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神怡(下)

第227章 神怡(下)

“你這人太怪了。”

居然還說他是乖小孩!這人可真是太奇怪了。

而且讓他繞了整整一大圈,從衡園到怡園再到皇宮,這回又來了怡園。沒個目的,也沒個去處。

裴緒質問他:“喂,你到底要咋地?”

“别鬧火啊,不過你家裏人爲了什麽把你丢到怡園啊?”

裴緒一想這個就覺得煩悶!

自家大哥壓根不管自己,見了一面就句:“我送你去韓府。”然後就沒了,甚至還将他扔到韓馥手裏面,自生自滅了。這趟來不但沒見到爹娘,而且連自己的小窩都沒來得及見上面。

他隻說:“不曉得,應該是遇到事了吧。”

“也許呢?”韓馥沒說出口。

“爲什麽你們大家非要瞞着我,我明明很想知道這一切的緣由。”

先是急匆匆的家書把他召到長安,然後便是要他住到怡園。

“我不知道爲什麽?”

韓馥起初沉默,後又解釋道:“不知道比知道強,也許真相沒那麽好。”

“你說得對,不該知道的,就不要知道。”

裴緒已經猜到答案了。

他的父親因罪貶官,後坐罪被流放,他的兄長甚至也因此而受牽連。

韓馥笑道:“我們去見見他吧,他會喜歡你的。”

“你剛剛不是說他有事嗎?你變卦比翻書還快啊。”裴緒說。

韓馥解釋道:“呵,因爲不方便。”

“哪裏不方便了?”

“今天是下九,是我妹妹回家探親的日子,自然不方便了。而且她還帶了丫頭回來。”他說。

裴緒點點頭,“哦。”

“現在應該已經回了。”

韓馥領他到養怡堂,“小子,看清了。這就是養怡堂。”

裴緒還不大識字,勉強能辨認出匾額上的字。再往裏一看,裏面的陳設勝過剛所見的衡園十倍。

他向後倒退了幾步,裏面的繁華透着無盡的壓抑,每件東西都在訴說着他不屬于這裏,他渾身上下都在抗拒,抗拒這個可怕的地方。

不或許說這是排斥,他不會融入這裏,更不可能長久待在這裏。

“怎麽還怕了?”

“這裏很吓人。”

韓馥哄然大笑,“别逗了,快跟我進去吧。”

裴緒咽下口水,心裏直發毛,然而嘴上還說:“嗯。”

“走吧。”

裏面有衆多仆婦,連咳嗽聲都聽不見。

韓馥再度裝得謹慎,“叔叔,我把他帶來了。”

裴緒笨拙地作揖,“拜見晉國公。”

他略擡頭看向那個年過半百的晉國公。也許他已衰老,露出疲憊之态,但能從其中窺視他從前的豐神俊朗。那個人和他遇見的人都不同,和皇帝的尊貴,和韓馥的潇灑截然不同,他身上的氣質,時至今日他也無法形容,或許該稱之爲敦厚,但更多的還有氣魄。

他的名字叫韓瑄,這真是個高貴的名字。韓霈爲自己兒子起的名字有:璂、瑾、璋、瑄,皆是玉之名。

從名字上就能覺得深深的隔閡,這是家境的差距,更是教養的天差地别。

旁邊的年輕婦人先開口道:“快起來吧。”

裴緒後來才知道,這位夫人便是韓瑄的女兒,亦是玉奴的娘。

玉奴的模樣裏有幾分她的影子,皆是那般溫婉。裴緒隻看一次便難以忘懷。

韓瑄向他招招手,“過來,小郎。”

裴緒朝韓馥看了一眼,再走到他身邊。

韓瑄慈愛地說:“你和我的外甥長得可真像。”

他心裏一酸,可惜他的外甥早不在人世了。或許他能從他身上找到太子的模樣,但是他終究是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他隻能不言不語,生怕增加他的痛苦。

韓瑄笑道:“來這住段日子吧,怡園是個好地方。”

裴緒腼腆地說:“謝謝。”

他在這度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他的啓蒙就從這裏開始,這是他夢的開始。

裴緒每當回憶那段美好的歲月,就會快活的做場白日夢。

“喂!你杵在這是幹嘛?”

裴紀不耐煩的聲音傳了過來。

“我,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裴紀一眼看穿他。“哦,我倒是很想聽聽,你那段美好的時光過得如何?”

