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齊隻是很平靜的說完那番話,便讓他離開,沒有懲戒,沒有憤怒。
隻是言語間,透着失望。
而越是如此,姬權的心便越是顫栗不已。
他隐隐意識,今日的失敗就意味着,他與那近在咫尺的王座,漸行漸遠。
而随着姬權的離開,偌大的明照殿也瞬息歸于了死寂。
姬齊立在原地,看着姬權顫抖着離去的背影,忽然歎了口氣。
林白在這時走了進來,他正要說些什麽,卻見姬齊忽然臉色一白,身形搖晃。
林白的心頭一驚趕忙快步上前,扶住了就要倒地的姬齊,嘴裏焦急問道:“陛下!”
姬齊擺了擺手,讓自己的身子站穩,嘴裏言道:“無礙。”
“陛下還是早些休息,保重龍體。”林白關切言道。
姬齊卻笑了笑,說道:“朕一時半會死不了,去……”
“幫朕把那狼崽子,叫進來。”
林白聞言一愣,他擡頭看向姬齊,神情錯愕。
姬齊不語,隻是沉默的盯着他。
林白沉默了一會,悶聲言道:“臣這就去。”
不出十息光景,林白便領着一道身影走入了明照殿。
那來者赫然便是李丹青。
……
李世子在姬權來到這明照殿時,便已經趕到了此地。
不過這畢竟是姬家的家事,本着清官難斷家務事的原則,李世子很明智的選擇躲在一旁靜觀其變。
有了之前殷無疆之言,李丹青倒是并不擔心過了今日,這武陽天下就會改天換地。
隻是大抵看得太過興起,李世子忘了這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
幾位朱紫甲忽然出現在了他的身後,将他團團圍住,但卻并未有動手的意思。
李丹青倒是識得實務,也從未升起半點逃走的心思,很是配合的站在原地。
待到這場鬧劇落幕,林白就出現了他的面前,将他請入了明照殿。
……
一見到姬齊,李世子便單膝跪地,中氣十足的大吼道:“臣李丹青拜見陛下!”
“臣聽聞太子謀反,心憂陛下安危,特意來此,欲爲陛下分憂,卻不想陛下早有謀劃,隻是三言兩語便喝退惡賊!”
“陛下之英明,如蒼穹皓月,亘古長明,我武陽得陛下這樣的聖主,實在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這番話李世子說得是抑揚頓挫,聲情并茂。
聽得一旁的林白都渾身冒起層層雞皮疙瘩。
而姬齊聞言隻是淡淡一笑,擡頭看了林白一眼,老宦官,自然是心領神會,在那時退出了明照殿,同時緩緩合上了殿門。
低着頭趴在地上的李丹青,心頭咯噔一聲,但還是保持着自己的姿态。
“起來吧。”
“别演了。”姬齊的聲音卻在這時響起。
聽聞此言的李丹青麻溜的站起身子,看向姬齊,舔着臉笑道:“陛下誤會了,臣方才
所言,句句發自肺腑,字字袒露心迹,絕無半點矯揉造作。”
聽聞這話的姬齊,對于李丹青此言不置可否,他隻是沉眸盯着李丹青,好一會的光景之後,忽然歎了口氣。
“若是權兒有你一半的城府,這皇位……”
“就是他的了。”姬齊淡淡的言道。
聽聞這話的李丹青心頭又是一跳,他錯愕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寬大的龍袍,頭上的發絲梳理得一絲不苟,腰身筆挺,舉手投足之間都透露着一股威嚴之氣。
他劍眉入鬓,雙眸深邃,五官就像是被刀砍斧劈一般棱角分明。
他似乎與十多年前,李丹青記憶中的姬齊并無什麽差别,除了雙鬓隐約可見的白發外,除此以外,似乎歲月并未在他的身上再留下任何的痕迹。
但他也有些不一樣。
那雙曾經讓李丹青不敢直視的眸中,此刻卻多出了些許以往從不曾有過的……
疲憊。
李丹青倒是并不在意,姬齊的變化,他隻是心驚于方才姬齊說出的那番話。
王權更疊,本就是這世間最兇險萬分的事情。
它時常伴随着血與火。
也伴随着無數性命的消逝。
那是天下的大事,但更是皇家的家事。
而将這樣的事情告訴一個外臣,無非就是兩種可能,其一是要遺诏托孤,其二是要殺人滅口。
李丹青可從不覺得自己能被姬齊如此信任,那顯然,姬齊告訴他這番話的目的就隻能是後者!
