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客青陽(上)
出了柴房,室外的清新很快就把那股臭味趕走了,衛恒總算好受了些。卻見季瑛一籌莫展,“季先生,他們?”
季瑛忙打消那些空想,遲疑道:“現在一切還不好說。”他又說:“這事先擱置一旁,教人安置好屍身即可,也不要張揚出去,攪得混亂。”
“啊,有一事須得禀告縣丞。”他拿出一團布,打開看這裏面竟藏着一塊寫滿字的絲帛。雖然沾了點血,但上面的字迹還能辨認。
“這是?”衛恒說。
他細細讀了一遍,“元夕,昌雲:上元佳節,特以緻賀。數年之交,恩深義重。餘感念淵之義舉,顧贈綢緞十匹,随信同至。其餘地方,都是堆砌辭藻,空話廢話。說什麽龍章鳳姿,才高志遠。我可沒見有幾個能位列公卿,堪當宰輔。”
看内容是封一封信,寫的人應名“昌”,而“淵”則是“昌”的友人。這兩個字應該是他倆的名或者表字中一字。因爲此二字太過平常,信裏又沒什麽提示,所以寫信是誰,寫給的又是誰已經無從查起。
信裏寫的是一些無關緊要的親昵之言,在某年上元節寫下的慶賀詞。
衛恒還更不屑地說:“這種做作之詞,就是前朝梁室都很少用了,現在這些不學無數的東西啊。”
“要隻是這樣,我保存它就全無用處了?”季瑛冷笑道。
衛恒問信的來頭,卻被置之不理。“将近醜時了,哈欠,我就在這将就一宿吧。”季瑛已經雙眼朦胧,懶散地說:“這封信照舊放我這吧。”
他連忙說:“這怎麽能行?請先生住到院裏的廂房吧。青陽縣的縣令住在自家的宅子裏,衙門的官吏眷屬多是本地人。隻有衛某和幾個差役住這,所以後面的宅院頗爲清淨。懇請先生屈尊暫住縣衙。”
季瑛看他誠心,就說:“多謝縣丞好意。”
他住了一晚,早上醒來,天已經下起了大雨。滂沱大雨中,院子裏空無一人。他笑了一聲,立在屋檐下,靜靜地觀雨。天沙沙,地嘩嘩,上下一片寥落。
雨中出現一個月白色的身影,竟是月池來了。
“季公好興緻,這時候觀雨最好不過了。”她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月池姑娘越來越奉承人了,這話聽着真受用啊。”季瑛順着她的話說。
月池啧啧,“搭上了縣丞的車馬,到池州可就快多了。”
他神秘一笑,“說的不錯,可我改主意了。”
“你要在這待着?”月池心裏竊喜,總算可以擺脫他了。
季瑛猜出她想什麽了,“我要在這買個宅子,至于你嘛,一沒錢,二沒去處,就跟我住一塊吧。”
月池尖叫:“什麽?”
“我可沒說隻買一間房。”他說。“要買哪個,得看看再說。”
衛恒大聲問:“你們二位談什麽談得這麽盡興?”
季瑛客套道:“縣丞早,我正跟姑娘商量要買座宅子。這樣,二位都别站着了,收傘進來坐坐吧。”
底下人斟滿茶,擡上凳子,季瑛才說:“我準備在這尋處宅子,就地安身。”
衛恒示好,道:“那我爲先生找幾間好房子。”
“不勞煩衛縣丞了,宅子住不住得慣還需自己挑,況且我又不差那幾個閑錢。”季瑛求道:“勞煩縣丞找個牙子過來。”
衛恒不敢怠慢,忙派人請來了幾位牙人。
那些人很殷切,“不知道您想要什麽樣的宅子?”
季瑛想了想,“風水好,宅院格局好。就算不是雕樓畫棟,也得有池沼飛梁,假山流水。當然嘛,地方要清淨,”
衛恒聽得額上出了汗,本以爲自己出點小錢買個小院就行了,沒想到人家獅子大張口,吓得他一愣一愣的。這麽高的要求憑他那點本事是做不到的。“那要多大的宅子啊?”
