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奶娘生怕丫頭出個好歹,使勁把她往身後藏。“大丫頭,我們快回家吧,夫人還等您呢。”
丫頭有點脾氣,“媽媽,這位哥哥我見過,隻不過是當時媽媽沒在身邊。他是外祖父的蘭客,亦是舅舅的朋友。”
裴緒還以爲她會說寄人籬下之類的,沒想到竟是蘭客、朋友之詞,既客氣又謙和,給他留足了面子。他本不用作揖,但遇上女公子應是要拱手道:“裴某拜見女公子。”
玉奴的屈膝回禮,絲毫不見怕生,而是有禮地說:“哥哥比我大許多,不必多行禮數。女公子不過虛名,我一幼童,尚知其無益。哥哥在我這裏無需多說客套話。”她不僅點名自己厭煩贅餘,而且還拉近了距離,未曾見疏離與冷漠。
金奶娘忙不疊打斷了她,并用她那大大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生怕他對自家丫頭做出惡舉,還冷不丁吹風道:“丫頭,咱們早些回去吧,姜夫人着急見您呢。”
“外祖母見我,不及這一時,倒是金媽媽,我好不容易見着個人,您卻推三阻四的。”
裴緒忍住自己的笑,但笑意仍在心裏。丫頭年紀小,人又嫩弱,可說起話來頭頭是道,令那奶娘無言以對。
玉奴又道:“媽媽若是閑得無事,就替我拿忘了的佩囊吧。”
金奶娘遲疑而且憂心,“丫頭在這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我該怎麽辦呢?”他的奶娘和這金氏一模一樣,攜幼童見生人時老擔驚受怕,卻不知爲何。光景輪流轉,看來人情都是相通的。
她亦怕被奶娘約束,所以委婉地說:“後邊還有丫鬟随着,金媽媽大可放心。”
這是怡園,走幾步路邁過道門檻都是有規矩的。加之人衆多,層層下來更是壓死個人。
金奶媽走個路都要三回頭,可見她是有多怕丫頭被他拐走。
丫頭雖小,卻是個極明白的人,“哥哥,你在這待了大半天,卻什麽事也不做。”
裴緒本來在這歇腳,丢塊石頭看水花的,“吹吹風。”
玉奴颔首,“原是這樣,我以爲哥哥是遇到暫不可解的難事,所以來這裏纾解心腸。”
他旋即怔怔然,怕是他的心思早就被看了個一清二楚。“是,也不是。”他想了個折中的法子,“我本是來見韓公的,但去得不湊巧。”
玉奴笑道:“看哥哥的模樣,像是國子監的學生,今日莫不是旬休的日子?隻可惜外祖父多爲政務累,無暇回家一趟。”
終究是大家才能教養出如此識得禮數,明事理的姑娘。這話委婉、明白,是位端莊姑娘的說辭。
裴緒的确是國子監的監生,他自去年春天春天便入學苦心鑽營聖人之道,還學習律學、算學、醫學,且能通音律,曉物理。這都要謝韓家的先生了,從來時便學百家。
裴緒抿笑,心中更添嘉許之意。“丫頭還急着見夫人吧。”
“我外祖母正和大舅舅說話。”
裴緒暗忖,估計這大舅舅應是正任宗正少卿的韓安。算算年紀他今年也三十多了。人人都稱呼韓馥爲大公子,可實際上這韓安才是正經的大公子。隻是他是韓家大爺韓璂的兒子,又從來低調行事,不與韓馥争鋒芒,所以倒愈發凸顯了韓馥的尊榮。
但韓安非池中之物,少年長進,如今不靠父母宗族便成了宗正少卿,更給家裏争光。
“我大舅舅刻闆得很,就是看見我,他也滿嘴之乎者也的,好像我不聽就會學不會一樣。”不失爲嬌丫頭的話。
玉奴和他相視一笑,裴緒點點頭。
“能讓你想得出身,莫非是想到關竅的地方了?”
裴紀在旁邊眄視他有半個時辰,但見他目視一處,望得尤爲出神,就像是被鬼魅勾魂了。估計不一會兒那口水能流一地。
裴緒被他吓得差點從坐床滾了下來,“你說話輕些,我被你吓慘了。”
“想事都把我忘得沒邊,你敢說我沒在你側?”
他靜坐半個時辰,這裴緒好端端的又發癡呆病了。但他更想知道個所以然。
“沒、沒、沒,我就是想點稀奇古怪的。”
“稀奇古怪的,嗯,有點那麽意思。你上回這樣,還是想到那個姓譚的道士,但這回估摸着是換人了。”裴紀故意挑着話,其實他心裏全然猜到了。
裴緒無奈盯着他,“大哥,你,”
“得了,得了。你也不必再多想了,就差那麽幾天,還怕啥啊。”裴紀戳破他那層僞裝,一個勁點醒他要他回到正途上。“我看你還是先管好眼前的事情,再考慮考慮你的終身大事吧。”
裴紀就是愛打趣人,不過他此番說,倒不是爲了聽他那些隐僻事,眼下還有件十足要緊的事。
他思緒凝于心胸,被裴紀再三打斷,頓有愠色,“啊。”他還是耐得住性子,“什麽事啊?”
