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邊的幽雲,到南邊的龍淵之海。
從西邊的遼人草原與兇陰惡山,在到東邊的東華仙山,哪一處都有風景,都有漂亮到極緻的人與事。
書上說,行萬裏路讀萬卷書。
去過看過也經曆過,對于人而言,才算好端端的一輩子,才枉費天地生我,父母養我。
這些道理,鶴非白其實都懂。
他記得很清楚。
那年他四歲,楊通已經三十有七,楊通的師兄,也是鶴非白素未謀面的師叔楊觀,終于抵不住當年與幽雲大戰時留下的惡疾,撒手人寰。
那是楊通接手春柳院的第六個年頭,不到四十歲的男人勞心勞力,鬓生華發,看上去比實際年紀大出不少。
四歲的鶴非白懵懵懂懂,身子孱弱,在學院中不太受同齡孩子待見,他喜歡一個人發呆,或者鼓搗一些這個年紀孩子都愛玩的東西,譬如泥人,又譬如畫本。
但楊通卻格外嚴格,他時常闆着臉,不許鶴非白鼓搗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隻說那是玩物喪志。哪怕四歲的孩子根本難以理解他的嚴苛,更不明白自己爲什麽要每日都用味道刺鼻水沐浴,和一些苦得讓人頭暈的藥,還要每天圍着那麽大的春柳院一個勁的跑。
對于無法理解,又難以忍受的事情,孩子的選擇大抵隻有兩種。
一是哭,隻可惜這在楊通那裏是條死路。楊通會用異常嚴苛的語氣喝阻他的哭鬧,然後說一通他聽太懂的大道理。
哭無法解決問題,于是乎鶴非白就隻能躲着他,但無論他躲到哪裏,楊通卻總能如神兵天降一般的把他揪出來,然後以加倍訓練的由頭懲戒他。
這樣的日子讓年幼的鶴非白度日如年,直到他七歲那年,犯了惡疾。
他渾身冷得要命,哪怕那時還是夏日,豔陽高照,暑氣逼人,但他就是冷,從上至下,由裏到外的冷。
冷得吃不下飯,睡不着覺。
那時他才知道,自己從被撿回來那天起,身上便留有隐疾,所以楊通那般嚴苛的要求他,讓本就身子孱弱的他去完成許多,超過他這個年紀才能完成的修行,而無論是味道的刺鼻的洗澡水還是難喝得要命的藥,都是楊通辛辛苦苦從各處尋來的藥方,價格昂貴,對于當時已經入不敷出的春柳院而言,籌集來這些東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來需要節衣縮食,二來也需要壓下院中各方反對的聲音。
而當七歲的鶴非白病情加劇的時候,學院中各方堆積的不滿在那時也終于一并爆發。
鶴非白很清楚的記得那天他躺在床上,嘴唇發白,身上裹着三四層棉被,可依然冷得發抖,一旁的楊通正端着一碗湯藥,細心的喂給鶴非白。
這時一群人闖入房門,叫叫嚷嚷的說着。
這孩子就是個災星,浪費了春柳院那麽多錢财也救不活。
如今已經病入膏肓,他們讓楊通死了這條心,不要在一個病秧子身上在浪費精力與财力。
他們說得義正言辭,甚是憤怒,數落着這些年,楊通在鶴非白身上傾盡的錢财與物力,指責他身爲一院之長,因私廢公。
年幼的鶴非白躺在病床上,心底升起的寒意比身上傳來的寒意還要濃郁數倍。
他仿佛能夠從衆人的對話中預見到自己的命運,他害怕到了極點。他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怎樣,被扔出春柳院,還是就這樣死在冰床上。
他舍不得,但卻無能爲力。
房門中的争吵聲一息大過一息,忽然楊通的聲音響了起來。
“這孩子,是我的弟子。”
“我要救他。”
“要趕他出去,先把我這院長給廢了!”
