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君稍安勿躁。”大概是看出來雪千影神情不豫,青朗身形後仰,連連擺手勸道,“他說過元君不善人心謀略,但方才我說的話,你卻一字不差都信了。我隻是好奇,元君爲何信我?”
“爲何不信?”雪千影也收起了腹诽,正色道。
青朗稍稍蹙眉,好半天才問道:“元君與人結交,坦誠又直率,這是我不能想象的境界,我很羨慕。”
雪千影端起茶盞,輕輕品了一口。确實是好茶,隻可惜有些涼了,入口微苦,回甘也淡了許多。
“人待我以真,我抱之以誠。在我看來,乃是人之常情。并不是什麽境界。”雪千影的手指,輕輕搭在茶盞上,垂眸看着琥珀色的茶湯,“如今能有三五知交,不過是運氣好罷了,有什麽可羨慕的?”
青朗伸手敲了敲桌子:“元君這脾性,沒少吃虧吧。”
“嗯。”雪千影忍不住拖了個長音,繼而笑道,“确實。”
“元君既然吃過虧,爲何不改改呢?”青朗并非說教,是真的好奇。有蓮英這樣的師弟,有莫雪歌和容璇玑這樣的好友,有樣學樣,雪千影又這麽聰明,總不能說學不會識人的本事吧?
“我爲何要改?”雪千影擡眸看着青朗,并不凜冽的神色,卻無端多出了幾分不怒自威,“誰人騙我負我,我找他算賬便是,若是因此連旁人也不敢信不願信——旁人何辜?”
青朗語塞,用扇子撓了撓頭:“元君真是,我未曾見聞之人。”
“你敬我一聲元君,我總該有些過人之處吧?”雪千影笑着,總算是扳回了一城。
青朗與雪千影相視一笑,端起茶盞,以茶代酒,碰了一下,而後将半冷的茶湯一飲而盡。
“朗公子這腿,當真沒法子了?”雪千影端着空茶盞問道。她不是嫌棄,隻是惋惜。私心想着,若是青朗方便走動,是不是跟自家師弟相見的機會還能更多些?
好在青朗也沒有誤會她的意思,反而認真的解釋道:“藥王谷去過許多次,老谷主想了很多辦法都不行。這天底下的醫者,但凡有點名氣能請得到的,義父也盡力了。沒辦法,天殘地缺,非人力能及。我也早就習慣了。”
說着,青朗給雪千影添了熱茶:“天道總歸是公平的。我沒有健全的身體,修爲也不高,單靠腦子,便能有如今的聲名,能在高手如林的青氏站穩腳跟,若是沒點遺憾殘缺,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
雪千影并不贊同,但也隻是笑着搖了搖頭。
“元君不也是一樣麽,貴爲蓮氏首徒,有修爲,有地位,有威名。可偏偏年少失怙,父母緣淺,孤苦伶仃。”青朗歎了口氣,擡頭看着雪千影:“小時候讀書,義父教我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教我天地不仁以萬物爲刍狗,那時不懂,便覺得這天甚爲可恨,偏偏不讓人得償所願。如今卻懂得,就是這一點殘缺,才是真正的公道。”
雪千影垂眸不語,并不想多提自己的事情。
“不過,我與元君又有一點相同,就是運氣都不錯。元君有師父師娘疼愛,有師弟師妹愛護,我也有義父悉心教導,還有幸遇見了他——也算是上天偏愛了。”
青朗一直是笑着的,尤其每每提及蓮英,笑容與平時就不太一樣,眼睛亮亮的,好像是收獲了世間無雙的珍寶一般。雪千影雖然是第一次見他,但也品出了這裏面的不同之處。
果然,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
青朗很快主動告辭了,并且叮囑雪千影,見過自己的事情暫且不要對蓮英提起。
“今日相見乃是拜托阿橫安排的,又是在莫氏的地方,朗公子隻叮囑我一人,怕是不夠。”雪千影親自推動輪椅,送他出來。
青朗終于有些窘迫:“我親自與他說——他不叫我來見元君的。”
雪千影不解的問:“爲何?”
