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七月十五了，夜裏沒有近圓的高月，隻有連連的雨水。東宮寂寞，一到夜裏，不知怎麽地，潛藏在殿内的幽深寒意便陣陣襲來。
趙睿又爽約不來，韫娴隻能扯着手帕，望着外邊的急雨。
情由心生，那急雨仿佛她的思意幻化成形。
“唉，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蕭韫娴年初成爲奉儀，雖然一直有恩寵，但奈何她生而寒微，就算有蕭博周蕭侍郎這座靠山在，也改不了她原本爲蕭氏最沒落一支的出身。
皇太子趙睿是位注重血統的人，嫡長子澤王薨後順理成章地做了太子。而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娶位大姓女子，以擡高趙氏地位。
這一切都源于趙氏的篡位。
趙氏雖是地位不低的大家，但若與謝氏、韓氏等相比，則差之甚遠。因而即便是改朝換代了，天下官家依舊熱衷于同舊日士族聯姻。
韫娴望着越來越密的雨，思緒仿佛亦然亂了起來。
她并非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又無品行，不過是蕭博周那個老匹夫爲太子尋來的美人中的一個。
戶部侍郎蕭博周與他背後的蘭陵蕭氏，都渴望以女子博得權力。據說官宦人家會爲了争權奪勢，而選擇将妻女獻給君上。韫娴就是這樣的女子，被父親送給了手握權柄的侍郎，又被侍郎轉送給了太子。她一如傳來傳去的勞什子，左不過是男人掌中玩物罷了。
韫娴不僅哭起來，自己飄零在人世，好不容易找到了供她暫時喘息的地方，卻還要被當作禮物贈予皇太子。
她的淚湧出來，可她素來是不會流淚的，她怕自己的軟弱會要了命。在東宮裏，總有無數人刁難她，那些侍女、那些嫔妾、還有那些不男不女的内侍。他們的眼睛一刻也沒放過她，所以她從不示弱，更不會露出破綻令那些人有機可乘。
于韫娴而言，唯有皇太子才能保護她，不管如何，他都是她的救命稻草。
趙睿進來便瞧見她偷拭淚，所以心疼地說：“怎麽哭了？可是有人欺負你？”
蕭韫娴眉頭深鎖，“才不是呢。”
趙睿巧笑道：“可是我不在的時候，你想得慌？”
他身邊從不缺嫔妾服侍，更稱不上長情。凡是深谙情愫之人，哪有看不透意思的？
韫娴破涕爲笑，“原是說要陪我用晚膳的，可你足足遲了三日。”
她不被宮中規矩所拘束，更不會因他是太子就臣服于她。韫娴就事論事，乘機邀寵。
趙睿緊靠她，“快到中元了，正要齋戒，所以顧不上陪你。”
他這人，爽約了竟還當沒事。韫娴不禁惱了，“你！”她背過身，不理會他。
趙睿輕聲說：“别呀，我這不來了嗎？”他輕碰觸了幾番，才令她态度回轉了。
韫娴率真地笑道：“以後再這樣，我就不理你了。”
“嗯，隻怕許諾的時候有空，到時候就沒空了。”趙睿淡然地說。
韫娴撇撇嘴，“知道了。”
“不瞞你說，我是被耽擱了，才這麽晚擾你。”趙睿邊說邊薅萱草。
她可不想聽男人們的仕途故事，因此隻略問：“什麽事啊？”
“擇太子妃。”
韫娴眼睛裏蒙上一層水氣，他分明就是咒她，偏偏從那麽多話中選這個罪傷人心的說。她索性默不作聲，任他自己說了。
趙睿全然沒在意她的心情，反而坦坦蕩蕩地說：“本來擇定的是内史馮滔之女，但她已有婚約，便作罷了。”
韫娴沉默不語，但卻凝神聽他的話。
周朝内史，放到如今也稱得上宰輔。蕭博周至今沒能列居政事堂，也沒得到同中書門下三品或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一稱。即便蕭博周真是她的父親，也無從與那馮姑娘比。而且馮姑娘的母親又是晉國公的獨女，身份貴不可言。
韫娴又聽聞她的容貌盡管不豔冠群芳，但是卻淡冶超然，且爲娴雅柔則的閨房之秀。她若憑自己靠補救習得的皮毛，壓根不能與真正的仕宦人家的女子做比較。
她唯有美貌可倚仗，也隻有美貌能讓她在東宮有一席之地。其餘的女子哪個不是貴族女郎？哪個不是出身公侯？
韫娴一想到這就忍不住心酸，那趙睿分明是氣她平庸。
“那又爲何不選她？”她還要多謝那位姑娘沒慧眼識太子，否則日後她就泯然衆人矣了。
趙睿笑道：“嗯……她已與郡公子訂婚約，自然不能再選。”
