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紀有病在家的日子,作爲弟弟的裴緒不間斷地照顧他。
“這麽說,韓馥那家夥真的去審案了?簡直是胡鬧,他的水平我最清楚不過了。”裴紀躺在榻上,眼睛一閉,卻對時局了如指掌。
裴緒向他說明當時發生的事:“聖人欽命大都督推鞫,所以整個都是由他審理的。”
“聖人真高看了他韓馥一眼,就他那點三腳貓功夫,唉,哪裏來的本事去攪和。”裴紀卻深深諷刺韓馥韓大都督一下。
裴緒習以爲常,他們兩個老這樣。“所以這件案子就以自殺了結了。”他也是聽說,聖上沒追究郭家欺上瞞下的罪,更沒将當年的事翻出來。
“難不成還讓你把他們的老底都揭開?”裴紀冷笑道。
裴緒還真的很想見識一下,“若是真無意中翻出來了,那又會怎麽樣?”
裴紀重新念叨了遍,“若是真無意中翻出來了,那又會怎麽樣?那自然隻有一種結果了。”
他沒猜到是什麽,所以便問:“什麽結果?”
“那就是死路一條。”裴紀冷道。
“死路,看來聖人讓我查戶部,是條不通的路啊。”
裴緒是昨天被召到文政殿的,皇帝親自告訴他一定要查戶部裏的府庫,并且什麽人貪了多少,什麽人錯了多少,都要一一記住。
裴紀這段時間懶怠,甚至沒去問莫超,到底發生什麽事情,所以說:“聖上指派你去?可真是笑話。還嫌你惹事不夠多嗎?”
“我也覺得我去做不太妥,尤其是……”尤其是事關菀昭的伯父,那可真難辦。當然這都是後話,辦皇帝的事,理應先公後私,而不是任由自己的性子來。
裴紀梳理了下信息,他忽地展開笑顔,“不,這回還真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你指的是?”他對永遠隻把話說一半的大哥深感無奈。
裴紀笑道:“你當中書舍人快兩年了吧,也對,今年考功也快到了。九月三十,這段時間,你要是辦好了金部的事情,不但太子會褒獎你,皇帝更會重用你。”
他覺得自己的大哥想得太好了些,戶部哪裏是那麽簡單就能解決的。兩個侍郎,一個盧遐,一個王翰,都不是好對付的人,稍微不小心就容易掉到他們的坑裏。裴緒還是不敢輕易追查下去。
裴紀笑道:“你也不想想,自己的位置。中書舍人,那是離宰相咫尺之遙的官,位卑權重。有好幾位宰相,都是從這裏一步一步登上相位。而且你想想,你是皇帝親自挑選的中書舍人,這件事又是聖上親自指派給你的,刑部、大理寺、禦史台看似各自爲政,實際上都是在你的監管之下,隻有你,才能讓這三者共同運作。”
他想的太草率了,“這恐怕不對。先不說那些長官。我裴緒一個五品小官,還沒有你官位高,中書省小官,說白了就是替皇帝屬文章的人,無非就是草拟幾篇敕書,也就夠了。”裴緒蹙眉。
裴紀又說:“那可不對,或許其他的事情是你說的那樣沒錯,但這件案子非比尋常。”
又一個非比尋常,裴緒想的腦袋都痛了,“你該不會是想說,三司沒有真合皇帝心意辦事的,所以才指派中書舍人看着?”
裴紀笑道:“就是這個理,中書舍人五花判事,乃是代行決策。地位得比一般官吏。你這次是代替皇帝看着戶部,不過考慮到你的确官小,才讓你看金部。”
裴緒眉毛翹起,“放了我吧。”
他躺倒胡床上,邊吃酒邊直勾勾地看着窗棂。
裴紀礙于風疾,不能起身罵他,苦心說:“傻子,你倒是聽我說完啊。”
裴緒說:“嗯?快說吧。待會兒大夫就來了。”
他稍稍轉了下頭,說:“是這麽回事,有關金部侍郎吳元忠其人,刑部在之前郭明達案時從未查過他,後來抓捕的也是禦史台。看似刑部占上風,實際上主導的是禦史台,由此我可以斷定,禦史台是皇帝或者太子管轄的。但郭明達之死,其實令我頗爲不解,刑部的人追到了通濟坊,卻在那之前,郭明達就死在崔宅了。”
裴緒狐疑,“這裏面有文章啊。”
郭明達死在崔亮的宅子,簡直是偌大的諷刺,陷害的人死在被陷害人的宅子,妥妥的現世報。
裴紀道:“我後來想想,其實我也解釋不了,郭明達的死因,但他的确被勒死在了崔宅。也許,有人暗中不願有人徹查吧。”
阻攔徹查,所以殺掉了相關的郭明達,如果是這樣,那誰都有問題了。
裴緒說:“莫非大哥,懷疑的是太子或者燕王?”
