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
秋風何冽冽,白露爲朝霜。柔條旦夕勁,綠葉日夜黃。明月出雲崖,皦皦流素光。披軒臨前庭,嗷嗷晨雁翔。高志局四海,塊然守空堂。壯齒不恒居,歲暮常慨慷。
七月癸醜,正是白露。
張少聰頭次到大理寺拜望新任大理少卿莫超,不巧遇上了戶部的人。
他們或是一兩人,或是兩三人,勾肩搭背,彼此偷偷摸摸地再說什麽。張少聰整個戶部因金部郎中吳元忠案發而倒黴,一提起他就能引起不少的蜚語。
張少聰無暇顧及這群犯事的,大步流星往前走。
卻教身後的人叫住了,“來大理寺,先報自報家門。”
他可從未聽說在大理寺要自報家門,此人話裏多有匪氣,估計又是大理寺從哪找來的胥吏吧。
張少聰說:“我是比部郎中張少聰,求見大理少卿莫公。”
他上下打量了下,然後說:“真不巧,少卿正在進白露茶。”
就吃一盞茶,他莫超就不見客,哪有這樣給别人吃閉門羹的?張少聰忿忿不平,卻說:“張某來大理寺是爲了戶部案才來,請你不要阻攔。”
小吏揶揄道:“比部郎中也不能不遵這的規矩。”
張少聰還是要擺正自己的位置,于是平和地說:“那麽我該如何拜見少卿?”
小吏說:“午後再來。”
張少聰這回來,真是懊惱不已,他壓根就不該見到這個執拗的小吏。
“不必了,進來吧,張郎中。”莫超在屋裏都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們兩個的争執聲。所以這碗白露茶,也沒心思繼續用了。
張少聰作揖道:“莫少卿。”
“虛禮就免了吧。”莫超說。
今日意氣風發的莫超不見了蹤迹,而是個收斂的、沉默的大理少卿。他留給張少聰的印象又不同了。
“莫少卿有心事?可否向我說一二?”張少聰是個直人,他的話也很直。
莫超說:“今天是白露,路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罷,有些事說不說都一樣。”
原來他是思鄉情切,張少聰便說:“鄉情深厚,少卿不必遮掩。”
莫超卻說:“其實也不似君所想那般,不過我個人一點牽念。家父在世時,嘗在白露時念左思詩作。“秋風何冽冽,白露爲朝霜。”等語。可恨他一生心懷高志而不得志,生前身後有的都是虛名罷了。”
張少聰不知莫将軍在世時的情景,但他想那定是一員儒将,是身懷高義的忠志之士。
莫超笑道:“請用茶。”
白露茶品得就是醇厚,人生入秋時,也如茶般熬出了品性。張少聰笑道:“謝謝。”
“聽說你高升了,可惜我沒有賀禮,也不會道賀詞。”莫超說。
張少聰笑道:“莫少卿能指點卑職一二,已是感激不盡,無需再多添置。”
莫超太息,“也對,不必爲了門面徒勞一場。”
張少聰覺得今天的莫超就像一大和尚開始講大道理,可他竟一句也不敢接。
莫超說:“早些年,我在兵部,過得是風生水起。可太過喜歡自己的這副門面,所以被小人捅刀子,才落到大理寺。如今我東山再起,卻再也找不到當年的感覺了。或許是經曆的多了,人生的沖勁就少了。”他的話裏明明還有氣力,可是話卻悲涼。
張少聰勸他,“莫少卿,你剛邁過少卿這道坎,竟不是那個敢在空宅睡大覺的了。”他雖是笑話他,但卻句句歸真。
莫超笑道:“我不過是随便說說,你就不要當真了。快嘗嘗新進的茶,若是不好,我再教他們煮。”
“請。”他呷了口,“味道醇厚,又無苦澀。上品。”
莫超說:“白露之時,地上升了寒氣,爲防秋乏,才命人煮的蒙頂茶。蒙茗玉花盡,越瓯荷葉空。錦水有鮮色,蜀山饒芳叢。雲根才翦綠,印縫已霏紅。”
張少聰忽地調侃道:“莫少卿是在道我吃茶唐突了?該作乞茶詩一篇?”
“罷了罷了,我随口念念,你就多心了,和裴紀那個愛管閑事的是一路人。”
張少聰隻見過裴紀一兩面,大概知道他是什麽人,可如今他一說,倒令他想起另外一樁事。“莫兄與裴兄是老友?”