他原本想氣一氣她，沒想到竟令自己小有難堪。
韫娴察覺端倪，“哦？”
趙睿總不能言她婉拒了使者，于是說：“母親本中意她，可是誰料想祖宗已爲她訂下婚事，便不好反悔。”
他假借王皇後來化解尴尬，其實是聖上更看重，而皇後中意的是自己的族人王氏和遠親楊氏。
“噢，原是這樣，我還以爲是殿下舍不得呢。”韫娴冷笑道。
趙睿抿笑，其實就算娶她爲正妻，那也不過是順從父親，還談不上舍不舍得。
“不過是拿陳年舊事氣氣你，誰想我竟是自找沒趣。”
韫娴雙眸含着妒意，“你就不該心裏揣着别人，還來我這裏。”
趙睿聳聳肩，“那是因爲有回朝觐的時候，我見到她了。”
韫娴來了興緻，但随即失落地、迷惘地問：“她……如何？”
趙睿笑道：“太古闆了，但容貌是一等一的好，隻是不曾修飾，所以顯得寡淡。”
韫娴細細品他話裏的味道，“你這是欲蓋彌彰。”
“嗯……我想想，白皙的面靥，韶秀的眉眼，唇色偏白。目光是溫柔恬靜的，令人陶醉。奇怪的是，明明沒有一丁點凝妝的痕迹，卻偏偏顯得嬌豔動人。”趙睿好像以溫柔鄉裏爲家，沉醉在自己無邊的臆想中了。
韫娴咬唇，“那她……”她的話幾乎是蚊子音，本就不易察覺，更引不起眼前人的注意。
“說起來還是太刻闆了，僅僅是大千世界一端莊女子。不過能有其三分文雅便是難得。”趙睿冷不丁一句。
“先說刻闆，然後又戀着她的好，分明還是喜歡。隻是美人不領你的情而已。”韫娴醋意大發。
男人老是見一個愛一個，沒個正型。
趙睿被她說得難堪，“我，唉，哪有你說得那樣……”他越說越是欲蓋彌彰，并有些妒忌先一步搶走美人的裴緒。
之前他爲裴弘徽保媒的時候還以爲隻是個古闆丫頭，誰承想她竟出落得美人似的。其實他本就不願看那些仕女，隻是因規矩見些淑女。這一下倒好，差點露了窘态。
馮姑娘爲人清冷，如溪水清冽。見了他既沒有大喜過望，也沒有乍現卑微，而是如往常般對答。當時王皇後在身邊，亦被她的談吐折服。
那女孩和别人不同，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趙睿回憶時，覺得不像錯覺。
韫娴睨他，“你爲什麽顧左右而言他？”
趙睿開懷笑道：“我是覺得你們花開并蒂，各有千秋。”
韫娴豔麗絕倫，而馮氏清麗絕塵，氣質上各有各的好。
她聽他說話，隻覺得胸口被堵住了，難受得緊。“随你怎麽想吧，你自在地活着，我想自己上哪尋并蒂花。”
趙睿欣然笑道：“哪有你說得那麽，人家已是訂下親事。與我何幹？我隻守着你就好了。”
韫娴白他一眼，“你今日說她好，明日又會說别人好，我看我還是離你遠點，免得傷到自己的身體。”
趙睿愛也是的刮她的面頰，“唉，還那麽矯情，看來是我把你慣壞了。”
“你擠兌人，還不許我說。”
他嘗了嘗尚有餘溫的果脯，邊嚼邊說：“行了，行了，該說正經事了。”他還裝模作樣低正坐。
韫娴猜不着，“什麽正事讓你這樣？”
趙睿簡要地說：“我姑姑回京了。”
“晉陽公主？”
韫娴聽說晉陽公主爲人周正，最不喜不合規矩的人。她若是禮數不周，定會被公主嫌惡。
趙睿輕輕地說：“韫娴，你該見見她。她是我的長輩，亦是你的。”
“可是，可是，”
“沒事，有我在呢。”
韫娴隻當他随口一謅，公主雖不會罵他，但她失禮，那肯定會令公主厭煩。
趙睿笑道：“我剛剛說了那麽多，就是那位馮姑娘可以幫你。”
“她爲什麽會幫我？莫非她們認識？”韫娴問。
“因爲，晉陽公主是馮姑娘的舅母。”趙睿解釋道。
韫娴頭疼不已，“那我，那我要向她請教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韫娴自然不會讓趙睿失望。但那公主的刻闆聞名長安，而要讨教的馮姑娘，也是刻闆。韫娴想想就覺得累。笑不露齒，行不擺裙。這樣的人有什麽意思嘛？根本就是個木頭人，毫無生氣，而且還毫無感情。
趙睿說：“倒不是請教，頂多算結交。”
韫娴懊惱，她真不該答應他，給自己另尋煩惱。“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我該怎麽見她？我總不能越過宮門吧。”
她是最末的奉儀，就算召見也不可能把個女公子招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