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帶來的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延期自然是有好處,但刑部的在太子的心中定會留下污點。
張少聰正寫案卷,裏面證人的證詞與案件實情有些地方是沖突的。
譬如葉濱和那個女人,何繼開似乎也有受到某人的蠱惑。這其中的關竅,就連莫超也不知道。或許裏面另有隐情,也未可知。
“葉濱,何繼開,李和娘。這還真奇怪。”張少聰惦記着先前莫超的話,這裏面透着邪。
之前作廢的案卷,被于晔駁回。張少聰仍抱着僥幸,希望能從裏面得到點東西。刑部的文書都有成套的規矩,令史與掌固雖會潤色章詞,但不會大肆篡改案情。抄錄案卷後會有主事和主簿督察,也就是常說的畫押。唯有押名,該案卷才爲官方認可。
張少聰找了張草紙,在上面寫上涉案人名:
戶部:王翰、郭明達、盧遐;
大理寺:何繼開、葉濱、獄丞、主簿;
地方:臨汾李家;
女:李和娘、婦人。
張少聰在紙上勾勾畫畫,“這些人一定參與了,可光憑現在的線索,有些事情還沒弄清楚。”
他還在紙上寫了:燕王與澤王,還有崔亮。
還有郭明達與郭顯,郭明達之死是否與他有關,暫時不知道。可看郭顯的态度,他似乎會力保郭明達,而不是将其殺害。
但最該重視的就是其中與當年并州刺史崔亮謀反案的聯系。燕王與郭顯等人以檄文加害崔亮。崔亮的宅子就是通濟坊那座空宅,也正好是案發地。
事後搜查宅子,裏面有清掃過的痕迹,顯然被翻動過,但爲什麽隻搜了正堂,而沒有搜崔亮的藏書房。那裏面應該有不少珍貴的文書,甚至還有崔亮的劄記。
張少聰很是迷茫,他到現在還無法解釋得清。
“現在還無法确定,那檄文的來曆,還有那夥人非要在崔亮的宅子裏吊死郭明達,真搞不明白爲什麽偏偏選在那個地方。”
莫超的解釋是那群人跟當年陷害崔亮與澤王的人有聯系。可現在他頭痛的就是這個,是誰出于什麽目的,又爲了什麽而殺郭明達。
張少聰喃喃自語道:“是爲了早些結案嗎?”
恐怕不是,明知道殺郭明達對任何人都沒好處,尤其是他們這些偵辦案件的官員。郭明達本人微不足道,可他的死帶來數不盡的麻煩。
張少聰翻箱倒櫃地找文書,“爲什麽會沒有郭明達的證詞,真是奇了怪了。”
于晔說:“因爲懷疑一開始郭明達就被頂替了,所以先前那些一律束之高閣。”
最初的調查來自大理寺,刑部僅負責審核,如果連長相都不确定是郭明達本人,那大理寺辦得真叫一糊塗案。
張少聰差點被冷面郎中吓倒在地,“于郎中,您、您怎麽來了?”盡管他們共事多年,可不巧,于晔永遠比他官大。被于晔壓了七八年的張少聰,心裏憋屈,還沒法選擇,隻能屈尊于這位黑臉漢子。
于晔眉豎,“在複核案卷啊?”
“是,郎中您在?”
等等!他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張少聰剛剛看得過于專注,以至于連于晔沉重的腳步聲都沒能注意到。
張少聰呆呆地望着自己的上司,他的目光是堅毅又冷漠,總會讓他怕三分。
他毫不猶豫地伸手搶走了案卷,他拿的恰好是發現李順德是替身之前的記錄。“這是無用的假證,不必再看。”他話裏有話。
張少聰則辯解,“此言不妥,我們雖确定李順德是郭明達替身,但沒肯定他是何日與郭明達交換。我們刑部主要就是查案,就算您是刑部郎中,也無權否定證據。”
于晔說:“案件已經證據确鑿,刑部會保留它,但不會采納。”
出乎意料!張少聰從未想到他會在沒有證據與證詞的情況下說出案件告終的話。這件案子終究會成爲已經結案且日後束之高閣的未破之案,但掏心窩子地說句,他從來不願來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爲,那既是他們的無能,又表示會有冤情與隐情。
“可是……”張少聰極力争辯。
程光允卻在後面說:“張主事,程某有話問你。”
于晔打官腔,“卑職請程閣老挪步到東房,張主事,請吧。”
他的目光好像在威脅他,不,或者說是在告誡他不要說出任何不當的事情。
程光允并未參與到查案的過程中,從頭到尾也就到大理寺走了個過場,甚至連腐敗的李順德的屍身,也沒多看兩眼。張少聰搞不清楚他爲了什麽而督辦,與其說推鞫,倒不如說是挂名,讓外人開起來好看,實際上卻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張主事,張主事。”
張少聰剛剛走神了,目光向前看去,正好被程光允捕捉到。
張少聰結結巴巴地說:“卑職在。”
于晔冷冷地道:“主事,留神。”
他心頭顫栗,快被于晔吓出毛病了。“卑職走神了,請閣老不要責怪。”
程光允撫摸胡須,“無妨,但得說明了,張主事,我的話你要一五一十地回答。”
“卑職一定如實回答。”張少聰說。
程光允第一句便是:“主事有到大理寺審問過獄丞嗎?”
