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留着羊角須,穿着麻布衣衫,面容清瘦,但眸中卻有精光閃動。
他擡頭看向暴怒的郢離,臉上并無惶恐之色。
“區區琴師,三教九流之徒,也配與我說教!”郢離寒聲說道。
“無心說教,隻是老朽之曲,隻爲願聽之人而撫,公子無心聽曲,老朽自然也就無心撫琴。”老人不卑不亢的應道。
“找死!”郢離說着,一隻手伸出高高揚起,就要扇向老人的面門。
“公子!”可就在這時一旁的張囚卻忽然伸出手,攔住了郢離。
“公子,這個老頭喚作師子駒,并非這醉仙樓的樂師,而是冬青城中德高望重的先生,擅長撫琴,此番是我爲公子特地請來的。”
“他年邁愚鈍,沖撞了公子,公子何必與他計較,傷了他傳揚出去,恐怕會在冬青城中激起民憤,于大事不利。”
張囚倒也算識得大體,這番話倒是有理有據。
但偏偏,橫行無忌慣了的郢離卻顯然不是一個願意聽勸的人,他低着頭眯着眼睛看了看自己被張囚抓住的手臂,目光陰冷了下來。張囚意識到自己的冒犯,趕忙松開了手,而這時郢離的目光一轉落在了張囚的身上。
“張院長倒是讓我有些失望啊!”
“家父廢了好些力氣才爲張院長求來了這代理陽山山主的位置,是想着張院長能夠替朝廷振興陽山,守好這直面幽雲的北境門戶。”
“到頭來,張院長連一座冬青城的治理都得仰仗這樣的下作之人,我看這代理山主的職位,恐怕朝廷還得再掂量掂量!”
這番話無疑是戳中了張囚的命門,張囚的身子在那時一顫,眸中少見的閃過一絲焦急之色,他猶豫了一息不到的光景,臉上便泛起陣陣兇戾之氣。
“我明白了!請公子放心,在下一定妥善處理這事!”張囚沉聲說道。
言罷這話他轉頭看向那名爲師子駒的老人,冷着臉色言道:“師先生也是懂規矩的人,一把年紀,張某不願爲難,從今日起你便離開陽山,陽山五城,我張囚不希望你再出現,否則就别怪在下日後不念舊情!”
老人的臉色倒也還算平靜,他慢吞吞的站起身子,将案台上放着的那方古琴收入囊中,背在身上笑道:“趨炎附勢之徒,有辱老朽,此舉正合我意。”
說罷這話,老人便慢悠悠的邁着步子,負着長琴邁步離去。
張囚眉頭微皺多少有些不喜老人話裏的嘲弄,但年紀老人的聲望還是不願做得太絕,他又看向郢離言道:“郢公子可還滿意?”
郢離的眉宇間滿是不悅之色,他看了張囚一眼,本來今日可以好生羞辱一番這李丹青,卻不想被張囚找來
的琴師折了面子,興緻沒了的郢離對于張囚的詢問不置可否,他又轉頭冷冷的看了李丹青一眼,随即便拂袖離去。
張囚見狀自然也沒有心思再對付于他來說已經是手到擒來的李丹青,趕忙追上了郢離。
……
金流香好一會之後方才回過神來,她有些擔憂的看了看還站在原地的李丹青。
她知道今天發生的一切對于李丹青而言一定是一場極爲艱難的經曆,不僅因爲郢離的羞辱,更因爲那一紙來自朝廷的旨意。
雖說張囚隻是代理山主,但這樣的決定也幾乎将整個大風院推入了險境。
金流香明白此刻的李丹青心頭一定極爲難受,但她卻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安慰,她走上前去,拉了拉李丹青的衣袖,輕聲道:“院長……”
“無論發生什麽,我和大風院的師姐師妹們,都一定會陪在……”
可就在這時,聽聞她聲音的李丹青卻在這時回過了頭,看向她。
李丹青的臉上滿是困惑之色,并無半點金流香想象中的悲憤模樣,金流香一愣,有些不解。
“把地上這些錢收着,咱們也該幹點正事了。”李丹青這樣言道,将手裏那沓銀票揣入了懷中,笑呵呵的便邁步離去。
金流香有些發愣,不明白李丹青這是何意?她看向一旁的尹千重,卻見那個也算是見識過大場面的男人同樣一臉的莫名其妙之色。
“小姐……這……”他看了看散落一地的陰錢有些遲疑。
“院長這是要知恥後勇,尹叔,勞煩你辛苦一些,把這些東西收好,去城門等我,我去看着院長,别讓他做出什麽過激的事情!”金流香到底出生大戶人家,心思細膩,當下這般說道,便快步走出這醉仙樓,尋着李丹青離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與金流香所想無差的是,李丹青似乎真的沒有離去的意思,他一路穿行在冬青城的街道上,走走停停,時不時向路人打聽着些什麽,跟在身後的金流香眉頭皺起,心頭暗道院長不會是想去跟那郢離拼個你死我活吧?且不說那郢離的身份尊貴,殺了他免不了招來殺身之禍,這樣的貴族子弟,身旁想來也一定跟着些護衛暗中保護,加上那張囚可是神河境的強者,李丹青這般魯莽行事,到時候吃虧的可是他自己。
想到這裏的金流香,趕忙加快了自己的步伐,追上了李丹青。
一路小跑,讓少女的臉色有些泛紅,額頭上也泛出些許汗珠。
“院長!咱們回去吧……”
李丹青側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便收回了目光繼續朝前趕路,嘴裏言道:“等等。”
李丹青這般态度讓金流香的心頭一緊,趕忙拉住了李丹青的手,言道:“院長!”
