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甘翊站在城門上,周圍的甲士們眉目冷冽,嚴陣以待。周甘翊伸出手拇指與食指摁住了自己另一隻手的手掌,用力極大,指甲幾乎陷入了肉中,隐隐有鮮血溢出。
他低着頭,看着那群沖向城門的大風院的弟子。爲首的少女英姿飒爽,一馬當先,她的身後跟着一道周甘翊極爲熟悉的身影——唐茹。
他多少有些詫異。
相識十餘年,這個女人在他看來不過是個逆來順受的尋常婦人,任勞任怨又膽小怯懦。很難想象這樣一個婦人會在一息之間,成爲了與應水郡爲敵之人。
想來此刻她的心中應當滿是後悔與畏懼吧。
這樣想着周甘翊的目光轉動,又落在了人群中的周鏡水身上。她提着那道不倫不類的巨盾緊随在希溫君的身後,目光冷落,腳步堅定。
自己這個女兒倒是有了十足的變化,以往與他說上半句話都得躲閃着他的目光,如今竟然能做出公開反駁他的事情。
已經年近五十的周甘翊心頭五味雜陳。
他與秦芸孕有二子二女,但要說真正讓他喜歡的,其實就是周鏡水。
原因無他,因爲相比于其他兒女,隻有這周鏡水與他最爲相像。同樣的出身卑賤,同樣被人欺淩,看着周鏡水讓周甘翊總是不免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隻是有秦芸在,很多事都由不得他自己。但他多少做了些努力,否則以秦芸的性子,對于周鏡水與唐茹而言最好的結局,恐怕就是被逐出周府,從此孤苦無依。
但周甘翊還是用了些辦法讓周鏡水在這周府中長大成人,甚至讓她有了修行的機會,将她送到了陽山。
在郡守府中傳出要拿李丹青問罪之時,秦芸第一時間便要求周甘翊與周鏡水斷絕關系。畢竟覆滅陽山的重罪,隻要稍有牽連,便足以讓周家萬劫不複。周甘翊多方遊走,最後才拉上了秦居賢這條線,雖然秦居賢的名聲不好,但畢竟是郡守府的三爺,有他照料着不僅可以讓周甘翊日後在應水郡的仕途更加順利,同時也可以保住周鏡水的性命。
隻是可惜,自己這位女兒似乎并不願意接受自己的這份好意…
“那就讓做父親的給你上一上最重要的一課吧。這世上所有的意難平,隻會帶來更多的意難平。”
“想要得到,就得學會犧牲。”
“若是沒有這樣的覺悟,你所能得到的,隻有追悔莫及。”
他這樣說着,大風院的衆人已經沖殺到了應水城的城門前。
那一刻,周甘翊的眉宇一沉,再也沒有了往日在秦芸面前的唯唯諾諾,眸中閃爍着的光芒,反倒陰冷得可怕。
“結陣!”
“迎敵!”
他爆喝一聲,身後站着的甲士們紛紛低頭應是。
轟隆!
伴随着沉悶的轟響,應水城巨大的城門緩慢而堅定的打開,寒風從城門口灌入,就像是蟄伏在夜間的兇獸,在那時張開了自己的血盆大口,密密麻麻的甲士從城門處湧入,攔在了大風院弟子的去路之前。
……
這是一群與郡守府麾下的紫刀衛截然不同的甲士。
他們手中所用的兵器并非紫刀衛所用的刀刃,而是以槍戟爲主,與甯煌戟所統領的青雲軍倒是有幾分相似,其中有那麽一小撮的甲士背後還披着黑色的披風,因爲天色陰暗的緣故,衆人并無法看出那些披風的材質,隻是隐約覺察到此物似乎與尋常布料不同。
走在隊伍最前方的青竹眉頭微皺。
雖然還未與眼前這群甲士交手,但從對方泾渭分明的陣型以及周身彌漫出來的肅殺之氣,都讓青竹意識到眼前的軍隊是實打實的百戰之師,隻是這應水郡除了紫刀衛與青雲軍外,什麽時候多出了這樣一直軍隊?
