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鑒司的長廊是世間少有的建築,綿長陰暗,完全封閉,隻有兩側的燭火照明。
據說取意爲長夜雖暗,有燈即明。
夏弦音穿過綿長又陰暗的走廊,來到了大司命的府門前。
她伸出手,想要叩響房門,卻忽然有些猶豫,伸出手的停滞在了距離房門不過半寸處。
“進來吧。”可這時,門中卻忽然傳來殷無疆沙啞的聲音。
夏弦音愣了愣,不敢多想,低首應是,便于那時推開了房門。
大司命的行宮很明亮,與那陰暗的長廊截然不同,以至于推開門的瞬間,夏弦音都有些不适應這樣的強光,下意識眨了眨眼睛,好一會之後,才适應下來。
明媚的陽光從大殿的頂部灑下,照耀在穿着白色長衫的老人身上,那一瞬間,老人的身形仿若仙人。
天鑒司的大殿的屋頂上鑲嵌得有一塊巨大的水晶石,那是早年先帝從東海瀛洲之地得來的東西,此物極爲珍貴,曾有人提議将之雕刻成龍相,放于神禦宮前,彰顯帝王威儀。但先帝卻說,天作神物,自應鑒天觀星隻用,便将之賞賜給了天鑒司。據說夜裏坐于殿中,透過晶石,哪怕是烏雲密布的天氣裏,透過晶石也可見星辰。
此刻殷無疆坐在晶石下方,身前擺着一副棋盤。
白子黑子交錯,老人一人對弈,神情認真,并未側頭看步入門中的夏弦音半眼。
夏弦音跟了老人很多年,大抵摸清了他的習慣。
殷無疆喜歡下棋,但卻不喜歡與旁人下棋,他隻喜歡自己與自己對弈,這是很奇怪的習慣,但夏弦音卻不敢多問,也不敢打擾。
她就這樣在一旁站了足足半個時辰,老人終于在皺了皺眉頭後,将最後一子懸在半空中,思慮了一會,又收了回來,然後回頭看向夏弦音,問道:“我聽說你準備退了那門婚事?”
夏弦音低着頭,悶聲應道:“嗯。”
“我聽說了永生殿的事情,在長公主的奏折裏,似乎那位李世子也有不少功勞,你悔這門親事,是不是與他也有關系?”殷無疆再問道,語氣平靜,讓夏弦音難以從對方的言語中去揣測他心中的喜惡。
她不敢多說什麽,面對殷無疆詢問隻是低着頭。
得不到回應的殷無疆卻也并不惱怒,他笑了笑,言道:“武陽城三府九司,那麽多暗樁碟子都看走了眼,這位李世子的演技不錯啊。”
夏弦音的心頭一凜,忽然意識到這或許會給李丹青招來麻煩,她趕忙言道:“師尊!弟子隻是不願意與郢離成親,這事與李丹青并無關系。”
“你知道我爲什麽喜歡自己下棋嗎?”殷無疆對于夏弦音之言,不置可否,而是反問道。
夏弦音一愣,如實的搖了搖頭。
殷無疆言道:“你在天鑒司幹了這麽多年,你覺得天鑒司的職責是什麽?”
“鏟奸除惡!”夏弦音果決的回應道。
殷無疆笑了笑:“鏟奸除惡?那這武陽城的人大抵都該死。”
“天鑒司是陛下手中的鏡子,幫陛下甄别真假而已
。”
“真假?”夏弦音有些困惑。
“武陽朝有三府九司,有二十八座聖山,有近百郡之地,若是一個個的去看他們的善惡,誰做得到?對于陛下而言,他想要确定隻是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心效忠的而已。至于他們做什麽,想要什麽,都不重要。隻要有用,便可以用,若是到了無用的時候,那該殺的自然也就得殺了。”
夏弦音的心頭一動:“就好比李牧林是嗎……”
殷無疆擡頭看了夏弦音一眼:“孩子,李牧林可不一樣,他是天策上将,是陛下的手足兄弟,他死在遼人的手中,這些東西都是事實,不能質疑的事實,你懂嗎?”