楊通的話擲地有聲,讓在場衆人皆是一愣,一場鬧劇草草收場。
而後楊通來到了他的身邊,伸手輕輕撫摸着他的腦袋,輕聲道:“小家夥,沒擔心,有師尊在呢。”
他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讓那時的鶴非白極其安心,就好像周身的寒意也不再那麽刺骨,自從發病以來,他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穩。
而後的日子,楊通帶着他尋遍了應水郡的名醫,但無一例外衆人對于楊通身上惡疾都束手無策。轉眼已經來到第二年,鶴非白的身子越來越虛弱,但饒是如此,楊通亦從未放棄過鶴非白。
藥浴、丹藥甚至修行法門都被他用各種門路找來,但凡有些許可能的存在,他都不願意放棄,都想着在鶴非白的身上試一試。
鶴非白也曾問過他,爲什麽要對他這麽好?
楊通隻是笑着道:“我撿到你的時候,比我巴掌大不了多少,你就一個人躺在那雪地上,那麽冷的天,身上都凍得有些發硬,可見了我,還是一個勁的朝着我笑。”
“那時我就在想,這麽可愛的孩子得活下來。”
“所以,我不會放棄,你呢也不能放棄,師尊就是給你把武陽天下翻個底朝天,也要找到治好你病的辦法!”
那天楊通說着這番話,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以往在鶴非白眼裏嚴厲無比的楊通,那一刻看上去卻那般和藹,像極了他想象中父親的模樣……
那天起,鶴非白便下定決心,他要對得起楊通的付出,他強撐自己的身子,從病榻上站起來,每日堅持修行,每日認真藥浴,也努力吞
咽那些難喝的藥物。
其實他能感覺到這些東西對于他而言,并沒有什麽幫助,他的身子依然一天差過一天,可他還是努力的這麽做,隻是想要讓楊通看見,讓他好受一些。
他身子越來越差,到了後來,一天十二個時辰,他得有八九個時辰躺在床上。
直到那一天。
一個老人來了陽山。
當時的鶴非白并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誰,隻知道對方似乎來頭很大,爲了迎接他,整個陽山都準備好些天,楊通也很興奮,派人準備了很多禮物,他說若是能請到那個老人來爲鶴非白看病,那鶴非白就有救了!
鶴非白有些困惑,心底好奇那個老人到底是誰,又爲什麽能有這麽大的能耐。
而那天他随着楊通一起去到了大風院迎接那位貴客,那是個看上去很尋常的老人。
穿着一聲黑袍,頭發花白,看上去與尋常老翁區别不大,如果硬要找出些區别,那可能就是,他看上去更老一些。
而他方才走入院門,當時的山主還未來得及上前說些什麽,老人卻一眼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笑眯眯走到了鶴非白的跟前,蹲下身子問他:“小家夥,有沒有興趣做我的徒兒啊?”
那是很突兀的一句話,但這話一出口,在場衆人都面露驚駭之色,人群在那時朝着鶴非白投來的豔羨的目光,似乎能得到這樣的機會,是在場所有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一般,哪怕他們都已經是聖山的弟子,但相比于老人的所言,這樣的身份根本不值一提。
隻可惜年幼的鶴非白根本無法理解這些,他隻是覺得有些不适,也有些害怕,所以躲到了楊通的身後,伸手抱住了楊通的大腿,怕生生的盯着老人。
楊通見狀趕忙笑道:“魏先生這是何意啊?”
他這樣問着,臉上卻堆滿了惶恐之色。
老人眨了眨眼睛言道:“我說得不夠清楚嗎?我想要收這個孩子爲徒?楊院長,這孩子是你的徒兒?能否割愛啊?”