“隻管看寬敞的,大小上,我可沒個定量。”
牙子們愣了一會兒,異口同聲地說:“這,是有,是有。”
“事不宜遲,我要看看。”季瑛忽然說:“一定要幹幹淨淨的房子啊。”
牙人們看他這麽刁鑽,面面相觑,卻又不敢出一詞駁回。他們皆認得他身着羅绡袍,上頭雲紋波光,真是通身貴氣。于是更加約緊言行,不敢稍加放縱。
一個老牙子奉上一卷圖,笑呵呵地說:“請尊駕一閱。它前是柳州大鄉紳曹璞的别院,後來曹璞的兒子爲了點現錢,急着要賣,可耽擱了許久也沒個人來。”
畫上中間主屋,東西廂房、耳房,其餘下房、夥房、柴房、花園等不提。季瑛閱覽畫卷,中了這座宅院,請了老牙子帶路。
這場急雨匆匆而下,道上積了水,一不小心就容易濕了鞋。
曹宅在青陽縣衙邊的街上,老牙子去敲門,出來的是個雜役。應和幾聲後,爲他們帶路,隻是到裏面走了一圈。開門一眼便見正堂,過去後就是花園池塘。月池向後院望去,雨中觀弱柳袅袅依依,水池綠波蕩漾,還有花香撲面而來,心裏直道這園子氣派。
老牙子陪笑着說:“這院子,尊駕看着還好?”
季瑛止在池塘邊,唏噓道:“不行,這宅子堂屋修的刻闆的很,後面的花園又是不倫不類,少風雅,多庸俗。花木寥寥,缺少自然景象。人力雕琢的痕迹太過,折損宅子的大觀。”
衛恒後背涼涔涔,冷汗直出。
其餘牙子都暗叫遇上了個厲害的主,隻這老牙子面色如常。他道:“方見尊駕的模樣,就知道您非富則貴。我這還有座兒,隻是要往山裏跑了。在世上興許有些名号,嗯,那原是位隐士的處所,可沒個三五年就荒廢了。隐士臨終托我照看他的别墅,我不忍就此賣了,于是拖了好些年。今兒看您能撐起那宅子,不如就賣給你,不辜負隐士的好意。”
季瑛來興緻了,問:“敢問隐者是誰?”
“陽翟公孫齊。”
月池不知是誰,便私下問衛恒。他答道:“公孫是颍川名士,曾被梁末的大司馬鄧贽請去講經筵。”
他淺笑道:“原來是故人啊,不瞞你們,我與公孫先生是忘年之交,曾共遊江陵。”
“多少年的宅子,比這清簡許多,有許多及不上此的地方,請您别見怪。隻有一事,要先與您商量。”因他年老,說話斷斷續續的,講者難受,聽者也難受。
老丈踟蹰難言:“倘若是一般的價錢就罷了,這,老丈我也不好說話。可公孫先生留了話,他說,他說,惟有出十萬錢才肯賣。這還有張他寫的字條。”
客青陽(中)
十萬錢!月池恨不得叫嚷出來,心道:這隐者的頭被蟲噬了吧。不光她目瞪口呆,到衛恒及衆牙子那兒就變成了大驚失色了。别說池州,就是長安,值十萬的宅子也很少見。
衛恒本要出點錢給他弄個小院,可這回他再怎麽想巴結人家,也湊不到用來巴結的十萬啊。
衆人爲他擔心,誰料,擔心的人卻不爲之擔心。還輕快地說:“十兩金子罷了,算上修葺錢,大不了十五兩金子。老丈,快帶我們去瞧瞧。”
“郎,今兒可不行。要到别墅去得一個時辰,再逛可就回不來了。”
雨正好也下得差不多了,季瑛說:“今天就到這吧,都散了吧。”
“散了,散了。”
出了曹宅,季瑛拉着月池與衛恒等人分開。
“你拉我去哪?”
