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兩側的行人,對着李世子一陣指指點點——昨日神禦宮中發生的一切,已經徹底在武陽城傳揚開來。
李丹青不僅沒有得到天策上将之位,還在宴席上被李射轅狠狠的羞辱了一頓。
他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讓李丹青讓出了那屬于天策上将的席位,而整個過程中,李丹青都一言不發,像極了一隻喪家之犬。
而事實上,沒了李牧林的庇護,随着李射轅的歸來,朝廷也不再那麽仰仗着李丹青來穩定白狼軍的軍心。
李丹青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就是一條喪家之犬。
可無論周圍的行人或唏噓也好,或嘲弄也罷,作爲當事者的李世子,隻是一邊津津有味的啃着手中的白面饅頭,一邊神情悠閑的邁步行走。
很快他就穿過了内城,來到了神禦宮的宮門外。
今日神禦宮外當值的是四大禁軍之一神虎軍。
李丹青方才走到神禦宮的宮門前,門前駐防的甲士便伸手攔住了李丹青:“皇城禁地,閑人莫進!”
李丹青停下腳步,站在了原地,一邊啃着手裏的饅頭,目光直勾勾的看着眼前的甲士,似乎在等待着些什麽。
“混賬!”
“看清楚這是誰了嗎?”
“我武陽朝的天策上将,你們也敢攔?”
而就在這時,一聲怒吼從兩位甲士的身後傳來,李丹青側眸看去,隻見一位身着黑虎衛甲胄,面容剛毅的男子從甲士的身後走出,來到了李丹青的面前。
這是個老熟人。
那個李丹青剛剛回到武陽城,便将之腿打斷了黑虎衛統領莽窟。
他的腳還是有些不利索,但氣色極好,就像是年過七旬的梨樹,尋到了可以壓的海棠一般,滿面紅光。
他在李丹青的面前站定了身子,目光戲谑的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丹青,忽然皺起了眉頭:“咦……李世子怎麽跟昨天接過天策上将令牌時的模樣有些不一樣呢?”
“難道……被冊封爲天策上将的不是李世子嗎?”
“可咱們武陽朝除了李世子這樣的當世人傑,還有誰能當此大任呢?”
莽窟賣力的進行着自己拙劣的表演,似乎想要以此好好的羞辱一番李丹青,以報那日的斷腿之仇。
但李丹青隻是站在原地,伸手啃着自己手裏的饅頭,面無表情的看着莽窟。
那模樣就像是在看一場,并不如此出色的雜耍。
沉浸在大仇得報的快感中的莽窟很快就意識到事情的發展似乎與自己的想象有所出入。
他停下了自己誇張且做作的表演,在這看向李丹青,正好對上了李丹青平靜的雙眸。
這顯然不是莽窟能夠接受的事情。
在他看來,經曆了昨日的一切,現在的李丹青應該是敏感、脆弱且怯懦的。
但實際上,李丹青卻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盯着他,眸子深處甚至隐隐還有些許期待,期待一個小醜,接下來還會有多麽嘩衆取寵的表演。
那一瞬間,莽窟勃然大怒!
“李丹青!你還以爲你是那個武陽世子嗎?現在的你,什麽也不是!”
李丹青平靜的看着眼前暴怒的莽窟,終于在這時做出了見到莽窟以來的第一個動作——他低下頭,将自己的腦袋伸了過去。
前日李丹青的陰狠顯然還給這位統領大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似乎是害怕李丹青暴起發難,在李丹青做出反應這時,臉色一變,身子本能的退去一步。
但很快,他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咳嗽一聲,遮掩住方才過激的反應帶來的尴尬,然後看着伸長了脖子,站在自己的跟前的李丹青,皺了皺眉頭問道:“你做什麽?”
李丹青擡眸看了莽窟一眼,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頸項:“砍了我。”
“嗯?”這樣的要求,大抵莽窟這一輩子都死頭一遭聽到,不免在那時一愣。
“莽統領不是那麽恨我嗎?”
“反正我現在什麽都不是了,那爲什麽不幹脆點,砍了我呢?”
