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種發自内心的害怕。
他不明白自己爲什麽要遭遇到這樣的事情。
他隻是百花樓的一個小厮,平日裏也沒有幹過什麽虧心事。
無非就是幫着領事的收拾收拾欠債的酒客,打壓打壓不懂事的姑娘……
這應該也不算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吧,畢竟自己得空也會去菩薩廟拜拜,一年下奉上的香火錢沒有百文,也有七八十的樣子。
連廟裏的和尚都管他叫善人,想來也是得了菩薩認可的,這輩子不說無病無災,但也不應該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吧。
關老三這樣想着,心頭愈發的不忿。
本以爲來世子府要錢會是一件美差——當年李牧林未死之前,李丹青出手闊綽,上門取酒錢的小厮若是運氣好,遇見李世子心情不錯,賞錢自是少不了的。少則七八兩,多則數十兩,要知道哪怕是在百花樓這樣的地界做事,時常有外水與黑錢可撈,一個月下來到手的也不過四五兩銀子。
而在李丹青這裏走上一遭,則可得到相當于自己一個月甚至半年的賞錢,這樣的美事誰不想要?
關老三可是費了些心思,也答應領頭的賞錢到手之後,與對方五五分贓。
他抱着一夜暴富的心思,美滋滋的來到了這世子府門前,恭恭敬敬的道明了來意,本以爲接下來就是拿到自己應有報酬的時間,卻不想……
在他道明來意後,他目睹一場堪稱史詩級的……屠殺!
……
昨日在百花樓,面對太子門下的家臣渾然不懼,甚至敢當着衆目睽睽的面,說出武陽律法算個屁這樣的大逆不道之言的李世子,卻被幾個看上去嬌滴滴的姑娘打得落花流水哀嚎不已。
那一刻,在短暫的錯愕後,關老三的腦海裏閃過很多念頭。
李丹青素來好面子,曾因爲在酒桌上一位身份還算顯赫的公子說了些不太過分,但确實又有辱李丹青的話,當場被李丹青讓人打得口鼻流血,足足在家裏休養了一個月方才能出門見人。李丹青的心狠手辣,可見一斑。
而觀此刻李丹青被幾個女子追打的模樣,分明就是懼内到了極點。那一邊躲藏,一邊哀嚎同時又一邊求饒的做法,看上去更是輕車熟路,絕非一朝一夕養成的習慣。但這樣的事情以往武陽城可從未有過傳聞,那是不是意味着知道着以往見過這些的人都……
想到這裏,關老三打了個寒顫,臉色頓時煞白,就連身子都有些打顫。
……
足足半個時辰。
劉言真與夏弦音等人終于是消了大半的惡氣。
再加上洛安安與本就見不得李丹青受累的姜羽拉架。
李世子終于算是從幾人的魔爪中解脫了出來,他鼻青臉腫的從地上爬起了身子,又是一陣信誓旦旦的保證絕不再去那煙柳之地,這才算是将此事翻篇。
而後李世子似乎才記起了還在府門口等候着的關老三。
李世子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儀容,嘗試了幾次,卻并未拍掉自己衣衫上的腳印後,也隻能讪讪一笑,頂着略微腫脹的臉頰來到了關老三的跟前。
大抵是也覺得方才被幾位姑娘追着一陣暴揍的場面過于丢人現眼,羞恥心并不算太重的李世子也暗覺臉上有些挂不住。
他在臉上擠出一抹他自認爲幾位和善的笑容,以此來掩飾自己的尴尬。
隻是
卻不知道,這樣的笑容落在那關老三的眼中,卻顯得頗有陰毒的味道。
“你是百花樓的?”李丹青問道。
“正是,正是。”關老三聞言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了神來,忙不疊的點頭。
“多少錢來者。”李丹青又問道。
“共計四千七百兩。”關老三拱了拱身子,小聲的應道。
“四千七百兩!”這話一出口,還不待李丹青回應,身後的劉言真等人便發出一聲驚呼,雙目瞪得渾圓,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盯着李丹青與關老三。
宋桐兒的性子火爆,當下便上前言道:“四千七百兩?你昨天晚上是去吃銀子去了?一晚上能花去這麽多銀子?”
這可不怪宋桐兒大驚小怪,要知道哪怕是在武陽城這般寸土寸金的王城之中,四千七百兩銀子,也足以在黃金地段買到一處二進院的上好院子,甚至還能有所結餘。這筆錢若是給了尋常百姓,三口之家一輩子榮華富貴不敢說,但安安穩穩的過上個四五年,決計沒有什麽大問題。
哪怕是以宋桐兒在搖虛劍宗還算不錯的地位,一月的俸錢,也才二三十兩的樣子。
這也就難怪她聽到李丹青一夜花去四千七百兩銀子後,會表現得如此驚訝。
但李丹青聞言卻在這時頗爲不滿的看了宋桐兒一眼,就仿佛是要找回方才被衆人一頓暴揍而丢掉的面子一般,李世子在那時闆起了臉。
“要不怎麽說,你們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呢?”
“區區幾千兩銀子,這麽大驚小怪的?”