楊通面露苦笑:“這孩子是我的徒兒不假,但這孩子從小體弱,近來更是惡疾纏身,楊通無能尋遍了應水郡的名醫,也未能找到醫治之法,此次帶他前來,也确實有着不情之請,想要先生幫在下看看握着徒兒可還有醫治的可能。”
楊通的話說得小心翼翼,每一個字眼都反複在心底斟酌過,似乎唯恐那句話說得不妥得罪了眼前的老人。
老人聞言卻是一愣,随即蓦然大笑了起來。
“也幸好我記起來多年前曾受過前山主的邀約,來了一趟,不然這上好的璞玉,可就真的被你們蒙塵了。”那老人這樣說道,然後指了指年幼的鶴非白道。
“這孩子可沒有什麽惡疾,他不過是生來便開了一道脈門,加上血脈之中天生便帶着寒冰之力,所以方才會身子陰寒,這本就算不得是什麽病,自然也就談不上如何醫治,隻要以合适的法門引動體内的力量,這些所謂的麻煩便迎刃而解。”
“換句話說,他可不是什麽天生患有惡疾的命苦之人,而是帶有上古血脈的天才妖孽。”
……
後來,鶴非白方才知道那個老人,叫魏陽關,是白龍山的山主,是武陽人口中活了一百八十歲的老神仙。
他贈與了鶴非白一道法門,告訴他依照着法門運轉體内的寒意,便可以解決那所謂的惡疾。
而事實也确實如此。
回去之後鶴非白隻是按照那法門運轉了一個周天,就已經能夠感受到自己體内的狀況有了巨大的好轉。
對于一個隻有七八歲孩童來說,這樣的變化,讓興奮不已。
當他想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楊通的時候,楊通卻沉着臉色把他帶到了魏陽關面前。
小小年紀的鶴非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隻聽見楊通嚴厲的聲音的傳來。
“跪下!”
鶴非白有些畏懼,卻還是依言跪在了魏陽關的身前。
“叫師父。”楊通的聲音再次傳來。
而這一次,素來乖巧的鶴非白,卻犟着性子,怎麽也不肯開口。
楊通有些氣急敗壞,拿出了藤條準備動手,還在魏陽關叫住了楊通。
他告訴鶴非白,他想帶他回白龍山,他的手上有一門很适合鶴非白的功法,隻要鶴非白肯用心,他可以保證鶴非白在四十歲前,登臨武君之境。
年幼的孩子哪裏關心什麽武君之境,什麽功法修爲,他隻是不想離開楊通,他隻是想要陪在他身邊,就像孩子不想離開自己的父母。這幾年他身纏惡疾,都是楊通在一旁照料,在孩子得心中,楊通這個師尊,早就等同于父親。
他哭着喊着不要離開陽山,楊通那一天很生氣,但魏陽關卻做了和事佬,他笑呵呵的說,他能理解鶴非白的心情,但陽山的功法至陽至剛,與鶴非白的體魄格格不入,待在陽山隻會耽擱了他的前程。但他不願意強迫鶴非白,他若是願意可以繼續待在陽山,等到他十六歲那年,他再派人前來詢問他的意思,那個時候,再做決定也不遲。
……
能留在陽山,對于鶴非白而言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但偏偏楊通對此很不高興,回到春柳院後,楊通讓他跪在了門中,用藤鞭狠狠地打了他一頓,讓他保證十六歲後一定要去往白龍山,但那一天,哪怕被楊通打得皮
開肉綻,年幼的鶴非白依然緊咬着牙關,不肯松口。
再後來,鶴非白漸漸長大,他也漸漸明白了魏陽關意味着什麽,武君意味着什麽,白龍山又意味着什麽。
但這并無法改變他的心意。
他很努力的修行,哪怕沒有合适的功法,他憑着自己的天賦與努力,很快就在同齡人中展露了頭角,但這樣的成就相比于魏陽關四十歲抵達武君之境的承諾卻依然顯得不值一提。
楊通的态度還是一成不變,他不止一次告訴鶴非白,等到他十六歲,就得去到白龍山,拜入魏陽關的門下。
而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聽聞此事的陽山弟子都聚集到了春柳學院外,想要看一看一位日後就要沖天而起的武君到底長得什麽樣。
鶴非白也早早的來到了那處,迎接白龍山的使徒。
