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留在原地的雪千影和夜小樓面面相觑。
“婉妹她……”夜小樓尴尬地解釋,話一出口卻又覺得還不如不說。
雪千影笑了:“别站着了,走吧,一會兒他們倆跑遠了就追不上了。”
“追不上也挺好,省得……”夜小樓嘟囔着,後面的話雪千影聽不清了。
但她沒有在意這些細枝末節,扯着夜小樓的袖子,向前跑去。
冬日裏的寒風從鬓邊吹過,卻帶來如春天般的暖意。至少夜小樓覺得,某些東西已經開始融化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咿咿呀呀的唱和聲被北風吹進耳朵裏——竟然又是《牡丹亭》?!
而且正好唱到了《回生》一折。
夜小樓愣了愣,腳步不自覺地停了下來,卻還被雪千影拉扯着,不由得向前一跄,差點撲在了雪千影身上。
但他心下來不及尴尬,滿腦子想得都是他們在幽蘭時的點點滴滴。也是逛夜市,也是這折戲。想起了那天雪千影說了很多話,自己也說了很多話,内心忽的悲涼起來。
短短兩年,與雪千影的關系仿佛又回到了起點,而自己也變回了那個令人讨厭的夜小樓,搖擺不定,自以爲是,沖動冒進,遇事逃避。那天他借着雕刻小像而說的那番話,倒也是發自肺腑,至少當時不是推脫,更不是要就此放棄了。而是想告訴雪千影,不論何種境地,自己都會待她一如既往。
之後,夜小樓稍稍平靜了幾天,但見雪千影毫無動靜,他又焦慮起來。如今來看,一如既往四個字,不過是一句自欺欺人的鬼話,細想還有些恬不知恥,仿佛自己說出了口,搶占了“先機”,就把問題全都推給了雪千影去決定,自己就能全無責任了。如果雪千影真的待他一如既往了,怕是他又要自怨自艾起來。
總而言之,沒有一天好過。
他們明明一起走過了那麽多的地方,經曆了那麽多的事情,怎麽就走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但責任大概全在自己吧。
“是真是虛?劣夢魂猛然驚遽。避三光業眼難舒,怕一弄兒巧風吹去。”
唱腔婉轉,胡琴咿呀。戲台上無論旦角的扮相還是戲班的配樂,都比幽蘭那次看得好上太多。可夜小樓隻聽得了一句:怕一弄兒巧風吹去。
再度陷入患得患失的心境,可真是太難受了。任何的風吹草動,都足以令他膽戰心驚,怨天尤人。
兩年之前,雪千影還會給自己機會,兩人可以把話說開,約定重新開始。
可這一次,雪千影還會給他機會嗎?還會跟他掏心窩子的說話嗎?
信任是人與人之間最高級的情感。但也是最容易被瓦解的情感。
他不值得被信任。夜小樓心知肚明。
“你想什麽呢?”雪千影突然在耳邊開口,把夜小樓吓了一跳。
他這才發現,就在他發愣走神的當口,戲台附近聚了許多人,擠擠挨挨,雪千影不得不緊緊抓着他的手,肩頭挨在一起,才不至于被來看熱鬧的人群沖散。
夜小樓換了隻手,牽住雪千影,另一隻手攏過她的肩膀,讓她半倚在自己懷裏,又用手稍稍與邊上的人隔開一點距離,爲雪千影撐開一道小小的空間。
“其實,我是有話想對你說的。”雪千影突然開口。她站在他身前,聲音又不大。若不是恰好刮北風,夜小樓怕是聽不清的。
“你說。”夜小樓連忙應道,“我聽着。”
“其實那天我喊住你,是想跟你說,我并不接受你的道歉。”不知是不是背對夜小樓的緣故,雪千影說起話來容易了許多,也直接了許多。
但夜小樓聽得這話,雙眸一暗,拉着雪千影的手也稍稍松了些。
“說不接受的意思,并非不肯原諒你,而是我本來就沒有怪你。”雪千影繼續說道,“易地而處,我也一定選擇護着我師父師娘,站在蓮氏這一邊。看得有人對他們無禮,也會出手阻止。夜雲台上你的處置并無錯處。雖然師娘因你傷了我而生氣,甚至還遷怒整個夜氏,但實則我心裏是不怪你的。”
夜小樓捏了捏雪千影的手,沒有說話。
“至于我一直冷着你,要跟你分開,大抵是因爲我想通了。夜小樓,我覺得這樣很沒意思。天下大争,世家之間非友即敵。蓮氏和夜氏接壤,若是做敵人,少不得要爲利益争鬥。若是還能做盟友,那夜雲台上的事情,保不齊還有下一次。你我各爲家族,本無對錯。可是,越是沒有對錯的事情,反而更令人難過。”
“我一早就說過,我首先是蓮氏的無常元君,而你早晚是夜氏的家主,這是你我身上的責任,是在你我相識之前就不可改變的事實。你可以暫時不做夜氏的少主,我可以躲在小荷别苑不問春夏秋冬。可能一直躲下去嗎?這個事實橫在我們面前,是解決不了的。卻會影響你我之間的感情。我實在不确定自己每次都能懂事大度,你也不敢保證每次都能耐下心來哄我。反反複複,拉拉扯扯,又是何必呢?日子又有什麽意思呢?”
“那日我與璇玑說,與其等待将來,感情被消磨,互相厭棄,最終變成怨偶,老死不相往來。我甯可現在快刀斬亂麻,至少還能保住彼此心中最美好的樣子。我現在仍舊這樣想。夜小樓,我們分開吧。從《牡丹亭》開始,也從《牡丹亭》結束,爲了彼此,放過彼此。”
夜小樓松開了雪千影的手。他心裏有無數的話想說,此刻全全都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來。本以爲那些松動的,融化的,如今看來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
他心中的明月,就要熄滅了。
這個結果他想過,卻從來不敢面對,究竟是雪千影更爲勇敢,而自己才是懦弱的那個。
修正和夜小婉站得更靠前些,見他們兩個始終沒有跟上來,從人群之中又擠了回來,總算是找着他們倆了。
“大過年的,怎麽唱這個?”修正喜歡熱鬧的武戲,不喜歡這種咿咿呀呀情情愛愛的唱段,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夜小婉卻細心的發現,自家堂兄的臉色不對勁,連忙拉着修正道:“你不喜歡咱們不聽了,那邊有雜耍,咱們去看看。長州過年有打鐵花,非常壯觀,你應該還沒看過呢。”說着,也不顧修正掙紮,夜小婉就直接把人給拉走了。
夜小樓的内心過山車。中午11:30不見不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