他說:“挺好的。”

“嗯,說來聽聽,我真的很想知道。”他湊過來,要聽個精彩的故事。

“啊,那我講了。”

怡園很美,花木蔥茏,一草一木皆是有生氣有靈氣的。

雖然沒有同齡的孩子陪伴他,但能随時和“輕佻”公子韓馥一同玩笑,也不失爲一種歡樂。當然,陪伴他的更多是跟了他許多年的奶奶,他是她帶大的。

“小郎,還不睡啊?”

“我要再看會書,反正明天就能多睡會了。”

奶奶一切如舊,爲他收拾着床鋪。“那記得早點歇息吧。”她好像還忘了叮囑:“别貪涼,早點睡。”

到了放假的日子,裴緒就會賴床,而不巧的是韓馥總會在這時候上門。

韓馥掀開被子,“小子,我聽說你功課做得不錯嘛,那我來考考你,《文選》裏的話。”

他趕忙蒙頭,“我不會,我不會。”

韓馥趕緊扯開被褥,“小心悶死了。”

裴緒頂着頭暈目眩,“我知道了,你爲什麽總攔着我睡懶覺。”

“嗐,我這是疼你好不,傻小子。你知不知道,以前我們念書的時候,奶奶看我們賴床恨不得上鞭子打我們。”韓馥壞笑道。

裴緒縮到被窩裏,“鞭打,啊——”

“吓唬你啦,不過你身邊隻有個老奶奶看着你,你不怕嗎?”

裴緒露出個頭,“奶奶跟我許多年了,我們一刻也分不開。”

“别讓我發笑了,你早晚會脫開她的,乳母罷了。”韓馥坐下,拍他玩。

隻要有人說她,他就會賭氣道:“可她算是我媽啊,我離不開她。”

韓馥卻說:“她已經走了。你不知道?”

“你,你說什麽?”裴緒跳起來,扯着他的脖領子,“她去哪了?”

韓馥面不改色地說:“她家裏人病了,所以回家了。”

“我要見她。”

孩子愛護他的母親,可是怡園裏并沒有人将這些放在眼裏。他飛奔到道上,滿街車馬絡繹不絕,可唯獨不見奶奶的蹤影。甚至她連個牽念都沒給他留下。

韓馥卻說:“傻瓜,她會回來的。”

“可我覺得未必,你們都在騙我。”裴緒說。

“也許沒必要欺騙,但這樣會使你更好受點。”

裴緒點點頭,“在這裏,似乎并不能說真話啊。”

“也對啊。”韓馥把衣服套到他腦袋上,“穿好衣服,我們到外邊走走。”

他還沉浸于奶母消失的失落中,就被迫換上了韓馥給的那又寬又肥的衣裳。“什麽嘛,根本就不合身。”

韓馥沒理他,直接朝前面走去。“我們要去個不一樣的地方。”

裴緒瞥他,明明就不是什麽秘密。他不過是跑到的某個角落罷了。事實上,他想的還有點多了,以那家夥的性格根本就不可能走那麽多路,而是挑了個極近的地方。

他天性就是貴公子,并且是百裏挑一的懶惰纨绔子弟,不知道這次又往哪裏逍遙了。

“就是這了。”

水榭?他沒搞錯吧?

裴緒張望着,這附近好像也沒特别的地方。

這水榭普普通通,不過是略顯精巧的地方,然而這也說明不了他來這的原因。

“到裏面坐坐?”

“哦。”

裴緒住在怡園幾個月,從不來這裏,一來這裏離他住的地方太遠,二來這裏也人少僻靜,來到這裏就會覺得心裏發毛。

“你來這幹什麽?”

“當然是吃酒啊。”

整了半天,他把他拐走,就是爲了能偷喝半天酒。“喂喂!你喝酒爲什麽要拉我出來,我可沒空陪你。我還要背書啊!”裴緒昨天被那個笑眯眯的先生罵了個狗血淋頭,要是他明天再背不出的話,估計闆子就得挨幾十下。

“小子,要學會欣賞美景啊。”

“欣賞美景、欣賞美景,我看着都差不多啊。”

“靜下心來吧,這裏可跟其他地方不一樣。”

裴緒坐立不安,他還急着回去呢。另外他真的特别困,點點頭就能睡着了那種。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

天又悶熱,一陣小風壓根緩解不了此刻的燥熱,焦躁,煩悶此刻全上來了。

“喂!你到底要喝到什麽時候啊?”

