尚且年幼,這已經是朕作爲他父親能給予他最大的榮幸了。”
姬齊這樣說着,瞳孔的深處在那時似乎有什麽東西亮起,像是火焰。
李丹青沉默一會。
直到姬齊聲音的回聲徹底消散在這明照殿中時,他方才幽幽的問道。
“成爲天人的覺悟?”
“就像你那樣嗎?”
“就像你對我爹,你對應水郡百姓做的那樣嗎?”
“你想讓我幫着玉植,成爲你這樣的人,對嗎?”
姬齊當然聽出了李丹青那平靜的語氣中所裹挾的憤怒,他愣了愣,似乎對此有些錯愕,但很快他便明悟了過來,他輕聲道:“你覺得我做得有錯?”
“這很正常,因爲你是臣,我是君,君臣隻能相敬,哪能相知?”
李丹青低下了頭,并不回應姬齊的言論,隻是悶聲問道:“所以,殺他的理由是什麽呢?”
姬齊又是一愣,他聽出了李丹青那極力壓抑的聲線中的顫抖,也看見了對方那藏在袖口下露出的半截被握得死死的拳頭。
他很明白,那是在極力壓抑着處于爆發邊緣的憤怒時才會産生的模樣。
他并未對此感到惱怒,相反,他很詫異。
他笑了起來,說道:“以你的聰慧,難道會猜不到原因嗎?”
“你去武陽城安蠻街的酒肆中,随便找一個能喝夠半壺酒的酒客,他都能給你說出個所以然來。”
“還是說,你覺得這裏面還有什麽隐情?”
“但遺憾的是,沒有。”
“這就是一個很俗套的故事,俗套到沒有半點驚喜,也沒有半點反轉,我和他都各自扮演者這個故事裏,應該的角色。”
“世界就是這樣,有些故事之所以爛俗,不是因爲寫故事的人沒有新意,而是越是爛俗的事,就越是符合人的本性。”
姬齊的語調激昂,并且随着他的訴說,這聲音越來越大。
比起之前提及姬玉植亦或者他那套天子非人的理論時,還要大出幾分。
似乎,隻有這樣洪亮的聲音
,才能掩蓋住某些東西。
譬如,自己内心真正的聲音。
“我想聽你告訴我這個答案。”
“這是你和我做下這筆買賣的定金。”李丹青卻并不理會姬齊話語中,那或明或暗的嘲弄,他擡頭看着對方,目光平靜,聲線亦平靜。
姬齊愣了愣,這樣的語氣,這樣的目光,還有這樣的态度。
讓他忽然有些恍惚,他仿佛從眼前的世子的臉上看到了那個與他眉眼本就又五分相似的男人。
他不想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最近,他時常夢見他。
夢見當年二人年少時的舉杯痛飲。
夢見他們策馬揚鞭時的豪情壯志。
也夢見那曾經許諾過的君臣相知,永不相負。
更夢見那猜忌之後的背道而馳,刀劍相向……
他足足用了數息的時間從讓自己從這樣的恍惚中平複下來。
這對于他而言,是很少見的事情。
他不喜歡這樣。
作爲天子,這樣的情緒本身就是忌諱。
“如你所願。”他平複下了自己的思緒,看向台下的李丹青,又恢複了那威嚴帝王的模樣。
“朕的病在三年前其實已經見了端倪。”
“宮中的禦醫,各個聖山甚至隐世宗門請來的醫道大能不下百位之數,但得出的結論卻大抵無出左右,有的人說朕能活一年,有的人說朕能活三載。”
“時間很緊,而朕需要做的事很多。”
“數座聖山之位懸而未決,遼人賊心不死,南疆蠢蠢欲動,這些都是麻煩。”
“當然相比于這些,最大的麻煩時,手握六十萬白狼軍,号稱一人便可掃平六合的那位天策上将,李牧林。”
“朕的結義兄弟,你的父親。”
姬齊說道這裏,有意的頓了頓,他挑眉看向李丹青,似乎想要從對方的臉上尋到些許心神波動的痕迹,但出人預料的是,李丹青很平靜,他隻是依然看着姬齊,就像是酒肆中還未醒酒的酒客,在等着水平不太如人意的說書先生,說出一段,他并不太在意結局,卻又想要聽到結局的故事。
姬齊有些詫異于李丹青的表現,但詫異之後,更多卻是滿意。
李丹青越是如此,他便越能放心,把這武陽天下托付給他。
“是李牧林當年陪着朕殺入皇宮,取得了父皇的遺诏。”
“也是他在南疆叛亂之時,爲我擊退了叛賊,将姬玄姬成二人的頭顱送入了武陽城。”
“更是他在西境陳兵,數次拒遼人于關外,換來我武陽内亂之後,十餘年休養生息的機會。”
“這些都是天大的功勞,無論是對武陽朝而言,還是對朕而言,這份恩情都等同再造。”
“他手中白狼軍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天下人都仰慕他,勝于朕。”
“但這其實不是什麽大事,朕并不在乎,甚至如果朕沒有這場大病,真的可以讓他活到壽終正寝,說不定百年之後,還能給這世間留下一段君臣相知不疑的佳話。”
“但可惜,朕要死了。”
“朕死之後,沒人壓得住他!”