青竹的心頭有些困惑,但卻來不及細想。
“唐婦人,跟緊我!”她回頭朝着身後的唐茹這般言道,龍雀劍便于這時出了鞘。
凜冽的龍雀劍意奔湧而出,青色的劍芒一閃,便将前方的數位甲士的身形掀倒在地。
身後甯繡與劉言真也在這時一躍而起,越過青竹,手中長槍戟與大刀揮舞,将前方的甲士盡數逼退。
尉遲婉也在這時挺身向前,黑色的鐵傘飛出,無數利針暴射而出,還未來得及圍住身形的甲士們再次被打斷陣型,尉遲婉嬌媚一笑,腳尖輕輕點地,那黑色鐵傘如有靈性一般,盤旋在尉遲婉的周身,将殺來的數位甲士刺來的槍戟盡數抵擋。
而後甯玖、姜羽等人也紛紛出手,手中兵器翻飛,将那群甲士打得措手不及,連連退避。
城牆上站着的周甘翊臉色陰冷,大風院滿打滿算也不足十人,還拖着一個沒有半點修爲在身的唐茹,竟然将他手下的玄衣軍打得節節敗退,這顯然不是他能容忍的事情。
秦家在應水郡經營
三代之久,野心早已不滿足于區區應水郡,但前有陽山矗立,後有甯煌戟的青雲軍掣肘,秦家在此地難有發揮。朝廷對其也多有忌憚,始終不肯讓秦家擴充紫刀衛的編制規模,故而秦家便有了心思想要在應水郡之地扶持一位有王侯之位的家夥,畢竟依照武陽朝的律法,但凡有爵位在身,多多少少都有權利豢養私兵。
而周甘翊雖然爲人不齒,但倒退數十年,祖上卻是實打實的朝廷冊封的玄衣公!
這可是僅次于藩王的爵位,足以豢養私兵五萬之數,這也是爲什麽,當初身爲應水郡二當家的秦央能夠看上一無所成的周甘翊,将自己的女兒下嫁給他的緣由,目的就是爲了爲應水郡求得這數萬私兵的名額。
周甘翊雖然在外面前唯唯諾諾,多出被人恥笑,都說他是靠着自己的一身好皮囊才得來樂這郡守府知事的官職,但實際上這些年周甘翊做事鮮有纰漏,訓練新軍的重責也幾近輾轉,落在了周甘翊的身上。
眼前這批玄衣軍,是周甘翊在應水郡安身立命的根基所在,如此輕易的被大風院的弟子擊潰,自然讓周甘翊心頭憤怒。
更何況,被委派到此處來之前,他便接到了秦承古的授意,今日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任李丹青等人離去,留下他們,生死勿論!
周甘翊并不了解其中細節,但大抵猜到陽山覆滅之事的事關重大,而今日三府九司的會審又沒有結果,想來郡守府應當是打算殺了李丹青,然後來落下一個死無對證的結局。
“弓弩手準備!”他想到這裏,看向那群在人群中沖殺的大風院弟子的目光也愈發的陰冷。
身旁的甲士們紛紛站定各自的身位,利箭上弦,随着傳令官的一聲爆喝,無數利箭宛如暴雨一般朝着大風院衆人所在之處傾瀉而去。
面對這鋪天蓋地襲來的箭雨,大風院的衆人卻并未表現出半點驚訝之色,隻見他們揮出刀劍,将身前的衆人逼退,然後退到了一處。這時傾瀉而來的箭雨已然及身。
可就在這時,手持巨大的獵牙盾的周鏡水飛升上前,将巨盾舉過頭頂,将衆人的身形紛紛擋在了巨盾之下。
叮當!叮當!