“自然是去吃飯。匆匆忙忙的出去,還沒顧上喝口茶潤潤嗓。”他說。
季瑛在附近挑了個攤,要了兩碗馄饨。
月池嘴裏長了個疔,因而吃的很慢。她瞄着季瑛,被他那碗裏的黑湯吓住了。脫口便說:“你這是要酸死賣醋的嗎?”
季瑛說:“我就是好酸口,天生愛吃酸的。”
“我可不信,樹上的酸果子給你一顆,看你能不能受得了。”月池掏出個青果給他,打趣他道:“你能吃進去這個,我就信了。”
季瑛慎重地驗看它,試着吃了一口。“噗,咳咳。”霎時将剛咬的一小塊吐了出來。原本他一直帶着淡淡的微笑,被月池一捉弄,整個臉都僵硬了。
他羞赧地說:“失态,失态。”
月池立即笑得合不攏嘴,臉上紅潤許多,如春風拂過。
“可真是又酸又澀,一口都吃不進去。”季瑛灌了幾杯水,嘴裏還酸得發麻。
月池哂笑道:“看你的樣子好像沒吃過樹上的果兒。”
季瑛趕緊說:“韓某認輸了,認輸了。”
“那你就實話實說,來這究竟要幹什麽?”月池打探道。
“來這觀九華山之景,順帶辦點私事,以及被派來處理公事,也就走過場,裝樣子。”季瑛笑着說。
月池追着不放,說:“那你爲什麽會有魚?别以爲我不知道雙魚合一的典故。”
季瑛凝笑着,輕輕說:“姑娘果然聰明。萍水相逢,能結識便是緣分。更何況,我第一眼見你,就像遇見久别重逢的故友,感到格外親厚。”他的雙眼猶如深潭,甚是難測。“别看我現在化名獨自走訪,背後還是有無數雙眼睛盯着,也許我的身份能保我安然無恙,可那也隻是一時半會兒。我在這孤立無援,不知月池姑娘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他笑道:“我可不是亂來,我親眼看過你膽識。你和衛縣丞說的話我聽去不少,平民百姓之家的女孩能做到對答如流者少之又少,世家女子中能有此才能的人也爲數不多。”他又道:“而符袋不是常人能知,更說明你非同尋常了。”
月池說:“看來你是拿準我會幫你,要我幫忙,你得給錢。我也不多要你的,每個月隻管給一百文就行了。”
“姑娘果然爽快。”他拱手道。“現在就有個還沒解開的巧宗。”
月池問:“莫非從他身上搜出來什麽了?”
“你看這帛書。”
她且看了書,“上面寫的都是些褒揚話,沒什麽實用處。”她把它正反兩面都看了一遍,“要是絲帛,這未免過于厚了。”
他“噓”了一聲,“發現什麽要藏在心裏。”
月池識趣地止住,繼續慢悠悠地吃東西。
“來青陽就應嘗嘗這的茶。”季瑛說。
月池咽下嘴裏的食,說:“又苦又澀的,我才不喝。”
“你明兒進了山,就是不想喝,也得去喝了。”季瑛毫不掩飾地笑道。
月池撇撇嘴,沒說什麽。
“待會去找個裁縫,把你這身在雨水裏滾過的衣裳換了。”
她放下筷子,“得你付錢才行,我可一個子兒都沒有。”
季瑛知她定會這麽說,抿笑,“昨晚上不是給你一吊錢嗎?上面穿着的銅錢估摸能裁幾件衣裳。”
“你昨天才給了四十五文,到市面上也就能買來一升酒,一件好的衣服選料子、打發裁縫就得花上六十,缺的錢你讓我上哪找?”月池沉下臉。
“這就難辦了,總不能讓你一直穿着髒衣賞。你寫個條子,我就借你錢。”季瑛嗤笑道。
月池狠狠“呸”一聲,“誰要借你的臭錢,不想掏錢就直說。”
“臭丫頭,跟你玩笑幾句,就當真了。”他哈哈笑着。
月池氣極去瞪他,季瑛沒放在眼裏,說:“坐了快半個時辰,再坐下去,小心店家把你趕出去。”
付了錢,二人問了路就去青陽的玉錦布莊了。
進了大門,沒等招呼客人的奴子過來,季瑛就說:“我要給這位姑娘找個裁縫成衣。”
管事的是個中年繡娘,頭上戴着的鎏金花钗頗爲顯眼。瞥了月池,以爲不過平常丫頭,又穿的窮酸的很,便不放在心上。她接着上下打量着季瑛的穿着,由是驚訝了一會兒,不禁背地裏啧啧贊他那身衣服的針腳用料。
趕忙上前笑嘻嘻地迎客了,“二位是來尋料子,還是做衣裳的啊?”