“年輕人,血氣方剛啊。”

他好像是刻意磨他的性子,以至于他現在動也不是,靜也不是。

韓馥笑吟吟地說:“毛毛躁躁的,又沒人要吃了你。”

他看韓馥怎麽都不順眼,分明就是仗着自己公子哥的身份橫行霸道,欺壓他這個寄宿的小孩罷了。裴緒眉毛擠到一塊,恨不得将這個家夥的酒都丢到河裏。

“你往那邊看看。”

結成水面的蓮蓬,這時節蓮花還未到開的時候,所以水面全是碧色。蓮葉縫隙中隐約可見紅鯉遊動。

“是不是覺得有趣點了。”

裴緒無奈地說:“沒有。”

韓馥白眼,“你真不懂得欣賞。看來我該找個明白點的人看風景了。”

這是什麽話?他還不想陪他呢。

裴緒覺得他實在無聊,抽身欲去。

“想到哪去啊?傻小子,人活一口氣那可不行。要是你有天氣消了,就沒那個沖勁了。這人活一世,要得就是逍遙自在。而什麽人能到自在的境地呢?那就是心無束縛,且能不逾越世間的規矩。”

裴緒當時隻覺得他是照搬書上的東西,所以略聽聽就過去了。

“哦。”

韓馥瞧他是個聽不懂話的傻小子,于是說:“你這是什麽表情啊,怪小子?”

都過了好久了,他還是保持着這個稱呼,裴緒簡直拿他沒辦法了。所以賭氣不理他了。

韓馥轉而迷蒙,他是不懂小兒心思的。

“我就說那麽幾句,小孩家,爲什麽要置氣啊?”

“啊,我覺得你很煩啊!”裴緒低沉地說。

韓馥沒惱火反而怔了怔後哈哈大笑,“真是傻小子,連開玩笑也會當真啊。看來小兒家家隻能哄哄,不能耍啊。跟你說啊,凡事太較真了,物極必反。所謂慧極必傷,小心被自己的頭腦反噬啊。”

裴緒吓了一跳,他竟弄些吓人的幺蛾子,搞得他沒法專心學習。他瑟瑟地說:“你被吓唬人行嗎?”

“我喜歡這裏,是因爲,這是韓家最幹淨、最清靜的地方。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喜歡這個地方了。韓氏的利欲浸染着每個角落,除了這個地方。”

“爲什麽除了這裏,難道這以前不被人重視?”

韓馥又是番大笑,“傻瓜,真是傻瓜。這裏是我小的時候跟我弟弟玩的地方,正因爲這樣,我覺得這裏比那些糟老頭子待過的地方好了不少。而且,這裏有許多回憶,是與家人的回憶。”

裴緒忘不了他那時的神情,專注的、迷離的、以及一點點歡喜。哪怕他的父母已經不在人世了,但那些美好的回憶永遠也不會消失。

“傻瓜,你有在聽嗎?”

“有啊。”

“我們釣魚吧,上次都約好了。”

咦,他什麽時候答應過他釣魚的?

裴緒都不記得這件事了,但看在他還算安分,就勉爲其難地陪這個長不大的公子釣魚了。

韓馥揚竿垂釣,“但願這回能釣上一條肥點的大魚,我有好長時間沒有吃到大鯉魚了。”

這還真是個爛俗的公子,裴緒當時尴尬不已。

“那咋倆比啊,誰釣的多,誰就赢。”

“小子,論釣魚,你還差得遠呢。”

結果是,他倆在這個單調的地方比了整個午後。而更神奇的是,他們竟然一條魚也沒有釣到,一般人可能以爲兩個人心都不靜吧。真實是兩個人釣了一會兒,便睡着了,且都是握着釣竿和撐船般入夢。

黃昏時分,兩人才被涼風吹醒了。

“哎呀,睡得脖子難受。”

“不過,好像一條魚也沒釣到。”

韓馥扭了扭脖子,說:“管他呢,過得舒暢就行了。”

“那就算平手了。”

“對啊,哦,我們去吃飯吧。”

裴緒望着溫暖的夕陽,或許寄人籬下的生活也不是那麽難過。夾雜着湖水的涼絲絲的風中,他有一點感受到了,這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怡園是名利沾染的地方,但并非肮髒的泥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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