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後來,你們說了什麽悄悄話?”
裴紀對這些事情十分感興趣,所以着急聽下文。
“然後呢,讓我想想。”裴緒心不在焉,他仰望天上的流雲,可惜人總不能如岫雲般自在。
盡管索賄案的風聲被刻意壓下去了,但是猜忌卻長久地留存在人們的心中。事情雖與韓馥是八竿子打不着,卻是令他陷入了從沒有過的低糜。
韓馥是京裏聞名的逍遙公子,暇時與妻、媵人玩笑,他還最喜箜篌之音,并養了位喚名梨棠的優伶,時常請她以曲助興。他曾多此當着正室的面,大加贊揚她的箜篌美妙絕倫,尤其是總盯着撥弦素手,引得那位尊貴的公主大發醋意,甚至有次直接駁了他的面子。
然而庸人亦有風雅的那天,韓馥招架不住主上的多疑,選擇了退而求其次,自洛陽事發後,便躲藏在怡園裏,終日以詩酒作伴。
初認識韓馥,他以爲他是不學無術的膏粱子,沒想到他所知所學比先生還強不少,甚至把那老先生氣得擲書不教了。幸好韓公不讓他随便進書房,否則他的學業恐怕就被則輕佻浪子毀掉了。
“上命重臣入内,特問了洛陽索賄一事。我本是被姑父邀去品鑒畫作,誰料想這一來我反倒跟在大臣屁股後面商議事情了。估計是因我在側,那些人也不好直接說我家的事,所以隻提了主犯。但字裏行間無不含沙射影,矛頭對準了我。”
與韓馥朝夕相處的這段日子,已讓裴緒深深體會到了韓即是寒,權貴再怎麽強盛,也要服從于天子。
他把下人支走,就是爲了和他談些不能見天日的話。
裴緒一直注視着他,他的容色大變,幾近慘白之相,比起這個更令他無奈與惋惜的就是可能會與他視之如親的姑父分道揚镳,以盡臣子本分。裴緒不知安慰的法子,所以隻生硬地問:“聖人有問你什麽嗎?”
“他提到了與我同族的刺史韓靜,也就是我族伯父的兒子,算是我的族兄,那都是遠到不能再遠的親戚了,要不是因他爹少時養在我家,所以一直有來往。沒想到他竟做出那種事,真是造孽啊。”
韓馥和平常人沒什麽區别,也是不想攤上爛事,一旦被人連累,就翻臉不認人。不過大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要時不分彼此。
裴緒說:“刺史進京了?”
“倒沒有,但這事和他地界上的人有關,失職之罪是有了,聖人追查下去,甭管瞞不瞞的事情都得抖露出來。”
韓家到了韓馥這輩,根基深厚,無需多拼搏,就能名列朝堂,但家業大,人口少,外人以爲的大族,其實僅僅百十口人。真正在位者也就那麽幾個人,而韓馥呢遠離朝堂,從不涉入政務。就是他那望族正妻,也奈何不了他。
裴緒尚不知輕重,脫口便說:“原是這樣,那倒是好辦。”
“你倒是說說。”
他當時便笃定聖人不會責罰,隻要刺史肯請罪。但或許是年輕氣盛,他的提議在韓馥那裏隻得到一沉默。
“聖意難測。”韓馥罕見地喟歎,他既沒如往常那般駁斥他,又沒像在學堂念書時嘉許他。彼時的情形乍露凄然。
這看起來不像是告别,而是訣别。
韓馥捏着明目穴,又蹙額道:“本想十裏長亭送你離開的,誰想到全被這爛攤子毀了。”
裴緒失笑道:“哪用得着十裏長亭,就是搬離左不過是在其他的坊裏找個去處,到時候拜見公子那還不是随腳就到了。”
雲淡風輕,信步閑庭,這才是韓馥。他追求的是潇灑人生,崇尚人生得意須盡歡。
韓馥的面容俊秀,有着同他父兄相似的容貌。蟬衫麟帶承露囊,百八真珠玉蹀躞。好個光彩精華的男子,好個王孫公子。
輕煙袅袅,懿懿芳芳,裴緒欠身聞那香薰,神思飄逸。那香名百和香,本是濃郁的除穢之香,但分量少,所以突顯了其淡雅。
整個韓府不是清雅之地,但是個享受的地方。