李丹青這樣言道,他身旁站在的周秋申也暗暗點頭。
周秋申固然喜歡這幾位姑娘不假,也巴不得李丹青能把她們都娶進門,早些爲李府開枝散葉,也樂見她們管教李丹青。
但心底卻多少并不贊成劉言真等人這般“粗魯”的方式……
至少在外人面前,還是要給自家世子一些面子的。
所以老管家在這時也側頭朝着幾位女孩,附和道:“諸位不必驚訝,對于世子府而言這點錢并不算什麽。”
“世子最多的時候,一天曾花去七萬兩白銀,但隻要世子開心,對于将軍與世子府而言,都不是大事。”
聽聞這話的衆人頓時神情愕然——雖然一早就聽說過李丹青在武陽城裏的揮霍無度,在陽山時,也沒少聽李丹青吹噓過這些經曆。
但大多數時候,她們都覺得這裏面或多或少有些許誇大的成分在,而此刻停了周秋申之言,方才知什麽叫“盛名之下無虛士”。
素來以浮誇鑄成的李世子自然很滿意衆人這樣的表現,暗覺鎮住了衆人的李丹青覺得身上的傷好似也不那麽疼了。
周秋申心頭也暗覺欣慰,爲世子找回了場子,他也覺得自己對得起将軍。
“嗯,周叔把錢給他吧,對了這兄弟來一趟也不容易,在給他百兩賞錢吧。”李丹青大手一揮,在這時言道。
關老三聞言心頭一震,方才的擔憂在這一瞬間可謂煙消雲散,他滿懷希冀的擡起頭看向李丹青身旁的周秋申,那雙眸中的炙熱之色,比看見了百花樓中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時還要熱絡幾分。
但方才還面帶欣慰笑意的周秋申卻在這時一愣,他側頭看向李丹青,眨了眨眼睛:“我……我給錢嗎?”
周秋申神情與語氣中的古怪讓李丹青心頭一緊,隐隐覺得有些不妙,但還是鎮定言道:“自然是周叔
給,咱們李府不都向來是周叔你管錢嗎?”
周秋申又眨了眨眼角,臉上的神情頗有幾分迷茫:“可……”
“可自從将軍死後,府中就沒有了進項……我也沒錢可管啊……”
“再說了,世子難道忘了,之前你離開時,我就告訴過你,咱們府上隻剩下的十兩銀子……”
關老三聽到這話,心頭咯噔一聲,又側頭看向李丹青。
那困惑與迷茫并存的目光,讓李世子暗覺臉上有些挂不住,他趕忙湊到了周秋申的耳畔輕語道:“周叔别開玩笑了,我爹收刮了那麽多金銀财寶,全鬥鎖在後院的寶庫中,我可是真真正正的見過的,拿出一點來,把他打發走。”
周秋申聞言,也在這時湊到了李丹青耳畔,同樣輕聲言道:“世子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倉庫裏的東西就有面上的幾件值幾百兩銀子,裏面的全是破銅爛鐵,老爺擺在那裏,純粹是爲了充門面的。”
“什麽!”李丹青聽到這話,頓時雙目瞪得渾圓,聲音也在這時提高了數倍。
“那錢到哪裏去了!?”
本來一直心心念念回到武陽城後,靠着自家倉庫中的金銀财寶一展身手的李丹青,聽聞這話,也顧不得有外人在場,頓時勃然大怒,在那時厲聲問道。
“世子……難道就忘了這些年到底花了府上多少銀子嗎……”周秋申有些委屈的言道。
李丹青一愣,臉上頓時有些挂不住,卻嘴道:“能有多少……最多也就幾萬,咳咳,幾百萬兩吧……”
“一千七百二十四萬三千三百兩……”周秋申卻在這時從懷裏掏出了一疊賬本,如數家珍的說道,
那般笃定的态度,讓李丹青一時間生不起半點去反駁的勇氣,隻是心虛的嘟囔道:“沒……沒這麽多吧……”
整個武陽朝,一年的稅收也不過四萬萬兩,李府前前後後累積的财富能到這般地步其實已經極爲駭人,單是李世子這些年來的花銷,都足以養活一隻十萬人的精銳部隊數年之久,由此亦可看出當年李世子在這武陽城中的生活奢靡到了何種地步。
不過好漢不提當年勇。
如今的李世子卻也沒有心思去懷念當年的生活,眼下的窘境已經足夠讓李世子好好喝上一壺了。
他意識到周秋申并沒有跟他開玩笑後,神情有些尴尬。
“不行,這沒錢的事要是傳出去了,我李世子以後怎麽做人?”李丹青嘴裏如此嘟啷道,眉目一沉,臉色有些陰狠。
他咬了咬牙,這樣想着,似乎做了某個極爲重要的決定一般。
他厚着臉皮側頭看向那關老三,言道:“要不……”
“緩兩天?”
隻是這話方才出口,李世子一愣,卻見方才還站在自己身前的關老三,卻像是見了鬼一般,根本不給李世子半點回應,連滾帶爬的就跑出了數丈開外。
任憑李世子怎麽呼喊,那位百花樓的小厮都不願回頭看上一眼,反倒是跑得愈發的快了幾分,轉眼便沒了蹤迹。
李丹青愣愣的看着那關老三離去的背影,好一會之後才回過神來,嘴裏不免由衷的感歎道:“武陽城就是武陽城……”
“這青樓龜公的覺悟都這麽高的嗎?”
“知道體恤救國英雄的……”
“如此覺悟,實乃我武陽之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