“找幾個裁縫給這位姑娘做些套衣裳。”季瑛說。
繡娘愣了一下,以爲他僅是心血來潮給侍女弄幾套衣服。說:“那請過來挑料子和花紋吧。”
到後面轉了一圈,季瑛道:“這些都是普通的料子,雖說結實耐穿吧,但終究上不得台面。”
繡娘心裏惶恐,忙說:“這裏還有好料子,還有什麽樗蒲绫、水波绫、孔雀羅、鏡花绫、紅線毯。隻要您想要,我全都拿來。”
季瑛對月池說:“我是個男人,選花樣什麽的可一點都不懂,你看上哪個,就是哪個了。”
“你出錢就行。”她湊過去小聲說。然後揚聲說:“隻管選那些大氣秀麗的花紋。”
季瑛又添上一句:“做二十件衣服吧,一件衣服用一種料子和一式花,要不重樣的。”
繡娘驚得支支吾吾地說:“那姑娘跟我去量尺寸吧。”
她叫了一個卑躬屈膝的女郎來招呼客人,“青兒,隻管端茶遞水的就行。”
“哎,知道了周大娘。”青兒應一句。
頃刻間,她端來一碗淡茶,“請。”青兒剛看周大娘錯愕的神色,便不敢向平時那樣拿茶葉末子敷衍人。
季瑛吃了兩三口,品品味道:“天台雲霧,縱不是上品,在這地方能吃上也實屬難得。”
“才品了幾口,就嘗出什麽味了,看來您是茶道高手了。”青兒由衷佩服。也頓然後怕,倘若她真端過去碎葉,估計這布莊的名頭就保不住了。
季瑛呷茶,“不敢當,不敢當。前些年有個人送我幾斤雲霧茶,所以知道什麽味。不過家中下人不會做,好幾種法子用了,出的味都不算正。”他忽然想起來還有事要交代,“勞煩小娘子,選上三十匹緞子。”
“郎可是要制衣,這就有裁縫。”青兒賠笑道。
季瑛客套道:“不必勞煩你們。我的衣裳多半都是身邊丫鬟做的,要她們知道換了旁人,又會被念叨幾天。加之,送料子作贈禮也妥當,所以隻要好看就行。”
“好,我這就安排人送到舍下。”青兒說。
“不必,等過幾天我派人去取。”
月池和周大娘出來,季瑛說:“先趕出來兩件,三天後我派人去取。三十匹緞子也順帶給他們。”
周大娘猶猶豫豫地說:“這些加起來得十貫錢,那這”
“給。”他拿出銀铤子。
她吓得叫了聲,“啊,夠了,夠了。”周大娘趕緊說:“衣服我親自送過去,不用勞煩您家的人了。姑娘要是着急用,我手裏就有合姑娘身的新衣裳。就是,就是料子不算好。”
“那就挑幾身吧。”季瑛說。
客青陽(下)
月池挑了一身藕荷色的衫裙,不甚華貴,卻顯出平民女子的秀麗可憐,楚楚動人。
季瑛笑着點點頭,算是滿意了。
“跟我去趟縣衙吧。”
也不拖沓,不出一刻就走到縣衙去了。門口的差役認得季瑛,不加阻攔就放他進去了。
見着衛恒,他第一句就問:“又是你一個人管事。怎麽還沒見着縣令?”