“日後你爲官做宰了,說不定也會像我叔叔那般繁忙吧。我可不想你成天埋頭于公文案牍裏,那都熬成了老人了。”
韓馥一語成谶,這與他今日一模一樣。
裴緒覺得他是個活得很透徹的老狐狸,從不糊塗的明白人。他的脾性更像是祖父而不是中正的父親和英邁的叔叔,完全是大隐隐于朝的氣魄。
他幽幽地歎了聲,他在學堂裏也是累得不成樣子。“是啊。”
韓馥笑道:“離開這吧,你該走得更遠。”
“你還是第一次勸我走。”裴緒會心笑道。
“養在花團錦簇之地,隻會埋沒了你。這是個荒涼且蕭條的地方,而且太陳腐了些。你該見識大千世界。”
韓馥活得明白,可他并不想改變,他始終都是以貴胄自居,舉手投足間盡顯公子秉性。
“我看,我不如再多留幾天,有太多話沒說了。”
裴緒将韓馥沒說出口的話,代他說出了。
“都好,都好。不妨待到我叔叔回來。”
晉國公韓瑄奉命巡視,不知何日方歸。韓馥話裏滿帶挽留,也是給足了他面子。
“所以你才又留了一個多月,真是妙啊。”裴紀要是在屋裏,肯定是拍案叫絕。這也不是沒理由的,因當年他接他,卻多等了個把月,到後來爹也不過問了,隻當是他心已飛了。
裴緒面露赧色,“沒,原不是這樣,我本就想與韓公當面道别的。所以遲了些時日。”
“莫非你們在一起喝了一個月的酒?”
裴紀深知裴緒身上的毛病是誰帶出來的,所以迫近鄙夷。
“這倒沒有,”
裴緒接着回憶往事,那些記憶瑣碎不已,想想便稍顯冗雜。
“那你繼續說啊。”
“有什麽好說的啊,我還不如回去看公文呢。”他大哥熱衷于搜羅各種小道消息,但他呢可是個喜歡把秘密藏在心裏的人。“你也别站在風口裏了,身子骨還沒養好就出來晃蕩,也不怕再卧病?”
裴紀啞口無言,盯着他從自己身邊溜了。
微風掃過,凋零數片枯葉。
韓瑄兖州之行後,沒還長安而是直奔洛陽看望休養在那的大姊。他有兩個姊妹,一個是皇後,一個是王妃。在洛陽休養的正是他的姊姊齊王妃韓嬅。
裴緒隻得等他回來作别,以免失了禮數。
這一月韓馥家鬧了好大一出戲,他私養了個家姬,被妻揪住了小辮子。出身望族的趙夫人當着衆人的面,哭得肝腸寸斷,極言他的薄情與浪蕩。所以他被糾纏不清的家務事搞得左右爲難,加之大朝會迫近,又有無數準備。韓馥分身乏術,未曾和他把酒吟風。
而裴緒過得頗安穩,他苦讀下總算令師傅宗元改觀。那老頭老自居當世名士,難聽點說就是眼高于頂,能被他瞧上的寥寥無幾。縱使他對其的嚴苛大有埋怨,他也感激他的教導。
這些往事過于平白,他想都不願想。
但若不是這一月,他亦不會遇見玉奴。
他們年歲相差甚大,但玉奴小時候玉雪可愛。他隻用這四個字形容即可了,還有太多的記憶以前沒能來得及細想。
他見到菀昭的那天,是個嬌豔的午後。從何處說嬌豔呢?他想是因花開盛景,每每動人。奶母帶着玉奴,她身着件蜜合色的小衫,手裏還捧着個略大的荷包。大約是奶母解下自己貼身之物,暫借她玩的。
怡園女眷不少,但大多是丫鬟仆婦,夫人、姑娘都不大可能見到。裴緒在怡園五年見過晉國公夫人姜氏的次數掰着手指都能算出來。至于未出閣的丫頭那壓根不能相見。
可那天例外,或許是丫頭想在那玩水,央求媽媽帶她去玩。
裴緒細細回憶,總有相似之處。時隔多年,玉奴有相似,亦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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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緒在怡園待了很多年,那座園子見證了他的成長。