“獄丞說郭明達下獄第三天的夜裏就被人替走了。但随即就改了話,說他記不清了,後來任我們如何審,獄丞和獄卒的口供都對不上。”
這也是張少聰最爲氣憤的一點,就算動刑也沒能撬開嘴,完全就是刻意隐瞞實情。
程光允問:“那麽後來你們如何處置的?”
張少聰毫不猶豫地說:“是以矛盾做結,出于嚴謹考慮,保留了他們的證詞。”
程光允說:“你們是否查出郭明達與李順德之間的聯系?”
張少聰偷瞟了眼于晔,他沒敢當着程光允的面打顔色給他,但他知道,自己要和盤托出。
“根據李家人的口供,李家系郭家家奴,李家沒能按時交錢孝敬郭家,所以李順德上京尋門路。”
程光允問:“隻是這樣?”
“搜查了臨汾李家,裏面如雪洞般幹幹淨淨。”張少聰說。
程光允又說:“那麽有沒有關于李家人的事?譬如鑄鐵。”
“李家世代爲奴仆,合族靠的是壯丁氣力,未曾聽過有鐵匠。”張少聰說。
程光允又問:“那李家人回臨汾了?”
他說:“現還羁押在萬年縣衙。”
“哦?爲什麽不在刑部?”
張少聰說:“關押他們非刑部所能。卑職派錢令史帶他們去縣衙。”
程光允右手握緊,“嗯。該案涉及的門下侍郎郭顯與戶部侍郎盧遐,可有證據表明他們與本案的牽系?”
牽系這個詞用得極爲微妙,張少聰不禁斟酌他話的意思。但他受制于于晔,有些話還得顧及刑部郎中。
張少聰說:“毫無幹系。”
于晔帶着斥責地道:“張主事,你可要實話實說。”
程光允重申:“門下侍郎郭顯、戶部侍郎盧遐與金部郎中吳元忠,他們三人與本案有無牽系?”
張少聰說:“金部郎中吳元忠賄賂大理正和大理丞是真,但并沒有證據表明盧遐和郭顯對案情的影響。”
“原來如此,那麽你認爲他們是否是涉案人員?”
張少聰背後出了冷汗,“卑職不清楚,因爲從沒有證據指向他們。”
于晔說:“張主事,你能肯定你的這番話是真切的嗎?”
張少聰頭皮發麻,就差渾身打顫了。“卑職句句屬實。”
程光允接着問:“聽說,大理正莫超讓你派人搜羅崔亮宅子裏的文書,那麽你們發現了什麽?”
張少聰無意中咬了舌頭,痛得他差點擠出眼淚。“隻是崔亮和官員們來往的書信,已交由刑部保存了。”
那些文書有的還被莫超順走了,他也隻能編謊話瞞過程光允,希望上頭不要徹查。
“是嗎?”
張少聰還是堅持地說:“是。”
程光允哼了聲,眉頭霎時皺起,“張主事,你這官做得是越來越回去了。”
張少聰頭腦發懵,強咽口水,“卑職笨拙,閣老請息怒。”
程光允壓着怒氣,“你倒是會說話,你笨拙,還有幾個聰明的啊?是,案子裏出不少力,刑部也的确少不了你這位主事,可是我的眼睛裏,可揉不進沙子。别在底下鬼鬼祟祟,到時候牽累了我。”
于晔亦說:“程閣老,是卑職管教不嚴,您請息怒。”他又拼命向他打眼色,“還不快向閣老。”
“卑、卑職……卑職有罪,卑職不該在程閣老面前唐突。”他也染上了結巴,磕磕絆絆地說完句話,結果是費力不讨好。
程光允默默盯着他,許久才說:“論理,你的立功的人,可該說不該說,原不該你想的。一切照實了說,總不會錯的。”
于晔忙附和道:“主事,閣老都這麽說了,以後多學着點。”
一切照實說,裏面的意思那可深着。既可句句實話,也可比這真相來,裏面帶着點弄虛作假。
張少聰深深低頭,誠懇地說:“卑職一定謹遵教誨。”
這話裏摻雜的感情太多,他不願去想,更不願深究裏面的實情。他的表情也許很僵硬,可在白天裏又是自然而和善的,一如既往地,仿佛從未改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