“他早上來了一會兒,什麽事都沒幹,把我訓了一頓就走了。說是什麽池州刺史找他問話,哎呀,免不得回來又是大鬧一番。”衛恒抱怨幾句。
月池颦眉,道:“到後面去說吧。”
“我覺得這絲綢比尋常的厚了一些,也許混了些棉花什麽的。難以形容。”
衛恒猜測道:“莫非這東西被人動了手腳。”
“我看查這東西還是其次的,先要查清哪裏是那三個人死的地方。”季瑛說。“縣丞不如就從官道上查起。”
衛恒點頭,卻又說起别的。“不瞞季先生,現下的青陽縣可不太平。好不容易戰亂了了,又來了一群欺壓良善的官。本縣一直有打家劫舍的山賊出沒,現在又來了個自封盜聖的賀蘭,出手必得,沒人看到他怎麽偷的。”
季瑛說:“賀蘭,我在京畿也聽過他的大名。據說他還偷走了永昌公主的玉臂钏,并且還在幾案上留了賀蘭一名。事後有人揭發公主的侍女偷了東西,并在其屋内發現了贓物,于是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然後他不知爲何哂笑着,“後來查看字迹,那侍女壓根不會寫字,連書信都是旁人代筆。而那案上的字,明顯能看出是效仿鍾、王的字,那個侍女不過是爲了平息恐慌的一隻替罪羊。”
“替罪羊,被誣陷的侍女莫非被關起來了?”衛恒存疑。
“她被公主的護衛殺了,後來挫骨揚灰了。”季瑛面無表情地說。“說起來那件事還真是疑點重重,永昌公主所待的昭陽亭戒備森嚴,而且所邀請的客人也都是至交親信什麽的,應該不會有外人潛入。”他詭秘地笑了。
月池說:“這麽說,你知道他的底細?”
“我不光知道他是誰,家裏幹什麽的,平時吃什麽,穿什麽,用什麽。而且還知道他現在想幹什麽。”他笑道。
她倏地打了個寒顫,“你這麽了解你身邊的人啊。”
“聽說他給陳國老家的牆壁上寫了賀蘭,但不知道他要偷什麽。”衛恒說。
“我覺得這回就給足了面子,讓他偷到手。說不定青陽縣的百姓,還會記你和他一大功。”季瑛拍着衛恒的肩。衛恒汗流浃背,看他說的輕松,還不是要他自己去收拾爛攤子。
月池說:“他肯定不是專門來這偷他的,估計也是爲了那個死掉的大家子。”
“或許,沒那麽複雜。”他把信交給衛恒,“還請衛縣丞好好保管它,可别被某人拿走啊。”季瑛要離開。
“等等,你剛剛說,你知道賀蘭是誰?”月池叫住他。
“對于有些人來講,秘密比生命還重要,因爲揭開秘密的那一刻,就是他的死期。”他譏笑一聲走了。
月池喊道:“你去哪?”
“到官道看看。”
衛恒因着手下還有一連串的麻煩事要處理,就委托月池陪同他去。
月池碎步跟着他,“韓瑄,賀蘭真會去偷陳國老?”