“那個地方是你的榮途的開端。”裴紀說。
“是,在那裏我結識了許許多多的人。但我的記憶是從衡園開始。若說韓府,其實有三個韓府,頭一個在洛陽,那時候大周定都的敕造公府,另一個是長安的公府,可惜我隻邁進門檻遠遠地拜了拜,以我的身份是全然不夠格進内的,最後一個是怡園,那本是給博陵侯韓璂的宅邸,初名養怡園,後擴建成了如今的規模。它和寰塢相似,興建的理由也如出一轍,都是爲追求享樂而建的地方。”
裴緒整理語言,他的話很多,要他一點一點回憶倒是不難,隻是該怎麽表述,有太多語言可供選擇了,反會成了累贅,因此他委婉道來了源頭。
齊因周制,設公爵有三:國公、開國郡公、開國縣公。想府第的榮華,不妨試想梁園。怡園在興化坊東南隅,興化坊乃達官顯貴居住的地方,從建立之日起,就帶着份殊榮。
裴紀坐下了,等着他講故事。“你慢慢講,這故事應該很長吧。”
他們是親兄弟,可惜未能長久待在一塊,能像現在這樣聊聊的情況少之又少。
“那天,你把我交給了韓馥,他帶我到衡園看了看。關于衡園内部陳設與人丁如何,我大不必多說。衡園名氣遠不如怡園,又是改建的他宅,本不該多言語。隻是我想該從這裏說起。”
“哦?我覺得你說一說成了廢墟的寰塢,也比說那裏好。我去過二三回,都是看那沒人氣的地方。”
衡園現成了空宅,除了祭祖,便别無旁用了。前幾年裴紀去的時候,還算清掃得當,可後來估計是年頭久了,又沒人料理,愈發蕭疏了。
裴緒笑道:“我當時進去的時候,百感交集。不,我想這種感覺更多源自我暫住在那的時候。”
韓馥帶他到衡園住過許久,他透露了許多衡園的過往。他向他講述了他的父母,他的親戚,幾代人的悲歡離合。
裴緒的故事很長,他把聽來的一五一十告訴了裴紀。整個韓府最爲引人矚目的就是官爵了,皇後、驸馬、公侯王孫但他講述的卻是感慨萬千的故事。
他離開韓府之前曾和自己的摯友韓馥促膝長談。
“你要走了啊,小弟弟。”
在怡園的千百日裏,他除了叫名字外就是怪小子、臭小子一類的話,完全是一副豎子不可教也的先生做派。但離開的時候,他卻用了這個稱呼,好像他們已經成了家人。
裴緒心思太多了,他的話或許說上三天三夜也不足爲過。“要說點什麽嗎?”
“我想,燈燭滅了也聽不完你的話。請便吧。”韓馥本來是輕佻浪子,可分别的時候愈發顯得他誠摯。他是見過萬千繁華的人,亦是感受過世間涼薄的人。
“我曾被怡園的繁華折服,但衡園絕不是靡費之地。我到衡園住的第一天,見到了大管事秦海,那是個已經休養了的老人,當然他還帶着年輕時候的驕傲。我本以爲當日稚嫩的我,會被他教訓的裏外不是人。但他隻瞟了眼,默不作聲。估計是有公子韓馥在跟前所以不敢發作。這是個忌諱很多的老人,‘生死’,‘命數’一類的話他從不信,也不準人提起,就算公子秉性再大,他也照樣懲罰。我打聽了許多有關他的事。聽着真切的是他英勇報主,不真切的便是他曾千裏救下了姑娘。他是個墨守成規的老人,并不是規矩比天大,相反他很會變通。”
“慢着,好端端提個下人作甚?”
他對秦海印象不大好,那人連他形容模樣都記不清,每每去都碰一身臊。又因爲他是個不長進的,所以與其被他罵,倒不如自己提前跑得遠遠的。
他笑道:“現在會變成過去,他知道很多往事。我也想知道。”
“你别回憶了,我說吧。這個家,故事很多,痛苦更多。你問過我家裏的事,可我當時壓根不想告訴你。離最尊的位置越近,就越寒涼。高處不勝寒啊。你未來的路也就是這樣了,畢竟哪個人能做到我祖宗這樣?”韓馥改了常态,像是惋惜什麽,或是歎息什麽。
“我這麽容易被看穿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