“來吧,快些送本世子上路!”李丹青如此催促道,語氣中頗有幾分不耐煩的味道。
莽窟的眉頭緊皺,終
于回過了神來。
他的手握緊了腰間的刀,但隻是一瞬,便又松了開來。
李丹青現在失勢不假,白狼軍有李射轅在,朝廷無需在仰仗李丹青也不假。
李丹青該死,但現在還不能死。
他畢竟有不世之功,名望正盛,現在若是死在了自己的手裏,朝廷一定會用他的命,去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爲了一時之快,賠上自己的性命,顯然并不是一個劃算的買賣。
而李丹青将莽窟這樣的神情變化看在眼裏,頓時笑了起來,他擡起了頭,挺起了胸膛,言道:“給你機會報仇,你不中用,可就不怪我了。”
“你!”聽出李丹青話語中的嘲弄,莽窟頓時心頭怒火翻湧,正要說些什麽。
可李丹青的身子卻在這時猛然上前。
李丹青的速度極快,莽窟根本沒有半點反應的機會,眨眼間,李丹青就來到了他的跟前。
隻見李丹青的一隻手伸出,捏住了莽窟的下颚,眯眼睛盯着莽窟,言道。
“莽兄不敢殺我,但我敢殺你。”
“所以,在你沒有下定決心殺我之前,我建議你還是不要來招惹我。因爲……”
“我這樣的人,或許随時都有可能……”
“殺了你。”
“懂了嗎?統領大人?”
李丹青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夜深人靜時,落在瓦片上的秋雨。
清澈、微弱。
卻偏偏能掀起人心頭的波瀾。
也不知是不是被李丹青的話吓住,還是認清自己此刻受制于人的事實。
莽窟的臉色煞白,在那時僵硬的點了點頭。
李丹青見狀松開了捏着莽窟下颚的手,周圍的黑虎衛甲士終于回過來神來,提着刀圍攏過來,但也卻隻是擺出甲士,并不敢動手
李丹青絲毫不在意圍攏過來的甲士,隻是在那時滿意的點了點頭,看着莽窟言道:“真乖。”
“聽話的孩子,有飯吃。”
他說着,把手中吃剩下的半截饅頭粗暴的塞到了莽窟的嘴裏。
“賞你的!”
他這樣言罷,帶着滿臉笑意便走向神禦宮的宮門,卻是看也不去看,那被氣得渾身發抖的莽窟一眼。
而身前圍攏着的甲士們,見李丹青邁步走來,雖然他們的手中都握着鋒利的長刀,也雖然他們的數量百倍于李丹青。
但面對走來的李丹青他們卻面露怯懦之色,隻能步步退讓,最後任由他走出他們的包圍,目送着他走入神禦宮中……
……
姬玉植與姬瑤這對皇子公主,與他們的母妃一同居住在燕歡宮。
後宮禁地,自然由不得李丹青随意出入,宮門口有專門的宮人在門口等候,爲前來的官員引路。
爲李丹青引路的宮人是一個看上去十四五歲的小太監,還算俊俏,但身子清瘦,臉色也有些泛白,一副長期營養不良的模樣。
這個年紀淨身入宮的孩子,大抵都是如此。
若非家中出了變故,尋常人家哪怕有半點活路,想來也不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受這殘軀之罪。
小太監低着頭在前方引路,李丹青優哉遊哉的跟在身後。
也不知是不是昨日發生的事情讓李丹青名聲大噪,那小太監顯然對李世子頗爲好奇,總是時不時的側頭小心翼翼的回頭偷看,雖然他自以爲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這一切全部都盡數落在了李丹青的眼中。
“想看就看吧,偷偷摸摸的幹什麽。”李丹青暗覺好笑在那時言道。
前方的小太監聞言心頭一顫,直接撲通一聲便朝着李丹青跪了下來:“大人恕罪!奴才知錯了,奴才知錯了。”
小太監激烈的反應讓李丹青有些頭大,雖說他也了解宮裏的規矩,這些最底層的宮女太監,說是命如草芥也毫不爲過,對人做事如履薄冰,方才那般失禮的舉動,大抵也是因爲這小太監入宮不久,放才能做出那樣的事情。
“起來吧。”李丹青無奈的言道。
那小太監有些膽怯擡頭看了李丹青一眼,在确定李丹青并未真的有半點不悅之後,方才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子。
“入宮沒幾天吧?”李丹青挑了
挑眉頭,如此問道。
“一個多月前,淨的身。”小太監低着頭如此應道,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好奇心作祟,這樣說着的小太監又小心翼翼的開始偷看起李丹青。
“怪不得不懂宮裏的規矩,你也是遇到我了,換作其他脾氣不好的,這樣不敬之舉,可是足以掉腦袋的。”李丹青言道。
或許是李丹青的好脾氣讓小太監放下了些許戒心,他小聲說道:“換作旁人,奴才也不會去看……”
李丹青聞言一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的言道:“所以昨天的事情,已經讓本世子如此出名了嗎?宮中豈不是人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話?”