“噓,在這裏我姓季名瑛。他會不會偷,我怎麽會知道。”季瑛似有隐瞞地笑道。
“你不是說你知道他要幹什麽。”
他說:“的确,但這個不在我預料之内。”
月池白眼,引得他嘲諷道:“換了件好衣服,内裏面還是個鄉巴佬。”
她也挖苦道:“肚子裏面裝點墨水,就裝先生。還自己充富家翁,好不害臊。”
“臭丫頭,你還欠我不少錢呢,不想一概償還,就乖乖聽話。”
“得勢便猖狂的老狐狸。”她啐道。
“說得好,我就是這種人。”他輕輕微笑着,顯得十分狡黠。季瑛又說:“要想不還錢,就得聽話,爲我辦事。你就算偷偷跑了,我也能想出辦法把你從旮旯裏搜出來。”
月池自覺閉上嘴,自己被迫欠了他一堆錢,又答應了他的請求,自然被栓的死死的。
季瑛說:“現在要理理整件事了。”
“這件案子疑點重重,重中之重就在于那個離奇死亡的膏粱子弟。擰斷脖子死亡,這死法真夠特殊的。”
月池說:“也許兇手并不想知道這個答案,而是爲了滅口來的。”
他搖搖頭,“滅口隻需要一劍,但事實是拐了幾個彎子才殺了他。”
季瑛又回想起兩個護衛背後的傷痕,幾乎一緻,他出手很快,而且似乎是一瞬之間完成的。“假設護衛之前遇到攻擊已經受了重傷,一個氣息奄奄倒地了,血流出來沾到了膏粱子弟的袖子。這有些不通,如果一個先前就倒地了,那麽就大大制約了兇手的速度。”
月池說出猜想:“可能随從緩步去看世家子時,兇手在背後出現,殺了他們。”
“大緻對。亦或許這四個人過去認識,我看了,那兩個護衛的軀體,都是孔武有力的樣子,似乎也受過一定的訓練,如果兇手接近,他們不可能發現不了。”
月池颔首贊同,“現在去找那個真正的現場吧。”
季瑛說:“這麽找肯定大海撈針,不如,”他突然嗤笑出聲:“不如,我們去找陳國老,求他來幫咱們,怎麽說他家的人手找整個官道也是綽綽有餘的。而且他家不是惹了賀蘭那個災星嗎?我們不妨就幫他保住他的東西。”
月池一直顫抖,“我可不想看到那個死老頭子。”
“這回就算不想見也不行。”季瑛眉一挑,落井下石似的說。
“老頭的脾氣可不好,你就這麽上門肯定把你轟出去。”月池沒好氣地說。
季瑛冷笑道:“不會,他可沒那個腦子轟走我。走着瞧吧。”
第四章霧水(上)
剛到酉初一刻,外面日色還好,季瑛沒耽誤時間,一路小跑到陳國老在青陽的宅子。
月池踮腳跟着,沒想到他走得那麽快,喊道:“嗳,又沒人追你,跑那麽快幹什麽?”
“當然是爲了查清真相。”他滿是自信地說。
他突然停下腳步,并霎時變了臉色。“果然如寰塢一般,令人魂牽夢萦。”他不禁感慨,“它是韓氏榮耀的開始,亦是隕落的預兆。”
月池張望着,從這裏看,别業峥嵘巍峨,宏偉雄壯,裏面亭台水榭,自成風采。“就像到天仙寶境裏走了一遭。”
“寰塢不過數十年就做了土,那這呢,又能挨過幾年。就算是熬了千年的,也不過餘下少許斷井殘垣。”他微笑地說。“人世也一樣,聚散離合,沒有長長久久的理。盛筵必散,到頭來都是孤身一人。而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到頭來都是謀劃一場空。哪怕有一天登仙飛升,也不過多續幾年命,多看一眼世态炎涼。早好早了,早了早好。要好需要了,要了須是好。”
月池看他那副癡傻的模樣,哂笑道:“什麽了呀、好呀,人活一世就是爲明明白白走一生,來去都不管了,過好一時一刻,别想什麽斷絕人世滄桑。人活着離不開世事無常,就算踏進佛家的門檻,仍免不了世俗禮節。看破人情又如何,爲一時不如意圈在原地。但那世上随波逐流的人卻能走的長遠,可見你們的覺悟也不算深。”
季瑛抿笑,“陵谷桑田,日月當空;東海揚塵,川流不息。變與不變,從沒有個定數。”
“呸,整日想這些虛的、幻的,難怪流落到這。”她硬拉着他,“你不是自信能降伏了那陳國老,快去啊。”
他像根樁子呆呆傻傻的不動,月池推了好幾次,才敷衍地動身。
直到進了那條通向宅子的大路,季瑛才回了神。心道:這地方倒也蕭疏,恐怕已經不如他們傳的那番盛景。
扣門求見,裏面家丁出來,呵斥道:“這麽晚是誰啊?”
