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少聰緊張得連聲都發不出,他似乎被這個老頭看得清清楚楚。
程光允說:“張主事,我的話就說到這,你好自爲之吧。”
他拂袖而去,不給他一點顔面。
張少聰都不知道該如何去說,隻得無奈拍拍袖子上的灰。
現在他可真是仰人鼻息,辦案竟然還得靠個外行人。他朝于晔看去,自家上司可一點都不給他好臉色。
于晔憤然道:“你剛在程閣老面前說的是什麽話?”
“如你所言,如你所見,實話實說了啊。”張少聰也算真的是瞪眼睛說瞎話,他也不管于晔的臉色好不好看,隻想出去散散心,剛剛真是憋屈死了。
于晔說:“好啊,如今你連我都頂撞,長進不少啊。”
“刑部郎中,久違了。”
裴紀的到訪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其實張少聰和他并沒見過幾次,隻因他是裴舍人的兄長,又身居高位才記憶深刻。
他本以爲見裴緒就覺得差距大,其實見裴紀感覺差距更大,他三十多便是一高官官,僅在宰相劉閏之下。
于晔忙收斂,作揖道:“卑職拜見少監。”
裴紀笑道:“不必多禮,我隻是來找張主事有些事。”剛送走了鎮山太歲,又來了個他省上司。“剛剛程舍人來了啊。莫非你們惹他生氣了?别放在心上,他那個人就是一根筋,有一點不順的,都得罵罵咧咧,何況是對你們。”
他看起來脾氣挺好的,怎麽裴緒對他好像是退避三舍,生怕被他發現自己做的事。
于晔問:“裴少監來刑部是有要事嗎?”
他做官近二十年,遇到事從來都是公事公辦,算得上大公無私。
裴紀笑道:“我朝張主事借了點書,本想着看完的,可不巧沒空子,所以就特來還書。”
普天下還有秘書省缺的書嗎?裴紀的意思分明就是要于晔别多管閑事。他欣然領會,“既然裴少監和張主事還有話說,那麽卑職就先走了。”
張少聰則望向裴紀,“少監,請問您借口請郎中走是何意思?”
裴紀說:“我還是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你比我那傻弟弟強多了。”
張少聰一陣惡寒,論哪方面他都沒裴緒厲害。“您過譽了。”
“别老您,您什麽的。我還是喜歡大家松快點。沒有尊卑之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張少聰笑道:“裴少監真真是個随性的人。”
裴紀輕描淡寫地說:“官宦老擺架子,最讨人嫌了。話說,你叫什麽來的?”
張少聰的名字被問過多次了,可能因他張主事一名深入人心,以至于旁人都淡忘了他的本名。“卑職張少聰,字公慧。”
“聰慧,倒是個好名字。鄙人裴紀,字元衡。以後那些卑職,下官類的話,都是虛的東西罷了,所以不必對我說。”
名中帶北辰,有俯仰天地的意思。
他倒是個灑脫男子,難怪人人都覺得裴元衡是宜結交的蘭客。
但是張少聰還沒搞明白,他究竟因什麽事來刑部,整個刑部似乎也沒什麽值得他這位少監來。
“哦,我倒是該說,聽聞你們把郭明達的案子破了?”他的語氣裏明顯有懷疑,或是還有着點焦慮。
張少聰坦言道:“确實如此,這都要多虧了少監暗中相助。”他脫口便是冠冕堂皇的話,自知失言,所以唯恐他惱了。
裴紀并未在意,他擔憂的是崔亮案。他說:“你們可發現崔亮的文書?”
張少聰料到他會問,“确有其事,不過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他的信劄和公文。”
裴紀眉輕挑,“事關重大,務必小心處理。”他扼要地說。
張少聰問:“莫非裏面有貓膩?”