“是,以前一同在兵部做過差,那時候我還比他大半點,可是也就一時。不過也多虧了他,我才沒被大理寺的人收拾死。”莫超驕傲的性子又回來了,這回就連裴紀他也不放心上了。
張少聰忐忑,“這要讓旁人知道了,你又會被考功的記過。”
“沒事沒事,這回他們都不敢不聽我的了。”莫超趾高氣揚。
張少聰真是白擔心他了,還有正事沒說。“對了,”
“對了,今兒是白露。你不妨吟幾首白露的詩,也好解悶。”
張少聰詫異不已,但還是念道:“白露團甘子,清晨散馬蹄。圃開連石樹,船渡入江溪。憑幾看魚樂,回鞭急鳥栖。漸知秋實美,幽徑恐多蹊。”
“這念詩要聲情并茂,你怎麽跟小孩讀句子一般?”莫超擺出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
張少聰搖搖頭,“我都沒上過幾年學,你讓我念這個?我實在念不出感情?”
“那你說你最喜歡的詩,你總能說出個調子吧。”莫超懷疑地說。
張少聰說:“白露裏,我最喜歡的,大概就是: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有點感情,别像小孩讀文章一樣。”莫超使勁說。
張少聰思考了下,“白露凋花花不殘,涼風吹葉葉初幹。無人解愛蕭條境,更繞衰叢一匝看。”
爲什麽會選擇這首詩?莫超實在想不明白,“你這是?這詩比我剛念得那首還難受。”
張少聰說:“大概就是我喜歡吧。哪怕再痛苦,再悲涼,也依舊生生不息。或許就是所說的,打不死的精神。”
莫超說:“那還行。你說吧。”
張少聰怎麽覺得自己汗毛都豎起來了,這莫超突然起的怪癖可真教一個難受。“你這是……?”
“沒,我最近在鑽研如何從人的話裏找出問題。像你這種,我完全看不出來啊。”莫超毫無頭緒。
“原來你研究的是方法,我還說怎麽這麽奇怪呢。”張少聰擦掉頭上的汗。“你如果想研究,大可以找于郎中,他研究那個都十五、六年了,我的法子也是從他那裏學來的。”
于晔是刑部一頂一的好手,他偵辦的案子很多都是無法破解的,所以迄今爲止還無人能超過他,這也是張少聰佩服他的地方。
他能在偵辦方法上鑽研十數年,而且形成了一套體系,實爲創舉。
“我說呢,我說你怎麽對人的法子都不太一樣,原來不是從這個來的,哪天我倒要請他來演示一遍了。”
“大理寺才是高手如雲的地方。”
“哪有,那些人隻會動用私刑。李順德的事就是強加了刑,才緻使東窗事發。”莫超是不想再出一件動搖大理寺的案子,所以才委托張少聰向于晔求學,這樣對刑部,對大理寺都好。
“可以,我改日就向于郎中說與此事。”他欲言又止,可他還是張口說:“我今,”
不巧被他打斷了,“你今兒,等等,我猜猜,是爲了戶部清府庫的事吧?那些髒的,醜的,多的,少的,我看都不用查,眼不見心不煩。”
“眼不見爲淨是好,可是,我們還要交差。”
“我們,難道我大理寺還要蹚渾水?那個鄒祢已經鬧了一出洋相,還要我們再整出一出,把我也罷官?”莫超說。
莫超剛得來的少卿,他可真的不會放手了,要是再這般模樣,他定然會成爲第二個鄒祢。
張少聰說:“既然如此,莫少卿也就不必再插手戶部的事,全交由下面的大理正和大理丞去辦,我想這樣可以兩全其美。”
“我還尚未整頓,如果再出事,我怕大理寺的大堂就得被他們拆了。我看也不必他們了,還是我來。戶部的事情微妙尤其是那個尚書,他的根底深,不是我們能撼動的。”
馮尚書身居高位多年,一直爲皇帝信任,即便是出了醜事,張少聰也覺得對他無影響。
他擔心道:“但願我想的不是真的。”莫超和張少聰處境不同,對朝廷見解更不同,他和一直處在小吏狀态的他有着不同的經曆,所以他更能看到些特别的。“馮堅失勢已經是闆上釘釘了,即便沒有這件事,他多年的錯也早已鑄成。這隻不過是個小小的引子罷了。”
“你說的是指什麽?”
“不,其實有些事,大理寺和禦史台年年都查,但我們年年都不敢報。正因爲如此,才積壓了更多的事情,等這些事情被掀出來,那才是麻煩呢。”莫超擔心道。
“其實,我也……我也知道點,可是那些事情不是已說好的了,大家彼此都有個底,該不說就不說,總之不讓人難堪就行了。”他微微笑道。
“别說了,别說了,在這裏談這個,怕是壞了這裏的氣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