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多年來,姬權始終都活在姬齊的陰影下。
他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他渴望成爲與父親一樣的帝王,卻也畏懼這樣的父親。
在看見那高台上坐着的姬齊的刹那,姬權的身子一顫,幾乎下意識得見就要跪拜下來。
而這時一隻手卻在這時伸出,扶住了姬權的身子。
姬權一愣,回頭看去,卻見出手之人,是一位劍眉星目的中年男子——鎮魔司大司命丁正青!
“殿下,事已至此,不可心存僥幸。”丁正青沉聲言道。
姬權的身子明顯開始打顫,他又擡頭看了一眼明照殿深處坐着的男人,他的眉宇冷冽,臉色平靜,腰身筆挺,并沒有半點奄奄一息的模樣。當然,更不見李丹青的蹤迹。
他的心頭打鼓,跳得極快,側頭看向一旁的莽窟,似乎是在詢問對方的消息到底從何而來。
莽窟也眉頭緊皺,他沉聲道:“李丹青急匆匆的要入宮,我多方阻攔,他方才擡出了密诏之事入宮,假傳密诏,可是殺頭的大罪,他斷不可能在這事上欺瞞我們……”
聽聞這話的姬權心頭稍定,但還是有些慌亂。
“權兒,你不是想要見朕嗎?朕就在這裏!你打算怎麽見呢?”但還不待姬權穩定下心神,姬齊的聲音便在這時傳來。
他低沉的聲線回蕩在這明照殿中,響徹不息,每一道回音都像是一擊重鼓,敲打在姬權的心髒。
姬權身子的顫抖愈發的明顯,支支吾吾的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一旁的丁正青将他這副模樣看在眼裏,眉頭又是一皺。
他當然早已看穿姬權的本性,但明主有明主好處,弱主有弱主的好處。
更何況,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姬權的太子之位都坐得穩穩當當,他自然不願意将數十年的投資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身上。
“陛下!”想到這裏,丁正青也顧不得其他,在那時上前拱手言道:“我等聽聞逆賊李丹青入宮欲行不軌之事,故而領兵前來營救陛下,陛下還請告知李丹青所在,我等也好爲陛下分憂!”
“好!”
“說得好!”
“爲朕分憂!”坐在高台上的姬齊大笑言道,他站起了身子,邁步走下了高台,林白見狀趕忙走上前去,伸手攙扶着姬齊一路來到了衆人的跟前。
姬齊今年才四十有六,按理來說應當是龍精虎猛,正值壯年,可這從王座之上的高台到殿門口這十餘丈路,卻需要林白一路攙扶。
丁正青等人皆在這時,敏銳的察覺到了這一點。
他們的臉色微變,心頭卻莫名安心了幾分。
神禦宮看似是皇帝的居所,按理來說應當是這世上最安全,也最密不透風的所在。
可實際上,各路人馬早已在宮中安插了眼線,許多時候,宮裏有什麽變動,往往宮外的人,比宮裏還更早知道。
譬如前些日子便有人傳言,給姬齊看病的禦醫得出了結論,這位武陽的皇帝陛下身患惡疾,命不久矣。
起先衆人對于這樣的消息,還并不太确認,但随着時間的推移,這方面的佐證越來越多,衆人也開始确認這一點,前幾日更是有消息傳出,姬齊的病情再次加重,恐怕已經熬不過這一個月了。
而且王宮的守衛開始頻繁調動,進出神禦宮的宮門也接連被封閉,隻留下了正門,這
些種種更是讓武陽城暗流湧動。
此刻姬齊雖然看上去維持着帝王威嚴,但這番狀态,卻讓丁正青等人在心底暗暗笃定了之前的猜測。
轉眼姬齊已經走到了衆人的跟前,他看向衆人,目光在他們的身上一一掃過,将他們他們臉上的神情,盡收眼底。
他的目光很平靜,就像是拂曉時,吹過的清風,一觸即逝。
但同時,那目光也淩冽,就像是刮骨的刀,離弦的劍,隻是輕輕一下,便叫人心頭發寒,似乎在那一瞬間他們藏在心底的那些小心思都一并洞悉。
姬齊有這樣的本事。
這一點毋庸置疑。
至少在十多年來,他就是靠着這樣的本事,掌握了武陽朝廷上下。
“這裏沒有李丹青。”姬齊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話出口,姬權的臉色微變,周遭的衆人也眉目一沉。
其實事情走到這一步,李丹青在哪裏,做什麽,都已經不重要了。
姬權明白。
丁正青郢離等人也明白。
按道理來說,姬齊更應該明白。
這樣的話從他的嘴裏說出,在衆人看來,更像是一種妥協,甚至是求饒。
但可惜的是。
帝王之争,素來隻有趕盡殺絕。
衆人的眉宇間泛起了陣陣灼熱之色,他們的雙拳握緊,仿佛已經看見了扶龍有功,姬權登基繼位,封賞他們的畫面。
“但……朕在,所以,你們想做什麽?”但還不待這樣的幻想在他們的心底蔓延開來,姬齊的聲音就再次響起,将衆人的遐想打斷。
“父皇……找李丹青入宮所謂何事?”姬權也回過了神來,他擡頭看向姬齊,目光炯炯。
這是懂事以來,第一次敢如此直視姬齊,卻不是因爲勇氣,隻是因爲貪欲。
“重要嗎?”姬齊問道。
他在那時忽然一笑,目光再次越過姬權看向他身後數量龐大的甲士,又才言道:“如果朕說,朕召他入宮,是爲了讓他接受聖旨,在朕龍禦上賓之後,力保你弟弟繼位,你會如何?”