他也不敢斷定,隻把話說得模棱兩可。“興許吧,我也難說。我對當年崔亮謀反的事情,知道的甚少,也許韓馥知道的多些。”
來了,來了,剛剛貶損了頓,現在又要繼續了。裴緒默默等他說完。
裴紀若不是因爲病情,估計現在就拍案說了,“他那個田舍小子,在邊關打幾年仗,就自以爲神武。要不是我在兵部幫他斷後,他能有今天?”
裴緒赧然笑道:“韓兄确實靠的大哥,不過大哥你别放在心上。”
在裴紀眼裏,他隻是娶了個好媳婦,沒有晉陽公主,他韓馥就是笑話。
裴紀想起病中忌怒,所以平心說:“唉,我可真後悔把你交給他帶,給你帶出一身壞毛病。”
裴緒跟媽媽來京裏的幾年,碰巧是裴紀出京做官的那幾年,可當初他信誓旦旦地托付韓馥的時候,他怎麽就忘了呢。
“大哥,當初可是你求的他……”他都不忍心大聲打斷他。
裴紀歎道:“要是我知道他竟把你養出這麽身臭毛病,我肯定就把你帶到揚州了。”
千金難買早知道,他早知道估計也不會吧。裴緒尴尬地笑着,“大哥,舊事你就别提了。”
裴紀被大病壓得喘不過氣,所以他有心事就肯定會找他發洩出來。
“韓馥,那混小子來京居然也不見我,怕我尋他的舊賬吧。”
裴緒和韓馥是狐朋狗友,通身臭毛病,可至少不會像清流那般自視清高。裴緒安撫他,“對,對,他就是怕了。”
依照韓馥的性子,怕是十個裴紀找他算賬,他都不會怕吧。人家可是聖上親封的大都督,又是朝廷勳爵,到底是誰找誰的茬啊……
裴紀又說:“看見他,你記得問問,這件事到底怎麽回事。”
韓馥多年戍守邊關,他會知道這些?裴緒不敢肯定,不過也有可信的地方吧。
韓馥祖上十幾代爲官,其根基之深,難以想象。也許他的路子比裴紀的還寬也未可知。
“是,我改日就問。”
“莫超那裏,你也去打聽打聽,我總感覺,他……”
“他?”
裴紀笑道:“他或許能升到大理少卿,雖然年限不夠,但以原官,兼大理少卿是足矣了。”
如果真如裴紀預料的,那麽莫超的升官速度絕對一流。從丞到少卿,從六品下到從四品上,一下子升了六級,和裴紀平起平坐了。
“那他的官未免也升得太快了吧。”裴緒錯愕萬分。
裴紀不覺得奇怪,“人家可在大理寺熬了好久好久,難不成還讓他一輩子做個小小大理丞?”
“不,可越了那麽多級,也太奇怪了吧。”
“他可是權貴之後,之前品級低才叫怪呢。不過還好,曆練了多年,比原任大理寺少卿出挑不少。”裴紀笑道。
裴緒還想打聽下莫超的事,就說:“這莫超……究竟是什麽來曆?他知道的比我還多,而且他似乎很有手腕。”
“他母親趙氏是縣主,與當今聖上是同族,所以就算他再怎麽不得志,過得也比我們好。”
裴緒歎道:“果然如此,皇帝到底還是向着自己的親戚。”
“那也未必,這是個靠能力的年頭。你沒那個能耐就别想在着混下去。怎麽當時勸我長進的人,如今也信起終南捷徑了?”
裴緒是咽不下那口氣,“我,我也想早點升上去。”
“你的前途比他們都好,可這都好的代價是,你要比他們早很多年受挫折。皇城裏任職的,離天子越近,就離權力越近。”
“可是……我實在容不下别人比我還早。”
裴紀勉強起來,“笑話,你仔細看我,我這副殘破的身子,我一步一步拖着它,走到現在。但我撐不住了,所以輪到你來維持家業,記住我的話,沒有人能一步登頂,你容不下别人,别人也容不下你。一切都要小心。”
裴緒把他扶榻上,“大哥,我知道了。”
“把大夫請進來吧。”
裴紀現在氣息紊亂,顯然是病情惡化。他立刻到外面尋大夫進來。“請進,病人在裏邊。”
裴紀青年中風,與藥水作伴,此乃他畢生之痛,所以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弟弟裴緒的身上。他苦笑道:“大夫,快施針吧,我的頭很痛。”
裴緒靜默地從屋子離開,他不忍看見兄長的痛楚。他歎道:“一切都不同了。”
“是,都不一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