裴紀沉默半晌,數次欲開口,可喉嚨裏一點聲音也沒發出。“倒不是說事大事小,不過我也說不清楚,事已至此,該到此爲止了。”他的話輕快,周密,一點空子都不給他鑽。
張少聰猜他定知内幕,可受制于某人某事,不得向人訴說。他擇個其他的話,“韓大都督進京來頭位拜見的就是裴兄了,想必你們從前是至親好友。”
他把少監該成了裴兄,拉近了關系,也合了他的脾氣,實爲一舉兩得。
“韓馥啊,他是我以前的兄弟,可是後來被派到外地,杳無音訊了。”裴紀的語氣舒緩許多,好比在談家常事。
“聽聞大都督以前在都護府做過将軍,并且爲國立下汗馬功勞。”他對韓馥所知甚少,也就曉得他曾經爲邊地效力。
裴紀眼翻,“與其說是效力,倒不如說是做苦工。好端端被排擠到邊關,怕是他這輩子都忘不了的恥辱。不過好在,他娶了我大齊的公主,也算因禍得福了。”
他對自己的好友半是調侃半是惋惜,韓馥雖不是他叔叔那般的曠世奇才,但也稱得上才華橫溢。可周末時他與人争勢敗北後,被排揎到了千裏外。那時他寫給裴紀的信裏清一色的訴苦,成日裏苦啊,累啊,行軍的時候恨不得能生吞了野草。裴紀除了安慰,也不能爲他做什麽,每月都給他寄點小玩意兒讓他消遣消遣就夠了。
韓馥呢,他運氣好就好在早早成了今上妹妹的夫君,哪怕他們十多年來吵的吵,罵的罵,打的打,如今也皆學乖安分了。
張少聰不知道該如何接他的話,總不能說韓馥哪都不好吧。沒想到裴紀竟說:“你别看他一闊綽纨绔,那經曆的事多了去,自然他立的功也足以讓他當上大都督。雖說他有點小心思,但人不壞。從前長安最愛幫忙的人就是他了,你要是找他幫忙,可比找我好多了。”
張少聰更是無言以對,那大都督再怎麽樣也是位居二品,地位甚至略高于當朝宰輔。他連绯服都沒穿上,何以與紫袍相列啊。
“裴兄亦是好人,我還要多謝裴兄幫助呢。”張少聰溫和地笑道。
裴紀擺擺手,若無其事地說:“公慧想多了,裴某隻是疼惜舍弟罷了。舍弟年少,我唯恐他誤入歧途,跌跟頭。”
原來正因爲怕裴緒來,所以他才會幫那麽多。張少聰仍說:“不論如何,少監和舍人都幫了我們太多,感激不盡。”
裴紀則言:“對我來說倒是小事,也出于一點私心吧。畢竟當年受過郝侍郎的恩惠,看他遇到麻煩才幫忙的。你可不要對他說,否則他可會嚼舌頭了。”
郝敬宣寬仁裏有嚴苛,嚴苛裏面竟還會有唠叨。别看郝侍郎是個省事人,那是沒見過他用三寸不爛之舌說倒人。一個不仔細被他磨叽半天,誰的耳朵也受不住。
張少聰淡然視之,“裴兄是響快人。”
他剛問及崔亮,聽莫超說崔亮與郭顯之間還有着微妙的關系。難道他是問門下侍郎郭顯嗎?
裴紀說:“你說笑了,我的确拿書來,不過不是還書,而是借書。”他手裏拿的是一個被裹得嚴嚴實實的包袱,原來裏面裝的是書。
“什麽書啊?”
張少聰搞不明白了,他到底要來幹嘛?
裴紀笑道:“我領著作局,正在修撰周書,所以我想給你看看。”
修史是要事,内容都是經多人之手才定下來的。他個小吏,看這種東西,怕會遭人非議。
“裴兄,這怕不妥吧,按理得由宰相審過才能……”
“不用不用,這是我讓人抄錄的,不過挺可惜,原本該是有的,卻被人改了又改,這些就隻好作廢了。”
裴紀是秘書少監自然也會參與監修國史,可他妄拿了周書給旁人,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張少聰忙說:“卑職受用不起。”
他卻當做沒事地說:“無非是無關緊要的小事。秘書省的書籍幾十萬卷終歸是有的,每年都有編數十本書,我還怕動它嗎?”
張少聰卻是煩惱不已,他接與不接,似乎都是錯的,那麽還是接吧。“謝謝。”
“你多看看,以前人的事情可比故事好聽多了。”裴紀逍遙地說。
張少聰覺得他話裏話外都指向了謀反,“裴兄可知道當年的事嗎?”
“我實話實說,我算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過現在我也不打算知道了,因爲事多繁雜,你終不該問已作古的事。”
他語氣平和,話卻冷得瘆人。
張少聰點點頭,“裴兄的告誡,我明白了。”
裴紀又說:“我還該說件事。”
張少聰瞳孔一緊,“難道說?”
“那日我在大理寺撞見門下侍郎郭顯,看他把大理寺諸官罵了個遍。估計是對其弟案件的不滿吧。”他說。
郭顯的舉動的确可疑,可說到底,他還是沒做出明顯越格的事,即便以他越權爲名參劾他,也撼動不了他半分。
“郭侍郎他……”
裴紀又添油加醋地說:“等韓馥去了就更有意思了。”
這和韓馥又有什麽關系?張少聰被他繞的快懵了。
“瞧我這笨嘴拙舌的,偏揀那些爛事說。等你把案卷看仔細了,興許這事也快了了。”裴紀揉揉太陽穴,他現在有些頭暈目眩。
張少聰見他舉動有異樣,便說:“裴兄,你這是……”
他忽地捂住頭,強說:“我還沒事。”
張少聰忙派人把他送回去,看來他的病一如傳言般嚴重。
裴紀:裴緒這傻子戀愛腦!
裴緒:……
裴紀:要不是我弟弟,你能有今天嗎?
裴緒:友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