雖然一開始便猜到了這些,但當這番話從姬齊的嘴裏親口說出時,姬權的身子還是不由得一顫。
他明明已經那麽努力的想到讨得姬齊的歡心,但卻不想到最後還是比不過姬斐!
他的雙拳握緊,雙眸泛紅,眸中怒火噴張!
“父皇受賊人蠱惑,兒臣自然有責任幫父皇清君側,明是非!”姬權低聲言道。
姬齊聞言面露笑意:“好啊!那你就讓朕看看,你怎麽個幫朕清君側,明是非的!”
姬權聞言,側頭看向身側的衆人,衆人也回過神來。
“諸位,我們……”但這話剛剛出口,他便忽然覺察到了不對。
周遭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伴随着的還有真真甲胄碰撞之音。
“燭龍軍統領曹煥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玄武軍統領屠存義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青鸾軍統領東方錦繡救駕來遲,還請陛下恕罪!”
三道高呼身從姬權帶來的大軍四周響起,二男一女,三位身着甲胄,身材提拔之人也分别從三方走出,而他們的身後都跟着器宇軒昂的大批甲士,刀槍明晃,利箭上弦,在這時瞄準了被姬權帶來的神虎軍大軍。
這樣的變故是衆人未曾
料想的。
在來之前,他們已經集結了大量的人手,同時也派兵封鎖了神禦宮的宮門。
就算其餘的大軍調度及時,但也不可能如此悄無聲息的便殺到了他們的跟前。
唯一的解釋就是,姬齊對此早有預料,同時他們派去留守城門的軍隊……
早已叛變!
念及此處的衆人再也沒有心思去念想裂土封王的美事,反倒是臉色蒼白,身形打顫。
姬齊居高臨下的看着衆人目光還是如之前那般平靜,并沒有因爲此刻的勝券在握,而露出半點的異狀。
“回去吧。”他如此言道:“夜深了,諸位都是朝廷棟梁,今日是家事,勞煩諸位深夜來此,耽擱明日公事,我看就到此爲止吧。”
姬齊的語氣同樣平靜,就像是在訴說一件無關痛癢的小事,當然也傳遞出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放衆人離去,然後對此既往不咎。
諸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算計。
此刻姬齊站在他們面前,将之殺了,取而代之,看似可行之策,可實際上卻落人口實,三大禁軍與他們必定會有一場血戰,即使僥幸赢了,那姬斐還好端端的活着,姬權弑父登基的惡名響徹,姬斐背後的朝廷勢力,以及一直暗中支持他的南疆各部,必定會借着這個由頭出兵發難,這皇位能不能坐穩,誰都說不準。
衆人這樣想着,神虎軍的甲士卻大都被吓破了膽,紛紛放下了手中的刀劍。
衆人見狀更知事不可爲,也紛紛束手就擒。
一場浩浩蕩蕩的兵變,就這樣土崩瓦解,宛如烏合之衆。
……
姬齊很是言而有信。
他并未治罪,隻是讓衆人離去,同時解除了莽桓的兵權,将神虎軍交到了新晉的龍象府府幕尉遲婉的手中,由她暫時任命,當然,這則任命狀明日詞彙發出。
此刻,明照殿中,随着林白告退,離開大殿,偌大的宮殿中就隻餘下的姬齊與姬權二人。
父與子。
君與臣。
姬權跪拜在地,頭壓得極低,幾乎貼在了地上。
他的身子在顫抖,喉嚨中帶着哭腔。
“父皇!”
“兒臣鬼迷心竅!被奸人蠱惑!這才做出這樣但你不到的事情!”
“兒臣知錯!求父皇饒命!”
他沒有了半點平日裏高高在上的架勢,在那時一個勁的求饒道。
姬齊不語,隻是走到了姬權的跟前,伸出手,擡起了他的頭,目光還是那般平靜:“知錯?那你說說你錯在哪裏?”
“兒臣不該心生歹念,窺探皇位……不該……”姬權一時間心慌意亂,嘴裏如此說道。
“皇位?”姬齊聞言笑了笑,側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那高台上的王座,言道:“誰不想要這王位?”
“當年我是怎麽得來這寶座的你忘了嗎?”
“想着這東西有什麽錯?難道說,你覺得當年朕也做錯了?”
姬齊的問題讓姬權的心頭一顫,他趕忙低下頭,顫聲道:“兒臣不敢……兒臣……”
“你啊……”姬齊卻忽然歎了口氣,在那一刻,眼前這位統禦了武陽天下十餘載的帝王在那一瞬間,似乎蒼老了不少。
“你确實錯了。”
“但不是錯在窺視皇位……”
“而是錯在……”
“太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