一連串的脆響爆開,裹挾着巨大的威勢的箭雨擊打在獵牙盾上,爆出陣陣火花,卻難以洞開獵牙盾上的防禦。而一輪箭雨方落,大風院的衆人又從那獵牙盾下鑽出了身形,殺下眼前的甲士。
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的甲士們,面對兇神惡煞的大風院衆人,再次露出了頹勢,但出奇的是,這樣的頹勢并未在短時間内轉化爲敗相,士卒們節節敗退,可還是一刻不停的試圖組織起攻勢,穩住陣型。
但青竹卻屢屢能夠在人群中尋找到組織攻勢的甲士,仗着自己要超出大多數人的修爲,将之斬殺,這場讓戰局并未有被玄衣軍所扭轉。
可由此也能看出,這批甲士的精銳程度,決計不亞于秦承古手中的王牌,紫刀衛!
“弓弩手!”
城牆上的傳令官也在這時爆喝道,弓弩手們再次利箭上弦,試圖以此馳援城門下的同袍,拖延住大風院衆人的攻勢,給玄衣軍重新整頓陣型的機會。
“放……”傳令官正要下達放箭的命令。
可這時,站在他身旁的周甘翊卻伸出了手,攔住了正要發令的傳令官。
那傳令官見狀一愣,有些困惑的看向周甘翊。
周甘翊也不多言,隻是伸手指向城牆下的某一處,言道:“對準她。”
傳令官聞言,臉色驟變,周甘翊所指之處,他看得真切,那分明就是周甘翊的女兒周鏡水……
雖說身爲士卒,理應令行禁止,可這下令射殺自己頂頭上司的女兒的事情,還是免不了讓他心頭一凜。
隻是這樣的困惑與遲疑還未來得及宣之于口,身旁的周甘翊便側頭看了他一眼。
他眸中陰冷的目光讓傳令官不敢再有半點遲疑,趕忙言道:“目标周鏡水!放箭!”
随着此言一落,無數道利箭破空而出,直直的奔向周鏡水而去。
正随着同門沖殺入敵陣的周鏡水,感受到了上方襲來的威脅,停駐了腳步,她自然也一眼看出來那密密麻麻襲來的箭支的目标正是她自己。
她擡起頭看向城門上方,便見周甘翊負手站在那處,正低頭俯視着她。
父女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彙,周甘翊的目光冷峻,周鏡水的眉頭一皺,來不及多想,隻能将手中的獵牙盾高高舉起,将自己的身形擋在其後。
叮叮當當!
又是一連串的脆響從盾牌上響起,無數利箭落在了獵牙盾上,又被其彈開。
雖說這獵牙盾堅固無比,但在如此數量的利箭額沖擊下,周鏡水還是感覺到有些吃力,舉着獵牙盾的雙臂有些發麻。
一連串的箭雨襲來,雖然暫時無法破開獵牙盾的防禦沒更不可能傷到周鏡水毫分,但卻拖住了周鏡水前進的步伐。
而青竹等人沒有了箭雨的騷擾,反倒可以放開手腳,一時間将玄衣軍打得節節敗退,已然來到接近城門處。
“讓白熊、黑蛇、玄鳥、青虎四營,從四側殺出,分割戰場。”城牆上的周甘翊将這幅情景看在眼裏,嘴裏平靜的吐出一連串的号令。
那傳令官聞言自然不敢怠慢,趕忙舉起令旗不斷揮舞,一道道軍令便在這時傳達。
城牆下的玄衣軍收到軍令,陣型頓時發生了變化,那群背後帶着古怪材質的黑色披風的甲士,從人群處殺出,他們的戰力明顯高出尋常架勢數籌,他們的殺出,讓大風院的衆人頓感壓力陡增。
青竹這邊方才催動劍意,将數十位甲士逼退,正要繼續沖殺向城門方向,可一群帶着披風的甲士殺來,隻見他們背後的披風一揮,看似布料制成的事物,卻鋒利且堅硬無比。
與青竹的劍身碰撞,竟然發出一陣金石碰撞之音。
并且對方的人數衆多,手中的長戟配合背上可以随意變化的披風,招式詭異,加上彼此之間配合默契,互爲犄角,青竹不得不暫時退避,可這一退,一旁又有數位甲士殺出,目标卻并非攻向青竹,隻是從青竹的面前沖過,将緊緊跟随在青竹身後的唐茹與其分割開來。