季瑛答道:“長安季瑛,求見陳國老。”他摸出錢袋子,随手抓了幾把打發他。
“你們來的真巧,他正在宅裏。”
家丁通報後殷勤爲他們帶路,又看他們氣派,便小聲勸道:“國老近日脾氣不好,您可要小心着。”
“謝謝。”
“國老在書房,二位請進。”
季瑛邁過門檻,便見雕花架幾上摞着幾十卷書,外面的缃帙泛黃了但還完好。陳國老問:“你便是季瑛?”
“正是。”
“你來此是爲何事啊?”
“爲了卻陳公心中之憂。您可知這了便是好,好便是了。要是想除賀蘭一患,需要從‘了’字開始。”月池聽他那話,險些笑出來,彎彎的眼裏全是笑意。
陳國老眉一橫,“你說怎麽個‘了’法?”
季瑛見他滿口官腔,心裏着實不快。仍舊好性兒地說:“陳公可知有賀蘭一人?”
陳國老面露不悅,“此人前幾日留了字據,說要偷走我家中的越窯天青盤。”
“什麽樣的盤子竟讓‘盜聖’惦記上?”
他打開案上的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盤子。季瑛細瞧瞧,“細膩光潤,薄冰似玉。宛若秋霜融青,又恰似澄澈如鏡,加之蓮紋精美奪目,正是水上芙蕖。這麽好的盤子,貢品裏都沒幾件能及得上。季某開眼了。”
月池打從心眼兒裏鄙棄他的谄媚樣,本想拂袖而去,又怕陳國老發覺她乃從前的婢女,不敢有所動作。
可這話在陳國老那兒卻很受用,“看來季先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實不相瞞,這東西是貴人所贈。”
季瑛覺着好笑,一直做地方官的人有哪個空能到京裏去見真正的貴人。試探地問:“莫非是聖人親賜?”
陳國老搖頭不語,嘴角嚴得很。
月池從沒聽人提起那盤子的來曆,當初舍下也沒什麽關乎它的新聞故事,甚至連陳國老的嫡妻孫氏都不曾提起它,難道這東西真能值千金?
那盤子要麽是進獻的貢品,要麽就是禦賜之物。依那個成色,不出所料,就是宮裏用的。他猜可能是陳國老認識的王子皇孫送的,可誰有那個功夫讨好一個千裏開外的父母官?季瑛不解,竊以爲疑。
“不知先生能否助我了卻心事?”陳國老雖仍不改倨傲,但語氣已經緩和多了。
季瑛哂笑着,“陳公爲何如此短見,一個賀蘭還攪不起千層浪。要想抓他,我保舉一人不出一旬,就可成事。”言語間大有輕慢之意,而心裏愈發輕視這個陳國老。
“是誰?”陳國老立刻問。
“晚輩的好友,喚名謝政。無名之輩罷了,不敢污尊耳。”季瑛俯身拜到。
陳國老沒聽過這人,也隻當作平常後生看待。“懇請先生引見。”
“人我自然會帶來,可國老辦事,也應該從根上解決。不說斬草除根吧,起碼得抽薪止沸吧。”季瑛看他不懂,就苦口婆心地解釋道:“古來爲官做宰最愛積德積善,恨不得自己給自己立個生祠,好流芳百世。可我看宅裏少有布施,不如趁此修善,無虧于德行。”
月池聽着好笑,分明是說陳國老德行有缺,他偏是倒過來說話,比硬邦邦的直說要順得多。
“自然謹遵箴言。”陳國老作揖。“先生不如留下用晚膳吧。”
“國老賜飯,晚生不敢辭,但近來瑣事纏身,恕難從命。”
陳國老命人拿一盒珠子,“明珠一盒,懇請收下。”
他推托一番後,讓月池收下。
二人趕緊離了陳宅,月池放松許多,“那鬼地方真不想去第二回。”
“呵,真不巧,你須得和我去上幾回。”季瑛潑她涼水。
月池打開盒子,啧啧道:“真大方,這麽漂亮的珠子,竟讓你這破落戶得了便宜。”
季瑛拿了一顆,掂量、掂量。“的确大方,随手就送了東珠。收了東西,我們就得給那老東西做事了。現在我還得在你的帳上加幾筆。”
月池說:“不怕你加,我還正愁沒事做呢。”
“要不,你先回去。我還有點私事沒解決。”他懶得繼續打嘴仗了,扔下一句話撒腿就跑了。
霧水(中)
季瑛按之前信上所約,到茶肆見秦海。看到秦海隻帶了兩個家奴,放心許多。随和地笑道:“都坐,都坐。”
“公子,我們在城外發現了”秦海悄聲說幾句。
季瑛笑道:“你說的這些,今早就有人跟我說了。不過二者略有不同。”他沉思片刻,“死在寺外的那十四人,都查明身份了嗎?”