小太監聞言臉色一變,連連擺手道:“少傅大人誤會了!”
“我不是來看少傅大人的笑話的……不……我的意思是少傅大人本來就不是笑話……”
“他們根本不了解少傅大人。”
小太監漲紅了臉,努力的想要将自己的心思表達得明白,可越是如此,說出來的話,就越顯得語無倫次,臉色也就愈發的漲紅。
李丹青倒是來了興緻,站在了原地,看着小太監,問道:“說得你似乎很了解我一般。”
“當然!”小太監的聲音大了幾分,似乎有些興奮。但提高的聲量頓時遭來了周圍路過的甲士與宮人的注目,小太監自知失了禮數,趕忙捂着嘴,縮了縮脖子。
“邊走邊聊吧。”
“别讓有心之人見了,以爲咱們有什麽關系,到時候可免不了給你找麻煩。”李丹青也察覺到了周圍人暗搓搓投遞來的目光。
小太監似乎對于李丹青抱有極大的好感,聽聞李丹青此言,點了點頭,依言朝着前方走去。
“說說吧,你有多了解本世子?”穿過乾甯門,周圍的宮人少了不少,李丹青便眯眼問道。
小太監興奮道:“我在應水郡的時候就聽說過世子,我爹娘也常說,世子是個英雄,當時青雲軍被困在馬馱城,應水郡郡守拒不發兵,還是世子帶着一萬不到的黑水軍,把青雲軍救出來的!”
李丹青聞言一愣,本以爲這小太監隻是有趣的小家夥,聽他之言,這才明白,原來他是應水郡的人。
“那你怎麽來了宮中?”李丹青下意識的問道,可這話一出口,李丹青便有些後悔……
果然,小太監的臉色一暗,眼眶有些泛紅。
“阿爹阿娘都死在了幽雲人的刀下,一位遠房的叔叔帶着我逃到了武陽城,但他自己卻挨不住,死了……”
“我恰好遇見宮裏招人,實在沒有去路,就入了宮……”
李丹青一陣默然:一個應水郡的孩子,好端端怎麽會來到了武陽城的神禦宮做太監了?
在問出那個問題的瞬間,李丹青便猜到了大抵的始末,可即便如此,聽見小太監細說這番遭遇,李丹青還是不免覺得心頭堵得慌。
“你叫什麽名字?”李丹青問道。
“泰平。”小太監連忙應道。
“泰平……太平……”
李丹青叨念着這個名字,忽然覺得有些諷刺。
小太監顯然沒有那麽多心思,隻是擡頭看着李丹青,滿臉崇拜的言道:“世子大人在我心底一直都是大英雄!是世子殺了那些幽雲人,替阿爹阿娘報了仇,昨天夜裏,同屋的人還诋毀大人,我本想和他據理力争,但他性子烈了些,我就沒理會他……”
泰平說道這裏,低下了頭,似乎有些愧疚。
李丹青啞然失笑,又問道:“你就不恨嗎?”
泰平眨了眨眼睛:“倒是恨幽雲人,可世子已經幫我報了仇……我隻是時不時的會有些想阿爹阿娘……”
“來武陽的路上,也确實遇見些麻煩,帶我來的叔叔常常哀歎,說武陽的世道不好……但我覺得隻要有世子大人這樣的人在,武陽就有希望!世子現在可是太傅,聽說是可大可大的官了,世子一定可以把武陽治理好的對吧?”
泰平的眸中閃着希冀,那樣的希冀純淨無暇,讓李丹青一時間不忍去拆穿他對少傅這個聽上去冠冕堂皇的官位的理解。
他摸了摸小太監的腦袋,笑道:“當然。”
“這武陽天下,可是咱們天下人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