“權兒也好,姬斐也罷,都不會是他的對手,他如果心生反意……”
“他根本從未想過要造反!”姬齊的故事講道這處,一直沉默的聆聽着故事的李丹青卻忽然大聲言道,打斷了姬齊的話。
姬齊一頓,看了李丹青一眼,下一刻,他卻忽然笑了起來。
“我當然知道他不會反……”
“我與他相知于少時,情同手足,他有什麽心思,我怎麽能不知道,這天下人誰都會反,唯獨他不會!”
姬齊的話說得擲地有聲,也說得萬分笃定。
以至于哪怕是站在李丹青的立場,在那一瞬間,他都有些相信姬齊所言。
但相信這個話,能給李丹青帶來的卻是更大的困惑。
他不想再在今日留下什麽疑惑,所以很直白的在那時問道:“既然你知道,那你爲什麽還要殺他!”
“我知道,可不代表後來的人也知道。”姬齊卻在這時歎了口氣。
“六十萬白狼軍,每一個都骁勇善戰,每一個都對李家忠心耿耿。”
“天策上将,位列龍象府府之上,武陽百姓無不愛戴有加。”
“這樣的人,你覺得哪一個皇帝不會忌憚?不會猜忌?”
姬齊這樣說着,又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下的王座:“這個位置高高在上,卻也孤零零一人。”
“當一個人沒有值得信任的人時,最好的辦法,就是将任何會威脅到自己的存在扼殺于搖籃中。”
“無論是誰登基繼位,他們都會對李牧林出手,或早或晚而已。李牧林固然不會反,但如果殺身之禍及身,你覺得他會束手就擒嗎?”
“而他如果興兵造反,你覺得我的哪一位繼任者能夠壓得住他呢?”
姬齊說到這裏,語調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而聽聞這番話,李丹青的心情卻并不平靜,甚至有些翻湧。
他的身子有些顫抖,他問道:“就爲了這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你就殺了那個爲你出生入死的兄弟?”
李丹青言辭之中所包裹的怒火在這時依然到了溢于言表的地步,他雙目泛紅,隐約有殺機奔湧。
似乎是感受到了這一點,姬齊身前的空間忽然扭曲,數道身影從中浮現,足足八位頭戴面具的朱紫甲出現在了那處,八道氣機也在這時湧動,鎖定了李丹青的身形。
李丹青的心頭一凜,眉宇間湧出戒備之色。
但高坐王座上的姬齊臉上卻并無半點神情變化,他自己繼續言道。
“這不是莫須有。”
“這是可以預見的事情,一切都是基于現狀最合理的推測,坐在這個位置,萬人之上,天下的最高處,所思所想所見自然也是最遠的。”
“你當然可以恨朕,甚至朕現在就可以給你機會,爲你爹報仇。”
姬齊說着站起了身子,側頭看了一眼擋在他身前的朱紫甲言道:“退下,今日這殿中無論發生什麽,你們都不能出手,也不能外傳。”
朱紫甲聽命于皇室,對于姬齊的命令沒有半點猶豫,在那時紛紛拱手應是,下一刻身形一閃,又盡數消失在了明照殿中。
李丹青多少有些錯愕于姬齊這樣的決定,但他很快就回過了神來,他直直的盯着姬齊,咬着牙寒聲問道:“怎麽?你覺得我不敢殺你?”