二十多天前,他到文清寺還願。陪慧秀訪客竟半路遇上十來具屍體,後來斷定他們屬于禁軍。
“都查清了,他們是右衛的軍士,有一個還是隊副。”
“每隊有隊正,隊副,統領五十人。是誰讓他們不遠千裏來此?”由是一陣無言,待回神才說:“繼續搜其他的人,還有一定要找到這隊的隊正,問出他們來這的目的。”他緊蹙眉頭,更感覺事态波谲雲詭。
秦海繼續說:“還有一事,昨晚我們截獲了來自東都的可疑文書,是吳國公萬俊澤的幕僚權铎遜發給池州刺史的公文,但令我懷疑的是他們竟然派人便衣護送公文,于是我們把護送之人全部活捉,等公子審問。”
“事有蹊跷,但點到爲止,記下内容,派人把文書送到刺史手裏。現在還不是打草驚蛇的時候。”季瑛說。
“公子獨自外出這二十天裏,吏部催的緊,我們都以您身子不爽回絕,不如近幾天就啓程吧。”秦海苦口婆心地勸道。
沒想到季瑛說:“不急,現在風平浪靜的,我怕把這麽好的地方給攪混了。況且朝中的那幫老家夥不是信不過我能整治這裏嗎?就讓他們得意一會兒,等我回去,一并收拾了他們,看他們還敢嚼舌根。”
秦海苦口婆心地勸道:“哎呦,我的縣公啊,您的氣性也太大了。都說您像晉公,可現在這麽大脾氣,有半點相像的嗎?心思沉穩,莊嚴持重這才是謀長遠的道。”
“您就少說幾句吧,我耳朵都長繭了。”季瑛趕緊堵住他的嘴。
秦海像以前一樣無奈歎息,“您就算不事必躬親,也起碼要辦點實事吧。上任的日子都過了好久了,要是上頭再催,估計您的位子又該不保了。”
“不會位子不保的,我來這還是我們主子的意思。況且明升暗降總比一路貶官好。就算貶官了,不還有二哥罩着嗎?”
秦海不禁發愁,暗歎:祖宗基業不保啊。要是平時,早就老淚縱橫加上唾沫橫飛了。
季瑛早就看出他的心事:“你就放一百個心,祖宗的家業到我這裏沒事。”
忽然聽到環佩璆然,季瑛笑道:“我看今兒就聊到這吧。”
“公子不妨就在以前的宅子住吧,裏裏外外早已清掃完畢。”
“我去把那丫頭接過來就去。”
季瑛起身,回頭看旁邊那桌坐的年輕男子,他也在盯着他,二人對視一瞬,季瑛抿嘴一笑揚長而去。
他去拜會周滔,卻聽說月池早就住進了茜羅家。又讓周滔帶路去拜會茜羅,仍是未果。去問了旁邊的村民,聽到二人都被縣令抓走了。
“他們因什麽被捕啊?”
村民說:“沒按時交足稅錢,被縣令拿住了。”
“縣令爲什麽要單單難爲一窮苦人家?”
“唉,我們也不知道啊。”
季瑛無可奈何地說:“本地的縣尉呢?”
“本縣隻有一個縣尉,他是縣令的女婿,花錢買了個官做。”他噓了一聲,“這話可别對人說,叫人聽見不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