那一日楊通并未有到場,而鶴非白卻是在衆人豔羨的目光下選擇了拒絕白龍山。得知這個消息的楊通氣急敗壞,第二次狠狠地責罰了鶴非白一頓。
但這一次鶴非白卻直截了當的告訴楊通,他不會去白龍山,他要待在陽山陪在楊通的身旁。
這十餘年他眼看着楊通爲了複興陽山四處奔走,看着他才四十出頭,卻兩鬓斑白,他覺得他得留在陽山幫着他。
那一頁,師徒二人聊了許久,外人難以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麽,但就從那天起,楊通就再也未有提過要讓鶴非白離開的事情。反倒是想辦法爲他從各處尋來合适的法門……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楊通日漸蒼老,卻依然在爲了陽山奔走,鶴非白漸漸長大,從那個七八歲的孩童,長成了如今陽山的大師兄,他努力爲楊通分擔着陽山的事務,也努力的修行,想着早一日抵達武君之境,早一日就能更多的幫到自己的師尊。
哪怕經曆了波折,能陪在自己師尊身邊,對于鶴非白而言都是好事……
但他哪裏能想到,有一天,那個被他視爲師尊,視爲父親的人,會這樣死在自己的懷裏。
……
天色微微放亮,東方的天際有耀陽升起,晨光灑下,應水郡夜裏的寒意被驅散不少,可鶴非白懷裏的楊通身子卻越來越冷。
趙二白與呂染殺到了鶴非白的身旁,拼死護住了鶴非白,甯繡與薛雲也再這時從城門上躍下,落在了鶴非白的身前,銀槍與長戟揮舞,将殺來的紫雲刀囚一一逼退。
而那位取了楊通性命的紫刀衛統領秦元爍也在這時提刀殺來,甯繡與薛雲見狀眉頭一皺,提槍上前,但二人的修爲遠不是對方的對手,一個照面便被那長刀上裹挾着的巨大力量所擊退。
“鶴師兄!快走吧!留得青山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趙二白伸出手拉住了呆滞的鶴非白,想要帶他離開此地——随着楊通的戰死,以及紫雲刀囚的加入戰局,陽山衆弟子頓時敗象顯露,已然無法再支撐下去。
“走?”
“能去哪裏呢?”鶴非白低着頭,夢呓一般的呢喃道。
戰場上刀劍往來,喊殺聲不絕于耳,鶴非白的低語聲,趙二白并未聽得真切。
他有些困惑的眨了眨眼睛,看向鶴非白問道:“師兄,你在說什麽?”
鶴非白慢悠悠的站起身子,将懷裏的老人放在了地上,他的動作很輕,就像是害怕把誰吵醒了一般。
“你常說,我是天縱之才,區區陽山不應該成爲我的牽絆。”
“你常說,行萬裏路讀萬卷書。”
“從北邊的幽雲,到南邊的龍淵之海,從西邊的遼人草原與兇陰惡山,在到東邊的東華仙山,哪一處都有風景,都有漂亮到極緻的人與事。”
“我應該去看看,才不枉費這世上走上一遭。”
“但你呢。”
“你何嘗不是被困住的那個人。”
“被我困住,被陽山困住。”
“其實我們都一樣,都明白外面有絕美的風景,有漂亮的人和事。”
“但我們都走不掉,離不開。”
“有些牢籠,說是牢籠,但我們都甘之如饴……”
這樣說着,鶴非白慢悠悠的站起了身子。
攔在他身前的甯繡與薛雲莫名打了個寒戰,不是因爲害怕與畏懼,隻是在那一瞬間,天氣似乎冷了許多。
二人一愣側頭看去,卻見身後鶴非白,長發猛然湧動,額前那一縷标志性的白發張揚,那抹刺眼的白色朝着四周暈開,很快便侵染了他周圍發絲,隻是一瞬間的光景,他的頭發在那時盡數變作了雪白之色。
然後他腳下的地面開始結冰,冰面順着腳下不斷的在地面上延伸,穿過薛雲與甯繡,來到了那群紫雲刀囚的身下,寒霜順着他們的腳踝朝上延伸,他們的身形在那一瞬間凝固,眸中殺意,臉上的猙獰都在這時徹底定格。
而那些寒霜并未就此停止,繼續朝前奔湧将那位秦元爍的雙腳裹挾。秦元爍在那時一愣,擡頭驚駭的看向眼前那位長發飄動的男人。
鶴非白的臉色陰冷,他低語道。
“你且留步。”
“也且看着。”
“我會幫你完成你的心願。”
“我要讓你,昂頭挺胸的去見陽山的列祖列宗!”
“然後告訴他們!楊通這一身,不負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