裴紀睨他不耐煩的表現,由是說:“明兒你跟郎君一同到西明寺拜佛。”
延康坊在崇德坊西北,興化坊正西,離這倒是不遠。可太子出行一趟,金辂、騎馬衛隊、步行衛隊、車隊,出行一趟帶着百十餘人,真不怕攪擾了西明寺的清淨。
他說:“嗯?爲何要我也跟着?又不是他指名道姓要我随着去。”
“日子到了,太子要先拜佛爲國祈福,這些天都要仔細着,萬一天威震怒,你也要心裏有個數。”裴紀扯回話,拼命把他趕到正途上。
主上若知道這件事,怕是和當年文帝面對朝野昏聩臣子是一樣的。再者這事牽連的人太多,怕接着查下去查到那些主,估計主上知道了當時臉色就不好看了。
“那我該怎麽辦啊?事情明擺在聖上眼前,我總不能睜眼睛說瞎話吧。雖說事情是程光允他們推掬的,可溯源的話,還能查到我這裏。聖上問起了,我該怎麽回?”
裴紀隻給自己斟酒,“倒是不難,明日僅看太子的意思,他怎麽說,你便怎麽回。”
他卸下燈罩,隻管剪燭花,火光恍恍惚惚。可惜不過點這一根,如此倒襯屋裏愈發晦暗。
次日清晨,太子邀裴舍人到西明寺①。
太子趙睿獨獨鍾愛西明寺,不光因這裏禦造經藏,更因這裏亭台樓閣,飛梁迤逦,有十院,屋四千餘間,窮極華麗。
皇太子趙睿的身後有儀仗隊數十餘人,還攜了金銀絲帛以供奉神前。
大禮過後,太子在廂房小憩,待午初便回宮。
“弘徽,你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趙睿沒用早飯,快晌午了才受了僧人端來的湯餅。所謂湯餅,不過是搓成的面段浸在湯裏煮的面湯。他每入寺裏就吃齋念佛,不碰葷腥。裴緒是樂得跟他來寺裏,但僅是侍從左右罷。
“臣沒在想事,盯着這些帷帳看罷了。”
趙睿笑着不言語。
那寶帳多以鲛绡、珠玉紋飾,就是裴緒也沒看過幾件可媲美的。
“日子到了。”
裴緒故作不知,茫然地問:“郎君,您說什麽?”
楊素和趙睿的約定其實已延誤了日子,但估計是太子格外開恩而逾期。他們私底下的事,無論裴緒知不知道,他都得雲不知,以免太子多疑,再給自己徒增麻煩。
趙睿打從病愈,氣色越來越好,現下恢複如前。他頭戴進賢冠②,身着雅服,像是位謙謙君子。他抿了抿,面上浮現似無的笑意,“這幾日是鄰中元,各省各部各寺都忙着,還沒個定。你們禮部事更多,不但要籌備節慶,更要斟酌廷對。”
裴緒笑道:“是,禮部皆以齊備了。隻等太子過目。”
他颔首,“郭明達一案刑部查明了,但證人與嫌犯皆關押在禦史台,要真正結案,恐還要再等上月餘。”
雖說三司會審,案子交由刑部複審,可上風教禦史台占了,刑部諸官難免介懷。再者禦史台不過佐案,真要是壓了刑部一頭。怕是兩邊都不安甯。
“殿下是想早了,那不如将人移到刑部,單由刑部查,判案時再令三司會審。”裴緒笑道。
趙睿也不願一拖再拖,到最後成了不解的死案。“既然有眉目了,那麽該教有司即刻了結。”
他的聲調平平,卻像是撒出了多月的怨氣。
“郎君說得是,主上就對徇情枉法深惡痛絕,惟恐底下人效仿奸佞小人。可巧這回,便能樹立郭氏這一标杆,震懾那些心生異念的人。”裴緒沒按他的話來,而是另外找了個話。
趙睿忿然轉瞬即逝,讓侍者端水盆上前伺候,他輕輕盥洗,然後在佛前持珠以靜心。
由是四下寂靜,裴緒更不敢攪擾,所以悄悄推門出去了。
待佛事畢,旋即回皇城。凡皇太子出行,皆有内官裁度,毫不見延誤。
①西明寺:唐代名寺。公元658年唐高宗立爲寺,有房屋四千餘間,分十院。本隋尚書令、越國公楊素宅。大業中,素子玄感謀反,誅後沒官。武德中爲萬春公主宅。貞觀中以賜魏王泰,泰薨後,官市之。顯慶元年,高宗爲孝敬太子病愈立寺。
②進賢冠,古缁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