“陛下說笑了,太子是皇家血脈,李丹青區區一個外臣豈能比拟?”李丹青心頭發憷,暗暗盤算着以方才那幾位來得悄無聲息,也走得悄無聲息朱紫甲的實力,自己全力以赴的話,能有幾分勝算。但表面上,還是一臉惶恐的回應道。
姬齊将李丹青這副模樣淨收眼底,他并不點破,隻是言道:“我們也是時候好好聊聊了。”
李丹青聞言眉頭微皺,他卻是想不到自己與姬齊之間還有什麽需要好好聊聊的東西。
“陛下何意?”他沉聲問道。
姬齊直視着李丹青,思慮了一會後開口道:“如你所見,朕快要死了。”
李丹青當然早已聽到過這樣的風聲,但這從姬齊的嘴裏親口說出,帶給李丹青的感受,還是格外不同。
雖然李丹青不想承認,但卻不得不承認,姬齊是一個還算合格的皇帝。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如此。
至少在南疆之亂被平息後的幾十年間,這武陽天下大抵安穩。
但合格的皇帝并不代表就是一個好皇帝,李牧林的死也好,應水郡的劫難也罷,也都是他一手促成。
李丹青對他并無什麽好感,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心底卻不免生出些許唏噓之感。
“陛下不可戲言!”
“陛下正值壯年,龍精虎猛,我武陽百姓都翹首以盼陛下能夠長命百歲,帶領我武陽衆生開辟盛世!這種玩笑話,說不得。”李丹青如此言道,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
李丹青這
樣的态度,讓姬齊都不免在那時一愣,但随後他便回過了神來,深深的看了李丹青一眼,随即言道:“朕希望這是一次開誠布公的對話。”
“說說吧,你想要的什麽?”
“是榮華富貴?還是執掌大權?亦或者爲你爹報仇?”
姬齊的态度卻是出乎李丹青預料的坦誠,李世子又一次皺起了眉頭,他思慮了一會,旋即便收斂起了臉上的惶恐之色,在那時直視着姬齊言道:“這算什麽?臨終悔改還是又一次試探?”
“我本以爲,你是一個很有城府的人,所以哪怕在今日之前,你在我的心中,也隻是一枚不到萬不得已,不願去動用,甚至需要防備的棋子。”姬齊卻不答他此問,反倒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李丹青面色陰沉,也不去打斷姬齊的話,隻是始終直直的看着對方。
“但今日的事,讓我對你有了些改觀。”
“你爲了那個小太監,竟然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我想……”
“現在的你,還沒有變成如今的我,所以這不是試探,這是一場買賣達成前開誠布公的對話。”
李丹青有些困惑,他盯着姬齊再問道:“我不太懂你話裏的意思,你想和我做什麽買賣?”
“如你所見。”
“如今的武陽朝看似風平浪靜,實際上暗流湧動。”
“大家都有自己的算盤。”
“南疆始終懷中二心,遼人也始終虎視眈眈。”
“朕若是一死,主少國疑,南疆必起反心,遼人也必定會大兵壓境,甚至就連被你教訓過的幽雲人說不得也會懷揣着一些小心思。”
“朕需要一個人來穩定朝綱……”
姬齊的話大大出乎了李丹青的預料,卻不單單是因爲這托孤之事,更因爲他這看似雲淡風輕的一番話中,所藏着那道隐晦卻駭人的訊息。
李丹青在那時言道:“太子如今已經二十有六,爲人沉穩持重,陛下理應放心,大可不必如此憂慮。”
聽聞這話的姬齊卻搖了搖頭,看着李丹青的眸中泛起陣陣玩味的光芒:“今日之事,已經可以看出,權兒難當此大任,這武陽的皇位,他拿不到了。”
李丹青心頭一跳,但還是面不改色的再言道:“那陛下的意識是想要将皇位傳給二皇子姬斐?”
“二皇子聰慧非凡,背後亦有南疆支持,一旦登基,南疆諸部定然心悅誠服,朝廷隻需騰出手來對付遼人,确實是個不錯的選擇。”
姬齊的嘴角在那時勾起一抹笑意,又言道:“姬斐雖然有南疆諸部的支持,但南疆之人貪得無厭,姬斐一旦登基,必然會屈服于南疆諸部,壓制武陽其餘士族權貴,到時候,遼人之亂未平,新禍又起……”
“那……陛下的意思是……”李丹青的聲音在那時小了些許,他努力讓自己的語調聽上去足夠正常,但出口之言還是顯得有些顫栗。
“主少國疑。”姬齊重複着方才的話,看向李丹青的眸中笑意幾乎漫開。
“君無戲言,朕說的是主少國疑……”
“那自然,在朕的心中,最合适的人選,是燕歡宮的玉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