姬齊卻笑了笑,說道:“你當然敢。”
“你這人膽大妄爲,這天下大抵是沒有你不敢做的事,事實上,朕其實也希望你去做。”
“如果殺了朕,可以消解你心頭的仇恨的話,朕很願意死在你手上。”
“怎麽樣?要動手嗎?”
李丹青的臉色微變,看向姬齊的目光中殺意奔湧,他的身子躬起,渾身的氣血翻湧,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湧動。
他就像是一直跋涉千裏終于尋到獵物的惡狼,眉宇間盡是殺機。
姬齊依然神情平靜,他看着李丹青,目光深邃,就好像早已将眼前這個年輕人從裏自外的看的透徹。
就這樣,明照殿的死寂持續了十餘息的時間,李丹青周身的殺機在那時忽然收斂。
姬齊燦然一笑:“果然。”
他如此言道。
“果然什麽?”李丹青皺眉問道。
“你和你爹其實都是一樣的人。”姬齊應道:“你爹表面上上個貪财的莽漢,你呢怎喜歡用放浪形骸僞裝自己,但骨子裏,你們的心中都藏着顧全大局,都藏着天下社稷。”
“我們本質其實是一樣的人。”
“你不會殺我,就像你爹當年明知道我要殺他,卻依然選擇走入我設好的陷阱,去死一樣。”
“他害怕造反之後,天下生靈塗炭,你害怕我死之後,朝局動蕩,民不聊生。”
“我們都被這天下束縛,言不由己,行不由身。”
對于姬齊的言論,李丹青沉默以對。
他确實不能殺他。
他爹曾經那麽在意這武陽天下,爲此不惜身死,卻也要讓這武陽天下安穩,他無論心底多麽憎惡眼前這個自以爲是的皇帝,可又怎麽忍心讓自己父親所在意的一切付之一炬呢?
李丹青的臉色變得陰冷,身子也因爲心頭的憤怒而顫抖不已。
他不願意走上這條姬齊給他鋪就好的路,可卻沒有别的選擇,這樣的痛苦幾乎吞噬他的心智。
但他還是在數息之後冷靜了下來,他深吸一口氣,看向姬齊。
姬齊顯然也明白李丹青已經做出了決定,他很滿意的笑了起來,就像當年殺死李牧林一般,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一切都無出他的預料。
他就是這樣的皇帝,統禦天下,也看透人心,運籌帷幄,從未失算。
“那咱們現在就好好聊聊,該如何幫着玉植登基之事吧。”他笑着言道。
而就在這話出手的瞬間,台下站着的李丹青忽然身子一顫,眉宇間湧起一抹異色,姬齊的眉頭一皺,還未來得及說上些什麽,一股磅礴的靈力忽然從李丹青的體内爆出,巨大的氣浪以李丹青的身子爲中心朝着四周爆射開去,明照殿中的一切都在這股強大得近乎可怕的氣浪下,被盡數摧毀。
從立柱到牆壁,從殿門到王座都在一瞬間化爲粉劑。
轟!
伴随着一聲悶響,整個明照殿轟然倒塌。
巨大的聲響打破了神禦宮的寂靜,門外侍奉的甲士與林白,還未走遠的姬權與神虎軍以及那武陽城各處的大人物們,都在這時被吸引,一道道目光聚攏向這處,然後他們看見了一副,讓所有人都錯愕不已的場景。
在那明照殿坍塌的廢墟上空,李丹青拖着姬齊的身子一躍而起,來到穹頂之上。
就像是有意将某些東西展現給世人一般,那李丹青高高的提起姬齊的身軀,嘴裏發出一聲憤怒的嘶吼,然後将那位帝王的身子狠狠抛下。
“不!”殿門外的老宦官大聲的言道,但李丹青卻在這時赤紅着雙眼,高舉起手中的朝歌劍,無數雪白色的劍鋒被他從朝歌劍中召喚而出,化作一道道飛劍。
在無數或明或暗的目光的注視下,飛劍爆射而出。
于衆目睽睽之下,将那位帝王的身體打成了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