“到了。”隻是這一次她的話還未來得及出口,李丹青卻忽然停下了腳步,看着前方的一處宅院。
那是一處很簡陋的院落,院子的周圍
砌着矮牆,卻隻有半人多高,并不能遮擋住金流香的視線,院中的陳設簡單,隻是一方石桌,一個案台,以及放在案台上的一張古琴。
金流香還在疑惑,這時一個老人忽然從房中走出,背上背着重重的行囊,以及将他瘦弱的身形壓彎,這讓老人走得有些吃力,但他卻還是慢悠悠的邁出了房門,還将一旁的古琴抱在懷中,這才緩緩悠悠的推開了院門,走了出來,一大群冬青城的居民都圍攏過來,嘴裏詢問着老人要做什麽,但老人隻是閉口不言。
金流香也在此刻認出了對方,赫然就是方才在醉仙樓中,爲衆人撫琴又出言開罪了郢離的那位老琴師,師子駒。
李丹青快步上前擠開擁擠的人群,看向那老人,笑呵呵的說道:“老先生此去何處啊?”
老人斜眼看了李丹青一眼,自然認出了李丹青:“有這一張長琴,有這一行囊的琴譜,何處都去得。”
李丹青忙不疊的點頭,又言道:“先生之材,去到何處自然都有安身之所,但畢竟舟車勞頓,不如這樣,我在大風城有些空閑的房屋,若是先生願意,可去那處安身。”
聽聞這話的老人停下了腳步,又深深的看了李丹青一眼,說道:“李世子是吧?老朽聽聞過你的大名,你若是因爲之事覺得有虧老朽,大可不必。今日發生的一切,若是落在任何人的身上,老朽都會如此。至于你李世子嘛……平心而論,老朽不喜歡你,所以這份好意老朽心領了!”
老人說罷,便又邁步走了起來。
被這般奚落的李丹青臉上笑意卻是更甚,他言道:“先生喜不喜歡我自然不重要,先生自己也說了,這琴曲是彈給懂的人聽的,先生在冬青城尋不到知音,但在我大風城說得就能有呢?”
老人有些不耐煩的言道:“老朽自己便是自己的知音,不需要再去遇見誰,老朽隻想趁着這個機會去外面走走,到了哪裏,便是哪裏,隻求緣法,不求歸途。”
“你看,緣這種東西他就是妙不可言!”李丹青還是不以爲意,繼續舔着臉言道:“先生與我相遇,那便是緣,先生隻求緣法,那爲何要将你我之緣拒之門外呢?”
“那也得分到底是良緣還是孽緣吧?”師子駒冷笑道。
“老先生說,你執琴者,唯三者耳,其中便有悲喜之說。”
“悲喜兩端,于琴者而言,卻是一物,可以此寄情而已,緣法我以爲亦是一般,良緣也好孽緣也罷,總歸要走上一遭,才能算是了卻這緣法不是?”李丹青笑着說道。
師子駒聞言一愣,沉吟了一會說道:“李世子倒是有一手詭辯之法,那好!老朽就陪你走上一遭,但事先說話,若是老朽想要離開,世子可不能阻攔!”
“自然自然!”聽到這話的李丹青頓時眉開眼笑,言罷還屁颠屁颠接過老人背上重重的行囊。
那模樣,看上去似乎比得回那價值連城的凝火真陽丹還要開心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