青竹見狀暗覺不妙,她提劍上前,可那些玄衣軍的精銳們卻一湧而來,與之戰作一團,将之救援的步伐拖慢,青竹就隻能這樣眼睜睜的看着唐茹被甲士們擄走。
城牆上的周甘翊将這幅情形看在眼裏,眸中終于第一次露出了滿意之色,他的身子在那時一躍,竟然直直從數丈高的城牆上躍下。
……
密密麻麻又綿綿不絕的箭雨終于停了下來,雙臂發麻,已經快要堅持不住的周鏡水迎來了喘息之機。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但還不帶她完全平複下體内翻湧的氣機。
哒。
哒。
哒。
一道低沉的腳步聲忽然傳來。
這多少有些詭異。
此刻的應水城城門前,正兵荒馬亂,喊殺聲不絕于耳,但那腳步聲卻清晰的傳入了周鏡水的耳中。
周鏡水心中隐隐泛起了陣陣不安,她放下了手中的盾牌,看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
隻見方才還攻勢正盛的大風院衆人此刻被數量龐大的玄衣軍分割成數個戰場,各自爲戰之下,淩冽的攻勢不再。
但周鏡水卻來不及去擔憂自己的同門們,一道身影在那時穿越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朝着她邁步走來。
那人穿着一身幹淨的白色長衫,與這血流滿地,刀光交錯的場景格格不入。
那是她的父親。
周甘翊朝着她走來,他的一隻手握着一把長劍,劍尖劃過地面,拉出一道白色的痕迹,卻又轉瞬被血水淹沒,而另一隻手則拖拽着一位不斷掙紮的婦人。
周鏡水一眼便認出了那人……
那是她的母親!
“放開我娘!”周鏡水頓時臉色大變,她朝着周甘翊大聲吼道。
周甘翊卻在這時停下了自己的腳步,他的一隻手微微發力,将掙紮的唐茹拖拽到了身前,同時另一隻手上的長劍也在這時架在了唐茹的頸項上。
這般舉動,讓周鏡水試圖上前救援的步伐一滞,神情頓時緊張了起來:“你要做什麽……”
“這麽多年來,我這個父親做得很不稱職,所以才有了今日你我父女二人刀劍相向的場面。”周甘翊神情平靜的言道。
周鏡水卻根本沒有心情去聽周甘翊這好似在自我檢讨的自白。
她隻是盯着被牢牢抓住的唐茹,雙目充血。
“所以,我決定好好的給你上一課。”
周甘翊卻并不在乎周鏡水眸中的恨意,他平靜的再次言道。
“譬如……”
“一個人得爲自己的沖動付出代價。”
說着,他手中的劍在唐茹的頸項處輕輕的一抹。
動作行雲流水,就好像做了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沒有任何的意外,長劍劃過,鮮血噴湧,唐茹的掙紮在那時戛然而止,眸中的光彩也在那一瞬間歸于寂滅。
周甘翊卻看也不去看那曾經與他有過恩愛過往的屍體一眼,他隻是将之提起,輕輕一抛,數息之前還鮮活的人兒,此刻卻猶如一灘爛泥,重重落在了周鏡水的跟前。
然後他看向僵在原地,眸中寫滿了不可置信的周鏡水,繼續用那平靜的聲音,說道。
“你看。”
“人就是這樣。”
“痛了以後,才明白有些代價不是你能承受的。”
說道這出,周甘翊頓了頓,似乎回想起了什麽,聲音忽然溫柔了幾分。
“所以,下次别這樣了。”
“我的乖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