青朗難得扭捏了半天:“他沒說,我也沒問,大概是爲難吧。畢竟我們的關系很容易惹人非議,而且……”
雪千影突然繞到輪椅前面,雖然居高臨下,但還是看着青朗的眼睛:“朗公子,雖然可能多此一舉,但我還是要替他辯白一句。他隻是暫時沒有與家人明說,但一直坦坦蕩蕩的告訴所有人他已經心有所屬。若他真的覺得你們的關系見不得光,根本也不會和你要好——我師弟這人别的先不提,人品德行,還請你相信。”
雪千影突然說得這麽正經,青朗一時有些發怔,很快又微微臉紅:“元君說的哪裏話,我自是知道他的。也并沒有因爲他不肯向清泉天士和金夫人坦誠相告就生出什麽怨怼。畢竟我也沒将此事禀告義父。事關重大,我們也都不是三歲小孩,知道輕重。”
“那我就放心了。”雪千影笑着點點頭,将他推出花廳,交到劍奴的手上。
青朗已經向莫雪歌道過别了,所以與雪千影告辭之後,直接與劍奴離開了莫氏家宅,走出很遠,青朗突然說道:“有什麽不明白的就問吧。”
“你們的話我聽了個大概,很多地方聽不明白。”劍奴蹙眉道,“世人都說這位元君沒有心機城府,可在我看來,怎麽覺得她句句話都帶着機鋒呢?還特意那樣叮囑你,生怕你誤會了蓮少主似的。”
青朗笑道:“沒有心機城府又不是傻,況且你覺得一位悟道境的元君,會是個傻子麽?更何況,事關她至親,又怎麽會不上心?”
劍奴撓撓頭,似懂非懂。
青朗繼續說道:“無常元君這個人,在外人看來是自恃修爲到了自負的程度。可在我看來,卻是天然可愛。我誠與不誠,對她來說,隻要還沒做出害她的事,甚至哪怕我做出了什麽傷害她的事情,但隻要沒有傷害阿英,她便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放任我。甚至拿我當半個親朋看待。可若是有一日我真的越過底線,以她的實力,天涯海角,也要找我報仇出氣。所以,阿英才說,她家師姐,是天底下第一護短之人。”
劍奴恍然大悟,又有幾分羨慕:“蓮少主有這樣的師姐護着,公子也能放心了。”
青朗聳了聳肩:“也輪不到我說放不放心——其實這位元君還是很謹慎的。世家之中,除了與之齊名的雲齊天士和縱橫元君,再就是容氏家主和夜氏的十六小姐,倒也沒誰敢自诩是她的朋友。而他們幾個早有在昆侖并肩生死的情誼。所以你看,除了身份地位之外,這位元君或許更看重誠心。”
劍奴小心推着輪椅,躲開地上的碎石塊:“誰人不喜歡坦誠相待的朋友呢?可是公子啊,身在世家,早晚要有利益沖突,一旦個人情誼與家族相悖,要怎麽處理?”
“我怎麽知道?”青朗一笑,他隻能保證,不會辜負蓮英。
“隻是啊,咱們今日來得匆忙,無常元君見公子怕也是臨時起意,連份見面禮都沒準備,真是失禮又小氣。”
“劍奴,”青朗突然嚴肅起來,“心意是相互的。我們不也沒給人家準備禮物麽?我在青氏衆星捧月慣了,你跟着我,時日長了便覺得很多事是理所應當。但其實不是。往後這種話,你自己偷偷想想便是,不要說出來。記住了麽?”
劍奴認真地點頭說自己記住了,旋即又想到什麽:“公子的意思,以後是想經常出來走動?”
青朗點點頭:“既然義父那裏也有心放我出來多走動,總比困在鱗州小小一方天地裏,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要好,是不是。”
中午11:30不見不散。
(本章完)