殷無疆在不容置疑是個字眼上咬音極重,夏弦音的身子一顫,也自知失言,趕忙低下了頭。
好在殷無疆隻是敲打,并無深究之意,他繼續道:“但人心之真假,可比善惡難辨,老頭子能坐在這天鑒司大司命的位置這麽多年,每一日都是如履薄冰,你想要弄明白别人的心思,最好的辦法就是成爲他們,站在他們的角度去看、去想。”
說着老人又提起了棋子,再次落子。
“他們的棋會怎麽走,又爲什麽這麽走,你隻能成爲他們,才能想得明白,看得通透。”
夏弦音聽到這話,似有所悟,但一時間又有些抓不住要領,隻能低頭言道:“弟子受教了。”
老人卻看穿了夏弦音的疑惑,他搖了搖頭,感歎道:“你可真算不上是一個好徒弟。”
“弟子愚鈍。”夏弦音趕忙應道,面對這個老人,她總是說不出爲什麽,本能的感到畏懼,每次的獨處都讓她戰戰兢兢……
老人看着惶恐的夏弦音,眸中閃過一絲無奈,随即就收回了目光。
“郢家這些年深得陛下寵幸,你與郢離成親,無論怎麽看,是你高攀了郢家。”
“你要去想,郢家爲什麽要定下這麽親事,他們想要得到什麽。”
“想明白了這些,你才能知道毀了這門親事後,郢家會失去什麽,又會怎麽報複。”
“若是這些都不明白,那你可就不是在退親,而是在找死。”
雖然面對老人時,夏弦音有些膽怯,但她并不蠢,老人的話說到了這個地步,夏弦音自然明白對方是在點撥她。
她在那時趕忙朝着對方拱了拱手,言道:“弟子明白了!謝過師尊教導。”
老人卻擺了擺手:“這門親事是我出面定的,你現在毀了親,郢家發難,我也無法護住你,你得自己去面對。”
“弟子既然做了決定,自然做好了準備,師尊請放心。”夏弦音點了點頭,這般應道。
“那就再好不過。”老人這般說道,然後便沒了後話。
房門中陷入了沉默,夏弦音有些受不了這沉悶的氣氛,正想着尋個機會告退。
可就在這時,正在對弈的老人忽然一頓,又側頭看向夏弦音說道。
“對了。”
“還有個事。”
“那位李世子近來似乎遇到了些麻煩……”
“那種稍有不慎,就會要了他
的命的麻煩。”
……
“這就是冬青城嗎?”
“看上去是要比咱們大風城繁華一丢丢啊……”
八日之後,大風院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傾巢而動,來到了冬青城。
時值午晌,冬青城中人潮湧動,街道上行人絡繹不絕,确實比起冷冷清清的大風城強出不少。
隻是雖然事實如此,但劉言真的感歎還是遭來了李丹青的一記白眼。
“大敵當前,不可漲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走在隊伍前方的李丹青闆着臉如是言道。
劉言真見李丹青神情肅穆,吐了吐舌頭,少見的沒有和李丹青頂嘴。明日他們便得與苻堅王族對戰,而如今的張囚身爲陽山的代理院長,這般重要的比鬥自然得在冬青院舉行,故而衆人提前一日趕到了此地。
李丹青也沒有藏私,這些日子尋了個機會,将孫禹的事情告訴了衆人。連同着還有這背後他們所需要面對的麻煩,首先得打過那些苻堅王族,打過了之後,張囚才沒有由頭挑事。
而之後前往星輝之門,更是極有可能遭到張囚以及那方殺害孫禹的神秘勢力的狙擊,并且還要辦法趕在張囚之前,得到昊陽壁的秘密,整個過程出不得一點纰漏。
但凡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輕則大風院被遣散,重則在場的衆人都會丢掉性命。
衆人也都明白了事情的緊要,故而這些日子的修行愈發的賣力,此刻走在冬青城的大街上,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氣勢十足。
劉言真在衆人的這股衆志成城的氣勢下,也暗覺理虧,灰溜溜的走入人群中。可就在這時,走在隊首的李丹青忽然停下了腳步,衆人一愣,暗以爲李丹青有什麽重要的發現。
“怎麽了?院長?”希溫君皺着眉頭問道。
卻見李丹青伸出手指向不遠處,衆人轉眸看去,卻見一座裝飾繁華的酒樓前站着許多穿着青衫薄衣的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正伸出雪白的藕臂,招攬客人。
“這冬青院的醉仙樓,那可是一絕,隻可惜當初有要事在身沒來得及細細與這裏的姑娘們交流修行心得,現在想來甚是遺憾,反正比賽明日才開始,不如流香均我百兩碎銀,讓本院長進去好生……”李丹青一本正經的言道。
李丹青這樣說着,卻忽然察覺到有數道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上。李世子瞬間警覺,改口道:“好生刺探一番情報!那些苻堅蠻子想來是抵禦不住這些姑娘的誘惑的,本世子決定以身飼虎,爲諸位弄清楚那些家夥的底細!”
“哎喲。”
這話剛剛出口,李世子的頭上便被希溫君狠狠敲打了一下。
李丹青頓時偃旗息鼓……
他耷拉着腦袋,被衆人扔在隊伍的後方,像極了受了氣的小媳婦。
……
“張囚!你可别太過分了!”
“你現在可還隻是個代理山主!就這麽急着給自己的主子獻媚嗎?”
一行人方才走到冬青院的院門口,便聽見了楊通的怒罵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